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事情,逃避也许无耻,但不失为一种上好的选择。
然而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事情是逃不过去的。
比如这一封战书。
顾濯当然可以坚持拒绝到底,相信王默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但这样做太不道德。
当初在慈航寺法会上,王默当众自认不如,那是舍了重筑道体这一桩大机遇给他让路的抉择。
不管这个抉择是出自于何种理由,是拒绝成为旁人手中之刀,还是纯粹的骄傲不满,又或者是略微荒谬的叛逆性情,终究是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
于情于理,顾濯都有必要接下这一封战书。
叶依兰小心翼翼问道:“师兄,到时候……”
顾濯哪会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询问能否观战,说道:“可以。”
叶依兰心满意足。
不像寻常人,小姑娘根本没问他有没有信心战胜王默,脚步轻快如兔般走了。
片刻后,有如歌般的轻声随风而来。
那是她快乐的证明。
顾濯却无这般好心情。
与王默一战是迟早的事儿,他自然不会意外,牢骚也是因为事情堆在一起的缘故。
当下最麻烦的是无忧山这份歉意该要如何处理。
像这种东西,顾濯拿在手上没有任何用处。
那位山主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把东西送到他的手中,让他代为转赠给那位娘娘,顺便说上几句好话,缓解无忧山当下的艰难处境。
但他身在望京而不在神都,给予旁人的感觉理应是他与娘娘不合才对,为何偏要他来办这件事呢?
顾濯不再多想,因为空想了无益处,不可能得到任何答案。
他决定写一封信告知林挽衣此事,让当事人做决定,然后把这份卷宗送入三生塔中,确保不会有人窃得这无忧山的秘密。
接着,就在他准备坐下来好好休息的时候,小姑娘却是去而复返了。
叶依兰为他带来了一个崭新的消息。
王默的回应很是干脆。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
顾濯无言。
然后他望向一脸高兴的叶依兰,说道:“我觉得你不该这么开心。”
“啊?”
小姑娘懵然不解,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问道:“为什么?”
顾濯诚恳说道:“要是他不选今天,换成明天及往后的任何一天,我都会免了你当天的功课,但他偏偏选了今天。”
叶依兰心想这样也行啊?
眼见小姑娘睁大眼睛,眼里的情绪渐渐被惊讶与恼火填满,直至咬牙切齿的不满与恨恨,顾濯的心情这才愉快了起来。
……
……
傍晚时分,望京城中长堤上。
风吹皱长歌湖中水,粼粼波光便将暮火倾泻天地,染得沿湖柳枝红如火舞。
长堤上一片死寂,不见多余人影。
“听闻在百余年前,这里是望京八景之一,无论日夜,人不绝影。”
王默的声音带着几分感慨的意味:“没想到百年后的今天竟凋敝如斯。”
时间由他定下,地点却是顾濯的提议。
这里很安静,没有游客与闲人,十分适合一场战斗。
只要两人不闹出太大的动静,相信不会惊动到望京城中的人们,把这一战的胜负留在极少数人的眼中。
顾濯看着这片景色,温声说道:“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都是世间寻常事罢了。”
出于那个自行认输的决定,他对王默还算是有好感,不介意提点上几句。
之所以选在这片长堤进行对战,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没必然让王默败的人尽皆知,那样挺不好的。
王默不再去看湖面暮火,转过身望向顾濯,说道:“相似的话我也从师父的口中听到过。”
站在某株柳树下的叶依兰听着这话,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心想哪有拿自己师父抬举对手的道理?
“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王默缓声说道:“早在去年夏祭见到你的时候,我便觉得你有一种超乎自身年龄的奇怪味道,尽管你做的事情很……嚣张,很像是那种眼中无人不可一世的绝代天骄,但我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
叶依兰强忍住不翻白眼,心想这不就是早熟的意思吗?
顾濯回忆片刻后,随意地笑了起来,说道:“我也没觉得我有过少年气这种东西。”
叶依兰闻言而赞叹,心想师兄真是从容潇洒啊!
“我只不过是想借这一句话告诉你,我会将你视作为今生至此为止遇到的最强对手,倾尽全力,但……”
王默顿了顿,认真说道:“正是这个缘故,我发自内心地不喜欢你这种骨子里透着老气的感觉,更不喜欢你故意给予世人一种疏狂的错误印象,准确地说,我不喜欢你这种虚假的作态,所以我会战胜你。”
顾濯没有回答,因为不必要。
叶依兰却是忍不住了,没好气说道:“谁要你喜欢啊,你又不是姑娘家,就算你真的是姑娘,喜欢我师兄的漂亮姑娘也多了去了,哪里轮得到你啊?”
