“这样你可算是满意了吗?”
道休缓声问道,负手静观为落日晕染之橘红云海,神情不曾凛冽,眼神始终宁和。
余笙说道:“我没问题了。”
道休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似笑非笑说道:“但我还需要说服你师弟?”
余笙莞尔一笑,与年轻僧人对视,说道:“是啊。”
道休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既然他是你的师弟,那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
言至此处,僧人话锋骤转,带着打趣的意思问道:“那你要在旁边看着吗?”
余笙的声音很是温和,仿佛听不到其中的嘲弄意味。
“我想要和你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早已无话可说。”
她顿了顿,接着补了一句:“而且我认为我师弟很乐意与你单独聊聊。”
道休没有再说话,沉静思考。
这场谈话里,余笙给出的态度格外坚决,是寸步不让的强硬。
在猜到余笙的真实身份后,他对此其实不意外,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温柔娴静从来都不代表软弱,更有可能是一种胸有成竹的绝对自信。
故而真正让他在意的人是顾濯。
不是因为昨日那一次前无古人的天地异象,对他而言,这值得另眼相看但也仅止于此,因为彼此之间的境界差距太大。
至于今天这场斗法的结果……固然让他忍不住皱眉意外微惊,但也仅止于此了。
位置,或者说站队。
以及顾濯背后的人想要通过他表达出怎样的意思,展现出怎样的一种态度……
这才是道休想要弄清楚的事情。
……
……
暮色如幻觉般消散,唯有天边残留的那一丝余光,隐约残存不久前的绮丽旧景色。
在说完那句话后,顾濯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慈航斗法的头名。
想来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头,这片宛如盆景般美丽的近百座石峰将会格外冷清,因为那些道心近乎被他打击破碎的天才们,很难再有闲情逸致相互切磋。
苦舟僧相邀,言明是道休大师的意思。
这一次顾濯没有再拒绝。
见面的地方不是慈航寺的最高处,那座正殿的后方,而是在一株参天巨树之下。
时已入冬,夜幕降临,树下的世界却是一片光明。
数不清的灯笼被悬挂在枝头,树叶被映成泛黄的温和色泽,散发着一种暖意。
古树的躯干极为庞大,可以容纳数人并肩而行,且不见半点晃动。
道休背着双手,身形微佝,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寻常知客僧,走在前头。
顾濯与他差了约莫半个身位,淡然自若。
道休说道:“你师姐让我说服你,以此来结束这场在很多人看来莫名其妙的……闹剧?”
“这个词或许你听着不会高兴,但在我看来事实的确如此,至于为什么呢?”
他说道:“因为这一切本就是为你而准备的,无论那个彩头,还是别的一切。”
顾濯没有说话。
道休也不介意他的沉默,继续说道:“只不过无论我还是那人,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或者说没想到你会这么禁不住被人诋毁辱骂,于是有了今天这个出乎所有人意料当中的过程。”
顾濯还是沉默,静静看着古树,欣赏着那些隐有禅意流转的佛灯。
道休依旧直言不讳。
“就像你认为的那样,之前的舆论风波是慈航寺一手促成,为的就是让你成为修行界的公敌,因为有人希望你陷入这样的境地,但这一切不是出自于恶意或者敌意,而是那人认为这最终能够给予你莫大的好处,让你更快地成长起来。”
他微笑说道:“归根结底,不外乎就是欲扬先抑这四个字罢了。”
整件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在整个世界都敌视你的时候,你在所有人的鄙夷当中证明自己是真的了不起,那人们很难不为之羞愧,然后自发地去拥护你,承认你所拥有的地位。
“这种做法不可否认存在拔苗助长的意思。”
道休神情诚恳说道:“但我认为是那人对你有着近乎绝对的信心。”
换做寻常年轻人,哪怕是骄傲如道心尚未破碎之前的谢应怜,又或者性情执着如林挽衣,听到这些话后想来也会就微怔错愕,继而情绪复杂难言。
人之常情如此。
然而顾濯不是她们,更不是真正的年轻人,不曾为此有半点情绪上的波动。
他听得出来,道休此刻话中所言无一不是真话。
其中或许有含糊过去的地方,或许有避而不谈的地方,但没有哪怕半句话的谎言,颇为诚恳。
然而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顾濯直接问道:“你话里的那个人到底是哪个人?”
道休停下脚步,回头朝着他笑了一笑,然后认真地沉默不语。
这不管怎么看都是避而不答的意思。
顾濯也是这样想的。
故而当他听到道休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第一次在这场谈话中感到意外,然后滋生出更为复杂的些许情绪。
“娘娘。”
道休的声音里没有笑意:“准确地说,是即将成为皇后娘娘的那位娘娘,与你有着极深关系的林挽衣的母亲。”
他平静说道:“这一切正是出自这位娘娘的意思。”
顾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这还挺意外的。”
道休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他的眼睛,就像是要确定话里的意外是否真实存在。
直到某刻,年轻僧人才是笑眯眯地收回目光,神情颇为满意。
“意外那位娘娘居然有能耐说服我?”
“这是一部分的意外。”
顾濯没有否认。
在他确定幕后存在推手之时,他第一个怀疑的人其实就是那位娘娘,但旋即便又放弃了这种怀疑。
原因很简单。
对那位娘娘来说,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无疑是成为皇后,其余一切理应为此让步,确保自己顺利上位。
在这种前提下,慈航寺这场突如其来的法会就是节外生枝,是应该要避免发生的事情,就算无法避免也要尽可能地撇清关系才对,哪有亲手掀起这一场风波的道理?
这是何等强烈的自信与狂妄?
