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所在的位置很高,与顾濯最初所在那片孤崖相差无几,很容易就能看到。
今次慈航法会,除却李若云外李家还来了两个人。
很多天以前,裴今歌曾经就此事提醒过顾濯,说李家定然是要找你麻烦的。
不过那场谈话里头,她只提到谢应怜这一个名字,很显然就是不在乎李家来的人。
这其中的意思很清楚。
裴今歌不认为李家的人会是顾濯对手。
这种判断具体呈现在今天这一刻,便是沉默。
直到顾濯再次重复了那三个字。
“请赐教。”
李家众人终于无法沉默,准备开口回应。
就在这时候,李若云忽然走到前方,望向顾濯说道:“我来如何?”
顾濯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自己已经输过一次了,再输也无所谓,李家不至于丢太多的脸。
李若云不等回应,便要往前,跃至石峰之上。
顾濯看着他,忽然问道:“听闻秀湖真人今次也来了慈航寺,为何不见踪影?”
李若云闻言身形骤止,缓声说道:“你想要做什么?”
顾濯微微一笑,感慨说道:“不做什么,只是我很怀念那酒的味道,待今日斗法结束后,准备去讨上几壶。”
李若云沉默片刻后,说道:“师父身有要事,不便与外客见面。”
顾濯说道:“真的吗?”
李若云面无表情说道:“难道我还会在这件事上说假话?”
“是吗?”
顾濯好奇说道:“为何我听到的消息却是……”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李家众人神情骤变,但却来不及阻止了。
顾濯看着李若云的眼睛,说道:“……秀湖真人好像是被软禁起来了呢?”
此言一出,场间顿时一片哗然。
数百道视线落在李家众人身上,震惊诧异难以掩饰。
虽然顾濯没有明言,但秀湖真人无疑就是遭到了李家的软禁,否则李若云又怎会说不便与外客见面?
这未免也太尊师重道了些。
此事若无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李家千年清誉恐怕是要毁于一旦,多上一个无法洗清的严重污点。
苦舟僧知晓其中内情,此刻却不便开口。
因为秀湖真人已经死了,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和天命教有染之前,总归是绕不过死者为大这四个字的。
李若云再是清楚不过这事的严重程度,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顾濯,厉声怒喝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暗中调查监视别人家的家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凭什么做这样的事情?!”
顾濯劝慰说道:“何必如此着急?”
李若云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冷笑着讥讽道:“你在这种时候惺惺作态有什么意思,如果你不是想看到我着急到失态,又怎会提起这件事?”
顾濯笑了笑,说道:“换句话来说,只要你不急,那现在急的就该是我了吧?”
不等李若云开口,他很自然地把话说了下去。
“我提起秀湖真人,当众说出你们李家把人软禁的事实,的确是因为我查过你们,也是因为我早在就等着今天这一天。”
“而我为什么要查你们呢?”
顾濯挑了挑眉,目光横扫在场所有人,似笑非笑说道:“今天天气如此之好,我觉得很适合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翻出来,在阳光底下晒上一晒,看看到底是谁真的有问题,你们觉得呢?”
一片寂静。
没有人接话,甚至没有几个人敢直面顾濯的视线,因为此刻在场除却朝天剑阙以外,每个势力或多或少都有在不久前那场舆论风波里出过力。
顾濯今天明显就是来算账的。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疯到把所有事情都摆到台面上,直接就把李家的千年铁门槛踩在脚下,还不忘记使劲蹂躏。
这已经不是嚣张跋扈了。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讲规矩的疯子。
顾濯今天不习惯沉默,淡然说道:“今天之前,你们绝大多数人都希望在我身上看到一场大热闹,或者说看到一个笑话。”
“现在这场热闹真的来了。”
他似是意外,对所有人问道:“你们怎又不开心了呢?是因为自己变成了那个笑话了吗?”
……
……
“有些过了。”
一道叹息声缓缓响起,在慈航寺正殿后方,与云雾共徘徊。
那是道休的感慨。
话音落下后的不久,余笙行至此间,悠悠然地回了一句:“这就过了吗?”
道休偏过头,看着这位未曾谋面的青裙少女,说道:“你给我的感觉越来越熟悉了。”
余笙说道:“如果不是这个缘故,以你的脾气也很难忍到现在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唇角微翘而笑,笑容如旧温柔。
道休看着她的笑容,眼里终于流露出明悟之意,心想原来是你。
余笙敛去笑意,平静说道:“而且这事本就是你做的不妥。”
道休说道:“你想知道是谁说服我做的这件事?”
“我没有被拒绝的癖好。”
余笙神情淡漠说道:“接下来你只要装聋作哑,那这事今后就能不提。”
道休挑眉说道:“这里是慈航寺好不好?”
话里有两层意思。
即是他在这里与举世无敌几乎没有区别,亦是他作为慈航寺里站得最高那个人,有必要在关键的时候站出来为弟子撑伞。
余笙看着年轻僧人,认真问道:“顾濯是我师弟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来那也就罢了。”
她面无表情说道:“既然我来了也站在你面前说话了,那你现在是不是该学学安静这两个字怎么写?”
……
……
那头安静,这头更是寂静。
所有人都在看着顾濯,但再也没有谁的脸色能够维持住平静,因为这不是指桑骂槐,而是指着鼻子直接就骂他们是笑话。
“我不觉得这是骂人。”
顾濯说道:“我认为这是在阐述一个十分清楚的事实。”
没有声音回应他。
很多人甚至是挪开目光,望向苦舟僧,恼火想着你到底还在观望什么?
为什么还不阻止顾濯,制止这场荒唐难言的闹剧?
