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的傍晚,身在望京的监正收到长公主殿下的回信。
信上的意思很清楚,即顾濯所言为真,烦请监正给予方便,让他观摩旧皇城大阵的维护检修过程。
至于理由则是简简单单的修行二字。
监正接受了,没有任何异议。
宋景纶心有不满,但他的意见不重要。
于是一切照常进行。
当天夜里,顾濯受邀进入旧皇宫,开始旁观旧皇城大阵的维护过程。
阵法的修缮是一件可以麻烦也可以简单的事情,放在往年间钦天监的官员们都是简单了事,然而这一次监正亲自到来,事情便理所当然地麻烦了起来。
几经风雨的青石板被翻开,大殿的梁柱也被剖开,琉璃瓦同样被掀起……深藏在其中的阵法材料已然开始失色,不复曾经光彩。
钦天监的官员取来新的材料,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替换,而在更远处的亭台楼阁之间亦有火光升起,那是另外一批官吏正在按照监正的要求,对大阵的阵枢做出一定的改变,防止一成不变带来的风险。
事实上,这就是一个繁琐而无趣且吵闹的过程。
监正对下属官员吩咐完,接过宋景纶递来的热茶,缓缓饮了一口。
做完这一切后,他似是耐不住夜色带来的疲倦,本已苍老的面容上皱纹更深,就像是黄土高原上的道道沟壑那般显眼。
他忽然问道:“会不会觉得很无趣?”
这句话问的自然是顾濯。
在这一片忙碌的旧皇宫深处,唯有这两人不需要真的动手,就连宋景纶也不可避免地参与到其中,无法置身事外的悠悠闲闲。
“还好。”
顾濯平静说道:“修行不也是一件无趣的事情吗?”
监正似是意外,笑了笑,说道:“很少人抱有这种看法,尤其是你这样的年轻人。”
顾濯懒得接这句话,从书案上拾起阵法图纸,目光继而落在各个地方,默默思考着。
监正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
“旧皇城大阵是前人以万物霜天劫为根本,辅以中天阴符经所改造出来的阵法,只不过千年后的现在,在历代前贤的各种奇异手笔影响之下,与最初相比早已面目全非。”
他慢慢悠悠地说道:“好在大秦过往最为危险的时刻望京也不曾陷落,朝廷留有这座大阵的全部图纸,其中变迁也就有迹可循,只不过想要弄清楚还是要费很大的功夫,想要改变可不容易啊,随随便便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顾濯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监正又道:“如今神都那座大阵则是充分吸取了这方面的教训,布阵之前就做了充分的考虑,近些年来也从未怠慢过,但谁也不知道千百年后到底是哪般模样。”
顾濯放下手中图纸,望向夜里那轮孤月,说道:“你不像是爱说话的人。”
“是吗?”
监正怔了怔,叹息了声,说道:“大概是物极必反的道理吧,过往那些年都在醉心修行,无人说话,久而久之便放了太多话在心中。”
顾濯若有所思说道:“这样吗?”
监正似乎真的来了兴致,带着感伤说道:“百年前那一战整整死了两代人,老一辈的人死了个七零八落,中生代也没几个剩下,归一境说是能苟活三百年,可又有几人真活到三百年后?”
“人生在世总归是有躲不开的东西,那东西就是因果。”
他满是唏嘘说道:“因果就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活生生的人扯成一个个木偶,舍生忘死扑向火堆里,上演一出出大戏。”
这番话没有故意避开谁,便也没有压低声音,伴随着夜风落入众人耳中。
宋景纶的身体微僵,想到那天进城时看到的诡异画面,马车前方的人群仿佛提线木偶那般,毫无知觉地向两侧躲闪开来。
当时他问过监正,问这是不是就是神通,得了肯定。
一念及此,宋景纶的心情越发古怪了起来,酸涩苦闷悲郁交织在一起,宛如被人闷了一大碗苦药入喉。
连他这个徒弟都不曾听到师父亲口讲解自己的神通原理,为何与他同辈的顾濯却能在闲聊中被主动告知?
这未免太没道理了吧?
……
……
“因果是真实存在的事物,但从来不是决定一切的存在。”
顾濯摇头说道:“你的想法有失偏颇。”
监正看着他,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是重要的?”
顾濯说道:“选择。”
监正说道:“可否具体?”
