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认得出这人,神情格外古怪,诧异问道:“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副院长不予理会,对顾濯催促道:“快走。”
楼已经垮了,这里的事情谁也无法再继续掩盖下去,只要他再拖延上片刻的时间,那今天这场来自于无忧山的刺杀就会直接告破。
至于他本人的生死……他当然不想死,但这件事值得他弃了晚年,为之而死。
因为此刻遇险的人不是谁,恰好就是顾濯,这个与他有着复杂恩怨的曾经长洲书院最为出色的学生。
思绪不过转瞬间。
就在快走二字响起时,金灿灿便已出铲。
与先前面对顾濯时截然不同,此刻的他再无半点拖泥带水的意思,动如雷霆。
双方的距离本就极为短暂,长不过五丈之遥,对金灿灿这等跨过归一境,身成无垢的强者的而言本就是一个呼吸间的事情。
金灿灿一铲拍落。
铲落时,满园烟尘一滞,旋即骤然下沉,视线随之而开阔。
副院长的眼睛被那把铲子绽放出的光芒刺痛,然而泪水尚未来得及流淌,就被汹涌袭来的灼热气息烧毁干涸,让他本已布满皱纹的脸颊更为苍老。
他虽是修行至今,但自身境界也不过勉强踏入归一境,先前为了破开那金光樊笼便已重伤垂死,这时候再面对金灿灿手中的铁铲,哪里还有什么反抗的余力。
一件法器出现在他的身前,迎向那铲。
砰。
只不过是片刻,那法器便在铁铲下直接破碎,变成了废铜烂铁。
这法器与副院长性命相连,此时遭受毁灭,更是让他的伤势再重一分,彻底断了最后的一线生机。
“莫名其妙。”
金灿灿冷声说道,继续挥舞手中铁铲。
副院长的眼神越发炙热,道心却异常平静,残余真元尽数凝聚于掌心,准备拍向还在他身后的顾濯。
这当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以此方法让顾濯尽可能退的更远一些,躲过这场可怕的刺杀。
至于他本人,想来是要被这铁铲开膛破肚至死,但那又怎样呢?
副院长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于是他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因为那一掌落在顾濯的身上后,未能让其退后哪怕半步。
相反,顾濯在这一刻更是往前。
他神情淡然地看着金灿灿,看着那把正在挥落的铁铲,出手。
……
……
酒楼上,雅间里。
德秋思看着裴今歌,想着她听到顾濯名字后才有反应,挑眉说道:“看来您和顾濯是真有交情啊,不是一般关系啊~”
裴今歌又是沉默。
德秋思这时也不恼火了,心情反而轻松愉快了起来,说道:“裴姨,您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最为可信吗?古语有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我是完全不相信这句话的,我认为人在将死前的那一刻最有暴露出来的东西是秘密。”
“这也是这一局的核心所在。”
年轻人微笑说道:“我送顾濯一个死局,又不让他立刻死去,好让他有恐惧的余地,只要他想要活下来,在这恐惧当中他会不由自主地袒露出自己的全部秘密,届时不就真相大白了吗?他身上的那些谜团不就都烟消云散了吗?这事儿我办得不复杂吧?”
裴今歌不曾睁开双眼,便也没有话语。
“是的。”
德秋思敛去笑意,神情苦闷,貌似自责说道:“我必须要承认这个局稍微有些激进,不过我相信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必将能带来一个美好的结果。”
他认真地看着裴今歌,诚实说道:“而且我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确保顾濯无论是生是死,这件事都不会牵扯到巡天司的身上。”
裴今歌轻声说道:“你很有自信。”
自行礼后,德秋思便没有再坐下来。
他微微俯身,双手按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裴今歌说道:“要是我没有自信,那我今天又怎会坐在这里呢?当然,我知道长公主殿下会为此而感到愤怒,因此我这件事做的真的很小心,不会留下任何的证据,而我相信殿下是讲规矩的。”
裴今歌睁开眼,静静看着他。
德秋思笑了起来,说道:“您是想说,我这事儿办得不讲规矩,那就不要指望旁人愿意跟我讲规矩?”
“事情好像是这么一个道理吧,幸好我师父也是一位羽化,在长公主殿下面前也说得上几句话,道理还是能讲讲的。”
话说到这里,他很自然地愁眉苦脸了起来,声音里都是难过:“而且啊……谁让这事儿像你们这些大人物啊长辈啊,全都不愿意站出来,那不就是逼着我这样的晚辈主动顶上去吗?”
裴今歌摇了摇头。
德秋思望向她,笑着问道:“不知道裴姨您是要否认我的哪一句话呢?”
“我想的是……”
裴今歌问道:“原来这也能算是一个局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淡,带着不解的疑惑。
德秋思的神情沉了下来,就像是窗外的天空,一片阴霾。
裴今歌看着他,平静说道:“让自己坐在一个貌似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坐在饭桌的主位之上便是在把控全局,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虚假奢念,你连我的到来都不能掌控在内,又谈什么全局呢?”