苦舟僧低头不语,以厚实无比的脸皮挡去这些目光,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换做不是慈航寺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时候早就有人出手让顾濯住嘴,奈何这里偏偏是慈航寺。
在僧人们决意沉默的时候,谁也没有资格逾矩行事。
然而这事不是他们跟着沉默,那就能混过去的。
难不成转身就走?
在顾濯放话嘲弄的现在,这无疑会被认为是整个宗门被他一人逼退,唾面自干。
在场众人虽说是宗门的代表,但正因为是代表,便没资格把脸往地上丢。
如今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人们纷纷望向山间的某个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生得很是高大,面容坚毅,气度从容。
此人名为王默,今次慈航法会公认的最强之人——在顾濯尚未击败谢应怜之前。
从斗法开始到现在,他始终维持着沉默,仿佛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王默师承那位被誉为人间骄阳,号称羽化之下第一人的至强者,并非某家宗门弟子。
那位人间骄阳的性情,从外号里的骄之一字便能看得出来,是决计不会掺和到这种事情里去的。
故而让王默开口最为合适的选择。
因为他能够理直气壮,不必在顾濯面前陷入道德洼地,天然劣势。
问题在于,王默为什么要替他们说话?
山间忽有风动。
顾濯看着这一幕画面。
这阵风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短时间太多神识离体而出,从而对真实世界造成了影响。
那些神识都带着同一种意思,涌向王默,试图让他站出来。
顾濯无所谓。
只要不是无垢僧被推出来,那谁来当他的对手都是同一回事,不值得在乎。
片刻过后,王默在万众期望中站了出来,飞到石峰之上。
与那场舆论风波有关的诸多宗门顿时松了口气,只觉得今天这事情总算是没有糟糕到极点,还有着一定的婉转回旋余地。
顾濯望向王默。
王默笑了笑,说道:“早在昨天,我就想要和你打上一场了。”
顾濯没有说话。
王默看着他,继续说道:“先前你赢了谢应怜的时候,我便更想要与你一战,因为我觉得这将会是很有意思的一场战斗。”
顾濯听懂了话里的意思,觉得这人有些意思。
王默说道:“我本想着躲在角落里装死不出来,等这场风波过后,再与你一战。”
到此为止,他一共说了三句话,每句话里都是战。
无论怎么看,都是战意十足。
然而就在下一刻,王默却毫不犹豫地转过身,面朝苦舟僧,说出了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这场斗法算我输。”
山间一片安静。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下一刻王默便已迈步离开。
就像他的名字那样,他根本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做解释,走得不见半点迟疑,决然毅然。
顾濯看着王默的背影,说道:“改天见。”
“错了。”
王默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纠正道:“是改天再战。”
听到这句话,众人终于明白王默的意思,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今天我不与你一战,不是因为我打不过你,而是所有人都想要我和你战上一场,那我就偏不这样做,遂了他们的意思。
这可以理解为叛逆。
但更能是骄傲。
顾濯目送王默离去,然后收回目光,望向余下的人们,说道:“继续吧。”
……
……
接下来的事情再无婉转回旋余地,局面也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一切只在胜负之间。
在这一天,往日里在利益上多少存在冲突的这些势力,难得放下了过往的嫌隙联手。
诸多宗门的弟子纷纷开始下场,与顾濯一战。
其后。
龙象宗当代最为杰出的弟子陈长河败在第三剑之下。
潮生神宫的圣女青晨蓄势至巅峰仍旧抵不过一瞬千剑。
日月门的大师兄罗元试图强攻却一剑落败。
长青阁那位传人以擅守而负有盛名便被斩了个血肉模糊。
云山斋号称不动如山以势压人却在顾濯剑势前一触即破而碎。
南齐李家的兄长为剑意侵袭心神而当场昏阙过去。
自人间各处而来,参与这场慈航法会的宗门的天之骄子们,无论境界高低如何,从未有人能再似谢应怜那般,与顾濯鏖战上一场。
自正午至傍晚,此山始终沉默死寂如故,未曾再有过哗然的时刻。
某些与此事无关的势力,比如朝天剑阙的那一行人,看着那些平日里为人所称道的天才们,以沉默之姿前赴后继挑战顾濯,继而失败。
这种无声,反而让人为之更加震撼。
待到黄昏来临,天地间暮色如血之时,很多人的心里甚至生出一种悲壮的感觉。
然而当他们望向顾濯,那个脸色虽已泛白,神色看似憔悴几分,不再如白日时不可一世的男子的时候,所谓的悲壮伤怀之感顿时被另一种强烈的情绪,或者说一个问题所彻底取代。
如何才能够战胜这种强大到不可理喻的对手?
只要再坚持下去是不是就能赢下来了呢?
那些为顾濯所败的年轻人开始寻找,视线在昏暗的山间不断飞来飞去,然后发现了一个让他们骤然失魂落魄的事实……他们已经败到再也没有人能站出来了。
一念及此,许多人开始茫然,继而开始自我怀疑,进而开始怀疑顾濯非人,最终却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不乏崩溃至痛苦痛哭流涕者。
就算顾濯再如何非人也好,他们这么多人战到现在这一刻还是赢不了,那便没有任何借口可言。
难以接受事实的不只有年轻一辈的修行者们,更有各家宗派的强者。
因为他们直到这一刻,还是看不破顾濯的功法破绽所在,根本找不出破解的办法,唯有让自家弟子不断去进行消耗。
直至陷入败无可败的境地。
整座山静得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顾濯低下头,望向那些一脸麻木哭着坟的诸宗派弟子们,神情真挚地安慰了一句。
“往好处去想,有机会败在我的剑下,对你们来说其实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