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宋景纶的脸色倏然泛白。
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心中,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车窗外不是明媚春日,而是倒春寒时的绵延不断湿冷阴雨,渗入骨髓,冻杀年少。
“如此这般其无后乎的景象……”
监正微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徒弟,说道:“你是不是觉得陛下决意迁都的真相,其实是以这整座望京城为代价,祭祀上苍,换取天命所向?”
宋景纶脸色彻底苍白了起来,眼神自错愕而茫然,始终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言不肯发。
他与监正虽是师徒关系,但他很清楚这种关系并不牢靠,维系住这段关系的前提是双方都不曾失势,可以互望互助。
“还算可以了。”
监正声音温和说道:“至少你是懂得闭嘴的。”
言语间,他拍了拍宋景纶的肩膀,让自己的徒弟冷静些许,不必再如此紧张下去。
然后他的笑容温和数分,似是安慰说道:“千年大秦,不知攒了多少的腌臜事,你既然入了钦天监,那就不可避免要和这些事情打交道,只不过最重要的不是懂得闭嘴。”
宋景纶恭敬地低下头,以此表示受教,问道:“师父,那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监正看着他,眯起了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不要被当作是有心人。”
宋景纶的头埋得更低了。
这句话说来容易,想要做到却是极难,因为他不是生活在皇宫里头的太监,双眼一闭就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他作为钦天监监正的第一位弟子,不可避免要去接触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秘密,与大秦这个帝国最见不得光明的事物相遇……不知为何,思虑及此的他心中恐惧反而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语的兴奋悸动。
“我明白……不,我会做到的。”
宋景纶抬起头,望向监正,认真说道:“在此之前,还请师父您照看我。”
监正笑了笑,说道:“既然我收了你做徒弟,便理应肩负起这个责任,不必太过担心。”
“而且现在不还有你师父顶在前面吗?”
他的声音慈祥而温和:“只要我不死得仓促,那你就有犯错的余地。”
宋景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自从踏入望京城后,他便觉得监正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再冷漠孤寂沉静,莫名其妙地焕发出盎然好奇心,对整个世界都生出了新的兴趣。
这种好奇他很想用天真来形容,然而他看着监正苍老的面容,着实又觉得这两个字别扭至极。
马车依旧在行走,穿过长街,直至旧皇城。
晚春时节,又是晴天,望京风光正好,街上行人自然繁多。
也许是马车没法走的太快,也许是欢笑着的吵闹声扰了休息,监正意外地说了更多话。
“你家中长辈可曾与你谈论过神通?”
宋景纶摇头说道:“不曾,只让我稍微翻阅相关的典籍,了解一二,不至于眼见而不识。”
监正说道:“修行被分为三境七阶,何以洞真与归一与羽化是境,余者为阶?”
宋景纶怔了怔,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太难回答,而是实在太好回答了。
这是每一位修行者在踏上道途之初铭记在心的事情。
他没有愣上太长时间,很快就给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回答,与修行启蒙典籍上几乎是一字不差,大意即是每个境界都是分水岭,能为修行者带来难以想象的改变,与养神承意这样的阶段截然不同。
“难道养神承意就不会为你带来变化吗?”
监正微笑说道:“洞真若是非得等到归一才有真正的变化,前贤何必把养神与承意放在中间?”
宋景纶虚心问道:“为什么?”
监正说道:“为的是有开花结果那一刻。”
话至此处,他伸出手打了一个响指。
一声轻响过后,那些拦在马车前的民众,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纷纷无意识地往旁边走去,如若沦为木偶一般,任人操纵。
最为神妙的是整个过程不见半点天地元气的波动,一切都来得那么自然。
若是有人从高空俯瞰此间,当能见得马车如剑,剑锋之前人潮无不退散避开。
宋景纶神情凝重说道:“这是……神通?”
监正点头说道:“养神与承意这两个阶段走到极致后,再在踏入归一境时有大造化大机遇,方能成就神通。”
直至此时,宋景纶才是得知这其中的秘密,神情不由复杂。
监正继续说道:“唯有成就神通,才有炼成道场的可能,这是错了哪怕一步都回不了头的事情。”
宋景纶沉默片刻后,问道:“是不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神通与道场之事?”
“没错。”
监正笑了笑,说道:“神通是修行者与的完美结合,道场更是以此为前提更进一步,世上九成九的修行者都无望此等机缘造化,又何必知晓这等最上乘事,平白误了自己的修行?”
宋景纶的眼神越发来得明亮,因为想到了一种可能。
监正说道:“你猜对了。”
听到这句话,宋景纶脑袋里顿时嗡了一声,幸福到情难自禁,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监正看着这样的他,有些记不清楚当年的自己是否也如此模样,几分唏嘘。
“想知道吗?”
“什么?”
“当今人世间最了不起那几个人的神通。”
“……想。”
宋景纶迟疑过后,终究还是点头,承认。
监正敛去笑意,说道:“陛下所持神通……”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宋景纶的眼睛已然睁得极大,惊喜尚未来得及化作惊恐。
监正接着说道:“我也不知道。”
车厢一片安静。
宋景纶缓缓静下心神,这才发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湿,带来不舒服的感觉。
监正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淡然说道:“遇事不要再这般惊慌失措了。”
宋景纶沉默半晌后,点了点头。
监正继续说道:“道休大师的神通名为掌天法地,据闻这门神通动用之时,咫尺即可天涯,万里之遥不过掌心三寸。”
宋景纶没想到他还会继续说下去,错愕之余,认真聆听。
监正又道:“易水坐在轮椅上的那位的神通被称之为无限意,不久前身死的天命教主以壶中天地横压魔道近百年,清净观观主借抱景独力支撑道门至今,长乐庵庵主的三问可启灵智。”
话里提及到的每一位修行者都是羽化境,是站在这人世间最高处的至强者。
宋景纶听得很认真,哪怕他听到的只有一个名字,但也可以借此想象其中的玄妙所在,以及凭此神通所铸成的道场有何等风景。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就是世间修行者所梦寐以求的终点,修行路的最末端。
有缘得知这些事情,如何能不心向神往?