顾濯想了想,说道:“强求。”
监正沉默不语。
顾濯说道:“这也是修行的本意所在。”
修行求的是自我超脱,从一开始就是对求不得的强求之举。
生是因,死是果。
人在来到这世间的第一刻就结了这个因,而修行为的就是不吞下这个果。
监正自然能听懂这其中的意思,笑了起来,说道:“如此看来,人生就是一场盛大的修行,这句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顾濯对这种无意义的感慨没有兴趣,起身离开椅子,往阵法中走去。
夜色未能笼罩旧皇城,此间灯火通明之余,那些来自人间各地的珍贵材料,本身就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这些奇光异彩彼此交错交织,理应如梦似幻的画面,事实上给予众人的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迷离扭曲感觉。
就算是踏入洞真境的修行者也无法长时间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否则心神很有可能受到无法挽回的影响,为往后的修行路徒增困难。
正是这个缘故,钦天监的官员们才不得不亲自上手。
顾濯行走在被揭开的阵法当中,依循着不久前看到的那张图纸,默然感知着这座历经千年风雨的旧皇城大阵。
监正与他说的都是真的,这座阵法经历了太多的改动,与最初相比是面目全非。
然而余笙也没有骗他,阵法中确实蕴藏着万物霜天真意。
万物霜天真意是真实存在的事物,但就像是藏在经书里的那些道理,如同剑修的剑意那般,其本身没有一种物质化的实体,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升华。
至于此间此刻的那种迷离扭曲感觉,也许是阵法本身经过太多次删改,面目全非后的结果?
然而,即便是这种情况下,万物霜天真意混杂在其中依旧来得无比显眼。
某刻,顾濯停下脚步。
不知不觉,他走到一座大殿当中,面朝一根极为粗壮的木柱。
木柱已然被剖开,奇光异彩如水般从中溢出,夹杂着一道彻骨的阴冷寒意。
他知道那就是万物霜天真意,平静地伸出一根手指,深入其中。
钦天监的官员站在旁边,表情无比紧张地看着顾濯的侧脸,却不敢出言劝阻。
正常情况下,他们根本不会进行这样的接触,而是采取一种更为谨慎小心的方式。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顾濯收回指尖。
有轻微惊呼声响起。
在灯火映照之下,众人清楚看到顾濯的皮肤略微焦黑,就像是被雷电击打过的木头,转眼间又发现其中有异彩在其中浮现。
正当望京本地的官员们无法掩饰着急时,顾濯把拇指放在上面,轻轻地擦了一下,那痕迹便如尘埃般被拭去,彻底不复存在。
接着,他向在场众人点头致意道谢,转身回去。
监正看着他走回来,感慨说道:“看来你也明白这座旧皇都大阵被搞得有多麻烦了,千年来无数人的想法被糅杂成一团,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呈现出来,连望京城的地脉都受此连累而紊乱得不成模样。”
顾濯点头说道:“确实不是一般的麻烦。”
言语间,他拾起阵法图纸重新观看,沉默思考片刻。
余笙特意让他看这座大阵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不仅仅是让他亲眼见过万物霜天劫真意的存在,更是一种告诫,以及提醒,让他知道这门功法到底霸道酷烈到何种程度。
天地衡源自于元始魔典和星霜劫的结合。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懂元始道典,但他在星霜劫的造诣上却是浅了些,远远不如余笙。
他要是决意以天地衡作为根本功法修行,那就有必要对星霜劫,以及它的前身万物霜天劫进行更加深入的了解,否则往后的道途必然出现失衡的危险。
想到这里,顾濯不得不承认余笙是一位称职的师姐。
一杯热茶过后,他放下那份阵法图纸,说道:“明天再见。”
监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不继续看下去了?”
顾濯说道:“累了。”
这句话很假,监正却丝毫不在乎,向还在忙碌的钦天监官吏们挥了挥手,示意今夜就到此为止,明天再继续忙碌续下去。
然后他对顾濯说道:“公事暂且就到这里了,接下来我想与你聊聊。”
顾濯嗯了一声。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之下,两人就此离开。
旧皇城占地极为广阔,走出深处,仍旧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月色如水,浸没亭台楼阁,带来一片阴凉。
顾濯始终没有开口。
监正不在乎他的冷漠,抬头望向天上那一轮孤月,忽然说道:“真是像啊。”
顾濯置若罔闻。
监正偏过头,看着他的眼睛,微笑说道:“今夜这月色与你在白马湖畔胜过三殿下那天夜里无甚区别,都是同样的凄冷啊。”
忽有风来,寒意不尽。
顾濯任由寒风吹拂着自己的脸庞,神色始终平静,说道:“是吗?”
监正笑着说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