王默哑然失笑,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受教了。”
暮色未散,天地尚未漆黑,柳荫下的光线却显得有些昏暗,给人一种恍惚的感觉。
时间仿若在此模糊。
顾濯转身往前走,行至道中,与王默相距百余丈。
叶依兰留在正中间。
小姑娘因期待而紧张,把自己留在了柳树下,等待着。
没有任何的言语,战斗就开始了。
最先映入叶依兰眼中的是一道白光。
那道白光明明极为纤细,事实上就是一颗光粒,却瞬间占据了她眼中的全部所见,就像是初升的朝阳照亮整个世界。
与此同时,那先前从未停歇过的风声突然消失了。
就像是这道白光出现的那一瞬间,天下地上就不能再有其余事物的存在。
这是何等的霸道与强大?
思绪不过瞬间。
叶依兰只见那一粒白光开始前进,看似缓慢地飘向百余丈外的顾濯,拖曳出残影。
就在她想要偏过头望向那一头,却发现自己的动作突然变得慢了起来,很慢。
于是她才知道……不是这一道白光太慢,而是它着实太快,快到让身为旁观者的她的思维都变慢了。
当叶依兰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眼前的世界骤然变化,面目全非。
一道长约百丈的光线,笔直出现在长堤之上。
沿途所有的昏暗,那些如火般的暮色,尽数被那溢散的白光所侵占驱逐,不留半点。
整个世界随之而明亮了起来。
落日亦是骄阳。
……
……
旧皇城。
监正心有所感,转过身望向长歌湖的方向,眉头微皱,旋即舒开。
巡天司不曾为年轻一辈真正排列过名次,但修行界并非没有相关的讨论,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归一境以下,王默绝对有资格竞争最强这个名号的人,就像他那位被称之为人间骄阳的师父,被称之为羽化之下第一人那样。
为何去年初冬慈航寺法会上,诸宗代表都认为王默有着战胜顾濯的可能?
不仅仅是因为他真的强,更是因为他的强大过分偏执,近乎有攻无守。
顾濯所悟神通再如何玄妙,终究存在一个极限,而王破便是可以突破那条线的人。
更为关键的是,初冬到暮春数月有余,这段时间完全足以王破思考破解的办法。
这一战不管结果怎样,顾濯想必都是要倾尽全力。
念及此处,监正笑了起来。
他放下手中的事情,起身走到楼阁上,远观此战。
……
……
与监正做着同样事情的人不少,比如望京旧门阀中的供奉与宿老,再比如尚未离开望京的金灿灿。
这位无忧山的杀手首领,脸上早已看不到讨好的谄媚,而是精心凝神专注。
站在旁边,曾与顾濯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杀手求知对此很是不解。
他心想,既然山里不打算做顾濯的生意,那为什么还要去看这一战呢?
就算看到那门神通的真相又能如何?
这对山里有什么好处吗?
求知想着无忧山当下的处境,在心里叹了口气,腹部尚未愈合的伤口又一次隐隐作痛。
那位娘娘不是一般的狠啊。
……
……
当那一线光明来到顾濯身前时,忽如泄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不知何时,又或是最初,他便已唤出折雪在身前。
那道白线与剑身相遇,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光芒的溢散就像是天空的云被吹散,看上去只是寻常事情。
唯有交战的双方才知道这其中到底蕴藏着怎样的能量,一旦倾泻开来,有阵法庇护的长堤不见得会崩塌成废墟,但堤上绿柳必将成灰。
“我不想坏了此间的风景,因为千百年后还会有人至此怀古。”
王默的声音淡漠响起:“该结束这一战了,就现在吧。”
顾濯微微挑眉,似是意外地看着被白光死死压制住的折雪,问道:“是吗?”
王默往前,放下手,踏出那一步。
轰!
那不是他脚步引起的回响,而是那道白光带来的强烈冲击,在漫长的凝滞过后终于得以真实出现,不再被按捺在两人的意志之下。
狂风骤起,湖面声浪,柳枝狂飘。
无数如若雷鸣的巨响中,折雪不堪重负,不断往后退去,直至斜插入地,剑光已然黯淡。
折雪终究只是一把五阶飞剑,对应的是洞真境界,无法承受太过沉重的压力。
那道白光也随之而消,化作如萤火虫般的光点,随风融入最后的暮色当中。
“是的。”
王默望向百余丈外的顾濯,给出的回答平静而绝对:“你手中已经无剑可用了。”
顾濯一脸奇怪问道:“谁告诉你我是剑修的?”
王默置若罔闻,平静说道:“也许你不是,但飞剑是你唯一能够威胁到我的手段。”
顾濯沉默半晌后,说道:“我只说一遍。”
王默认真说道:“请。”
“我不希望你败在这种无聊的错误认知中……”
顾濯说道:“因为那就是在浪费我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