德秋思沉默片刻后,讥讽嘲弄道:“如果我布下来的这个局真像裴姨您说的这么肤浅,那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坐在我对面呢?”
“好了,话都说到这里了,那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他敛去一切多余情绪,死死盯着裴今歌的眼睛,冷漠说道:“裴姨,您现在只是被赋闲了,不是真的离开了巡天司,还请您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去做任何你不该做的事情。”
……
……
出手即是出剑。
如今顾濯为世人所知之剑唯有折雪,迎向铁铲的也就是这把飞剑。
境界的差距真实存在着,哪怕他再如何非常人也罢,都不可能抹平那道客观存在的沟壑,于是这次争锋的结果很清楚。
声响不断,火花四溅。
金灿灿手中的铁铲蛮横下压,气势之汹然如山倾海崩,摧毁挡在前方的一切。
折雪亦莫能例外。
自剑尖及剑身,随着火花的绽放,曾经不染纤尘的折雪不堪重负,寸寸断裂碎开。
碎裂的剑身迸射到一旁,在烟尘当中留下清晰可见的痕迹,旋即深深嵌入地面,引起一连串的炸裂声响,泥土被掀开了不知多少层。
一道血水从顾濯的嘴角溢出。
他默然承受着自掌心而来的剧烈痛苦,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副院长的身体,借助落在身上的力量开始后退。
“您也把我想的也太简单了吧?”
金灿灿叹息着说道,看着眼神沉静如海的顾濯,继续挥铲。
副院长此刻已无半点余力,便也无法回头往后望去,眼中的怒火变得更盛了。
他看着那把越来越近的铁铲,努力地张开嘴,但还没来得及辱骂顾濯愚蠢,铁铲落下时带来的强大风压,直接糊住了他的嗓子眼,堵上了一切话。
于是他更为愤怒,即将死不瞑目。
然而就在他将要与铁铲相遇,整个身体断成两截的时候,却是险之又险往后退了分寸。
就是这分寸,让他与死亡擦肩而过,尽管残破的身体依旧被真元所伤,但总不至于直接身死。
一声轻咦。
金灿灿皱起眉头,看着以毫厘之差躲过铁铲的顾濯,心想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铲他不曾吝啬半点,抱着一击必杀的心思,不该被这样子躲过去。
顾濯仍旧在做自己的事情。
他皱起眉头,忍受着强烈的痛苦,剩下那只手霍然发力,把副院长往叶依兰的闺房抛去。
从院墙倾塌到现在,不过片刻时间。
但这已经足够让叶父叶母意识到此间的变故,当叶父从房间里冲出来的时候,副院长恰好飞入两人的眼中。
金灿灿看着这一幕画面,忍不住笑了起来,感慨说道:“你可还真是个好人啊。”
话音落下瞬间,他颇为随意地掷出铁铲,破空而去。
叶父神情骤然苍白,以最快的速度唤出性命相连的法器,试图阻止那把铁铲前进。
啪!
法器瞬间破碎,但也为叶父争取到了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就在他准备接住副院长的时候,那把铁铲却骤然迅疾数分,留下残影。
然后。
一捧血花在暮雨中绽放盛开。
副院长的胸膛多出了一个巨大的创口,血肉被剖开,骨头被切断。
叶父接住副院长的身体,看着正在剧烈喘息着尚未死去的老朋友,便知道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漫长死亡过程。
他整个人因愤怒而颤抖不已,抬头望向神色悠然唤回铁铲的金灿灿,想要借这怒意拼命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道疲惫而冰冷的声音。
“走。”
那是顾濯的声音:“我不会死。”
叶母已经来到房门外,眼神满是惊恐地看着这满地的血腥,不知所措。
叶父强自冷静下来,明白自己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拼命的唯一意义就是把自己的命拼掉。
他抱起命不久矣的副院长,示意妻子带上叶依兰离开。
烟尘渐定。
庭院已成废墟,不见旧景色,一片死寂。
顾濯望向金灿灿,说道:“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
“我想是的。”
金灿灿笑了笑,说道:“谁让他碍着我做生意了呢?”
接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好奇问道:“我记得这老头儿就是被你送去养老的长洲书院副院长吧,你是怎么让这人心甘情愿为救你而活命的?”
顾濯说道:“我也很意外。”
金灿灿微微一怔,说道:“莫不是你那时候觉得他和那医生一样都是来暗杀你的?”
顾濯平静说道:“嗯。”
金灿灿很诚恳地摇了摇头,说道:“像这种老学究最是麻烦不过,而且他和你有仇,我干嘛要费力去说服他呢?”
顾濯说道:“那你也不必杀他。”
金灿灿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有情绪的人,没法像你这么冷静冷漠到冷血的程度,杀个人泄泄愤怎么了?这很正常的好吧?”