宋景纶沉溺在这情绪当中,难以自禁地想象着来日自己踏入归一境,若是侥幸成就神通,那神通到底能有何妙用,该为它取上一个怎样的名字。
就在这时候,监正忽然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
“顾濯已经做到了。”
“啊?”
宋景纶茫然着醒过神来,不解问道:“什么?”
监正欣赏着他这时候的神情,笑容戏谑,缓声说道:“我是说,顾濯已经炼就神通。”
宋景纶如遭雷劈。
没有任何道理,他再一次回想起林浅水的拒绝,心里空荡荡地就像是被掏干净了,连愤怒都没有力气可言。
……
……
是的,顾濯在突破洞真的那一刻炼成神通。
这就是如今修行界的前辈高人们,对他在慈航寺法会中纵横无敌的表现的总结,以及半个定论。
之所以是半个定论,主要原因在于长公主殿下没有点头肯定,众人便不敢再妄下决断,再被认为是有意掀起一场风波,行捧杀之事。
其次则是没有人知道这门神通是怎么回事,纵使查遍前人典籍亦无半点发现,真真应了余笙那句前不曾有,为了不再应上那后半句,此事自当谨而慎之。
某种意义上来说,当下的天下宗门各方势力对顾濯这名字,颇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
顾濯毫不在意,因为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望京放晴,天气正好,理应出门,然而这时候的他却坐在院子里头,安安静静地晒着太阳。
这当然是因为三天前那位钦天监官员的提醒。
顾濯不喜欢让人为难,从善如流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何况这天气……真的很让人昏昏欲睡啊。
两世为人,纵使身体再怎么青春,本质上他也不再年轻了。
大概是这个缘故,还是一个小姑娘的叶依兰为他斟茶倒水时,心里没有半点别扭的感觉,做的格外自然,与照看家里的长辈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还有几分依恋。
“师兄,您这次准备什么时候走啊?”
顾濯也不睁眼,声音懒散:“该走的时候走。”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没用的话,叶依兰却听得眼神明亮。
小姑娘心想如此随缘,莫不就是师兄道心从容,境界为同辈第一人的关键所在?
顾濯说道:“别瞎想,更别乱学我说话。”
叶依兰微微一怔,好奇问道:“这我学了会怎样?”
“要是学了……”
顾濯撑起眼帘,感受着春日的美好温暖,劝诫说道:“将来肯定会有很多人想要揍你。”
叶依兰睁大了眼睛,心想不至于吧?
顾濯说道:“故作高深的话说一半是最能让人讨厌的事情之一。”
叶依兰蹙起眉头,担心说道:“那师兄你不怕吗?”
顾濯的语气理所当然:“我又不是在故作高深。”
叶依兰怔住了。
顾濯感觉太阳太晒,起身往屋子里走去,还未来得及饮上一杯清茶,便有仆人带来新的消息。
或者说麻烦。
钦天监有官员登门拜访。
鉴于往日的良好关系,顾濯喝完那杯茶后,起身随着叶家的仆人前往会客厅,与那位官员见了一面。
事情其实不复杂,监正亲至望京检修旧皇城大阵,要把事情做到一丝不苟的程度,那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顾濯的名字。
尽管当时有人提醒了一句,那枚用以通行的令牌出自于长公主,但这位监正依旧没有改变主意,只是微笑着说了声走个流程。
话被说到这种境地,望京当地的官员们再如何有回护之意,到头来也是要走上这一趟。
“放心吧。”
那官员安慰说道:“无非就是随便问几句,监正也只是秉公办事罢了,没事的。”
顾濯平静应下,心想这世上有多少事情的问题就出在秉公二字之上?
……
……
见面之时,春日已然西斜。
自大秦迁都后,身在望京的旧皇城就像是褪去了身上那件端庄繁重的华丽宫裙,卸下了颜容上的浓妆艳抹,流露出了最初那张清丽面容。
楼台似浸在清水里,重重殿宇彷若远山,透着的却不是超然与悠远,而是繁花落尽后的那一抹萧瑟。
这种萧瑟绝无半点寒酸意味,有的是大起大落后的宁静,任由风吹雨打也寻常的从容自若。
在很多时候,顾濯都觉得自己与望京的相遇从来都不是偶然,只是一次或早或晚的命中注定罢了。
“我想见你很久了。”
监正说道:“就算没有这次的事情,只要我离开望京之前得知你在这里,必然也会主动与你见上一面。”
顾濯平静说道:“因公因私,这两种见面时有根本区别的。”
监正笑了笑,说道:“那我便先在这里与你道声抱歉了。”
顾濯摇头说道:“比起抱歉,我更希望的是听不到这声抱歉。”
听着这话,监正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视线转而落在远方天空。
春日斜照下,白云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很是舒心。
“详细讲讲吧。”
他的声音却变得认真而沉重:“你近些天为何频繁接近旧皇城大阵的阵枢所在,这不可能是误入,所以我们不必婉转废话。”
在两人的身后,还有数位巡天司的官员旁观,以及宋景纶正低头伏案,提笔把这场谈话里的每一个字进行记录。
顾濯没有选择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若是我拒而不答,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