“她想借此看清自己的敌人?”顾濯忽然问道。
越是这种仅差一步的时候,越是敌人容易失去理智,从幕后来到台前与众生相见的时刻。
道休说道:“其中的确是有这么一层意思。”
顾濯安静片刻后,越过僧人往前走去,说道:“那有什么事不在她的意思当中?”
道休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我在今夜与你坦诚相告。”
顾濯平静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一次法会结束后她会寻个机会与我见面,让我知道这一切。”
道休说道:“也许她只会让你知道她认为你该知道的。”
顾濯不假思索说道:“前提是一切如她所想般发展。”
道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有些感慨,说道:“是啊,在如今这种开头对了,结果也对了,过程却偏偏都错了的情况下,她大抵是要和你把话都说清楚的。”
顾濯没有接话。
言至此处,他已经走到这株古树的粗壮枝丫末端,离地已有数十丈高。
有云海倏然映入眼帘,未曾漆黑如墨,满树光火映照之下,隐有几分朝阳初升之时的瑰丽。
云中忽而有鸟浴光而起,轻震双翅,飞向古树,为那万盏佛灯衔来新火。
烧灯续昼之景,大抵如是。
道休缓步来到顾濯身旁。
“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话?”
他自问自答道:“不是因为我想让你明白,慈航寺今次所作所为是在顺水推舟,而是出于我个人的好奇心。”
顾濯置若罔闻。
道休说道:“我本以为娘娘的意思,即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但你师姐今天却提醒了我,这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
顾濯摇头说道:“这句话太假了。”
道休微微一笑,脸上不见半点尴尬,说道:“因为这句话是说给你听的。”
顾濯说道:“然后你还要提醒我,那位娘娘为什么能有自己的意思,她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对吗?”
道休笑而不语。
顾濯看着他,心想自己讨厌和尚果然是有道理的。
道休回以平静目光,笑容如声音般温和。
“也许还很遥远,也许根本不会发生,也许是一个只在臆想中的未来,但我真的很期待那一天。”
“河的这边是你的师姐,她对你纵有千般不满,仍旧愿意为你站出来,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河的那边是喜欢你的姑娘,无论几许风雨,她始终坚定站在你身旁,但她只能陪你淋雨。”
“河的两岸分别站着她们最为重要的亲人。”
年轻僧人看着顾濯,说道:“届时,你究竟要站在河的这头,还是那头?”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这个问题很没有意思更没有水准。”
年轻僧人叹息说道:“世事向来如此无趣。”
“如果真有那天……”
顾濯看着道休,平静说道:“我会先去做一件事。”
道休一脸好奇问道:“什么事情?”
顾濯笑了起来,笑容格外开朗与阳光,问道:“你猜?”
道休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不会是要灭我慈航寺满门吧?”
听着毫无道理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种理所当然的意味,因为他本就是这世上杀人最多的那个人。
“这是你喜欢做的事情。”
顾濯摇头说道:“我不爱杀人。”
道休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思而有所得,笑着说道:“那我很期待你来诛我的心。”
……
……
谈话进行的并不愉快,原因当然是在道休的身上。
当顾濯离去后,苦舟僧来到此间,满怀不解地问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您要把顾濯推到慈航寺的对面?”
道休静静看着飞鸟衔火的画面,神情平淡如冷水,说道:“立场随时可以调转过来,须知决定一个人心意所向的永远都是利益,以及信念。”
苦舟僧皱起眉头,说道:“仇恨呢?”
道休说道:“深到极致的恨不也是信念的一种吗?”
言语间,他悠悠然地盘膝坐下,看上去颇具禅意。
有鸟儿误以为他也是佛灯,成群结队飞往此间,盘旋着不愿离去。
“更何况你还没发现吗?”
道休抬起手,让一只鸟落在指尖之上,随意说道:“这人对禅宗没有哪怕半点好感可言,谈不上全是厌恶之意,但也相差无几了。”
苦舟僧很是意外,低头说道:“弟子没看出来。”
道休说道:“像这样的人,与其耗费力气改变他的态度,倒不如引导他去做些我们希望看到的事情。”
苦舟僧问道:“若是他不依您的意思呢?”
“人世间的路就那么多,他只要是往前走,总归是要为自己选一条路的。”
道休淡然说道:“为了不遂旁人之意而刻意选择另外一条路,何尝不是一种遂意?”
苦舟僧闻言沉默,若有所思。
“此皆小事。”
道休望向北方的天空,眼里仿佛看到了那座天下第一雄城,说道:“如今你真正需要在意的不是顾濯,而是下一任国师该由谁来当。”
数天以前,他亲手写了一封信让弟子送往神都,亲自交到那位大太监的手上,让皇帝陛下过目。
那封信上只讲了一件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的事情。
——请辞。
……
……
离开那株古树后,顾濯回到禅房。
这一次余笙没有站在门外,而是就在房间里头等着他。
窗檐下堆着的雪早就已经化了,留下的痕迹也被风干彻底,若是人心中的疑问也能如此,那该多好?
顾濯从未做此奢念,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此刻也难免疲惫。
他在茶几前坐了下来,准备为自己泡上一壶黑茶,迎接这场势必要耗费大量心神的谈话。
余笙说道:“很好。”
顾濯心想接下来应该就是但是了。
余笙认真说道:“我对你今天的表现很满意。”
顾濯沉默了会儿,心想难道这次你要说的难道是不过?
余笙唇角微翘,寻常容颜上是不寻常的笑容,温声说道:“最重要的是我确定了一件事情。”
与这件事情相比起来,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顾濯还是没有等到那两个字,问道:“什么事?”
余笙没有解释。
她心想,这该如何向你解释呢?
难道说你行事如此嚣张,与那人的温润如玉截然不同,让我确定你真的就是你,与他没有关系吗?
这话未免太奇怪了些。
当然是不说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