不知为何,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奇怪,隐隐有种自嘲的味道。
顾濯听出来了。
“好了。”
金灿灿敛去多余的情绪,说道:“时间不多了,继续吧。”
天地间风雨骤盛。
云层中渐有明亮蕴积。
顾濯神情冷漠。
……
……
从旧皇宫到叶家宅邸的路途并不漫长,宋景纶在风雨中奔赴到一半的时候,便已隐约听到那一声轰鸣。
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雨水随之而打湿了他的衣衫头发,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怒意,只让他的道心被洗练的更加干净。
地宫之中,监正面朝大钟。
钟身不是明镜,无法倒映出他那愈发幽深的眼神,他清楚感知着叶家宅邸发生的一切事情,不曾错过哪怕半点。
于是他因为顾濯毫无还手之力而皱起眉头,心想你怎会仅止于此,难道你真就只是如此?
这样的思虑让他渐渐滋生出某些情绪,疑惑不解与难以置信。
就在这时候,地脉忽生紊乱。
监正醒过神来,看着正在震颤不休的大钟,发现自己的感知居然因此而断开,无法再继续进行窥视。
这当然不是一个好的变化,但他却为此而兴奋了起来,因为这才是他想象当中的画面。
为了迎接这变故的发生,他早在进入望京前就做好了准备,时刻等待着。
……
……
废墟中,金灿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然后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出铲。
人随铲动。
雨幕中破开一道空洞,一道寒光从中跃出。
这时候的顾濯手中已然无剑,只剩下一具血肉之躯,想要挡住这一击最好的办法,毫无疑问是唤出三生塔,以此正面对抗。
三生塔作为至物榜上前十的重宝,即便他的境界和金灿灿有着绝对的差距,无法强行把那把铁铲镇压住,想来保命也是绰绰有余。
唯一的问题是……这不见得能够杀死金灿灿。
在没有办法确保杀死他的情况下,只要他活着逃了出去,那后果将会极其严重。
而且金灿灿之所以废话连篇,极有可能就是那位藏在幕后的买家的要求,而这个要求的真正目的……或许就是让他使出这样的手段。
故而顾濯不曾动用三生塔。
寒光袭来之时,他的念头随之而动。
暴雨倏然凝聚为一体,如藤蔓般缠向那把铁铲,死死绑住。
金灿灿心生错愕,因为这分明就是流云剑解。
但他知道谢应怜与顾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后者没有任何道理习得这门道法,此刻何以施展出来?
更为可怕的是,这流云剑解明明是针对飞剑的手段,此刻被顾濯用在他的铁铲之上,居然找不出半点生涩勉强的意味,流畅至极。
这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情,因为铁铲不是飞剑,真元的运转方式与驱动飞剑有着根本的不同。
然而在顾濯的手中,流云剑解却是仿若天成……不,更准确地说就像是天地正在与他合力。
“原来王默远未把你逼到极限。”
金灿灿手腕微转,以磅礴真元震断雨水形成的锁链,继续落铲。
便在这时候,他发现顾濯竟是欺身而上,来到了他的身前,递出剑指。
两人的距离本就相隔不远,这就是刹那间的事情。
那道剑指落在他的胸口,隔着心脏,迸发剑光。
就算是归一境的强者,面对顾濯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不死也要负伤。
但这对金灿灿而言没有意义,因为他的道体已然无垢,没有任何道理被一个区区养神境的晚辈伤到。
他理都没理,甚至主动挺起胸膛顶住那两根手指,握着铁铲的手悍然发力。
铁铲惊破风雨,随着金灿灿的手腕转动,拍向自己的胸口。
以顾濯现在的位置,最多在三个呼吸之后,他的后背就会与铁铲相遇,落得一个背脊断裂粉身碎骨的下场。
忽然。
金灿灿皱起眉头,轻微的痛意从他的心口传来。
那道剑指居然能够破开了他的无垢道体!
这个意外再次让他心生错愕,以至于手腕慢了些许。
便是这毫厘之差,让顾濯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赶在铁铲落下之前,逃了出去。
铁铲最终没有继续落下,拍打在金灿灿的身上。
雨势越来越大,云层中的白光愈发灿烂。
轰隆声为人间所闻,仿佛下一刻就会降下雷霆怒火。
金灿灿看着顾濯,就像是看到了一只鬼,神情苦涩至极,无奈说道:“您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言语间,他的动作却不曾停下片刻,铁铲继续挥舞。
暴雨被狂风凝成锁链,不断缠向他手中的铁铲,逼迫着他慢下来。
此时此刻,金灿灿甚至有种正在与这片天地角力的错觉。
顾濯身在风雨中,衣衫已湿。
雨水不断从他束好的头发流淌而下,却不曾让他显现出半点狼狈,莫名从容。
他与惊破风雨的铁铲接连交错,从未正面被拍打击中,身上依旧有了伤口,鲜血尚未来得及浮现,就已经被水流被冲淡。
这样的局面只要再继续维持半刻钟不到,顾濯就会因为流尽鲜血而死。
但半刻钟的时间足以望京城中那些旧门阀的供奉出关,竭尽全力保下他的性命了。
到了那个时候,谁会当众杀死顾濯?
金灿灿不接受这个结局。
于是他再次动用了那门道法。
一片金光升起。
照彻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