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道明亮的金光再次升起,在风雨中交错编织出一座新的樊笼,让顾濯再次身陷其中。
不是不想逃,而是以他现在的境界,根本就没有抢先逃出这座樊笼的可能。
这一次金灿灿不再驻步原地冷眼旁观,提着铁铲前行,以肉身堵上道法尚未完全成型前的唯一生门。
风雨未曾停歇,为流云剑解所唤出的雨水藤蔓,仍旧在缠向那个矮胖的身躯,却被他直接震断于无形中,化作片片水花。
此时的他眼里再无半点多余情绪,更没有了先前唠叨不断的欲望,只剩下了一位无忧山杀手所该有的冷漠。
场间已然无人。
不可能再出来一个人舍生忘死,为顾濯强行破开这门道法,此刻该当如何?
就在金灿灿举起铁铲,即将结束这场刺杀的时候……忽有温暖的光芒映入他的眼中。
不是那道金光。
是佛光。
在暴雨中,在金光樊笼里,顾濯伸出了一根手指。
两片不同的光芒得以混为一体。
铸就樊笼的璀璨金光被淡了杀意,不再那般炽烈难以承受。
顾濯指尖之上,那一缕如烛火般的佛光在狂风飘摇,带来温暖。
这当然是禅宗真传佛法。
去年秋天,他曾游历拜访南国四百八十寺,有所得。
金灿灿面无表情,无视这茶庵寺的真经传承,手中铁铲更快一分,断然拍落。
而在金光道法被淡化的前一瞬间,顾濯就已经开始后退。
可惜的是,无论他再如何工于心计也罢,终究还是快不过那把铁铲。
一声闷响中,铁铲未能落在他的胸口,而是与他所结出的手印正面相遇。
禅宗坚忍之能耐在这一刻显露无遗,那一缕佛光始终不肯熄灭。
砰!
顾濯的身体遭受重创,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又像是一片破布,往后惨然飘去。
为佛法所淡化之金光樊笼与他相遇,仍旧横平竖直为斩,但却没能斩断他的身体,只是破开了衣裳,留下了伤口。
金灿灿心念微动。
樊笼顿时散开,金光化作箭矢,射向顾濯。
道法当中的佛性尚未被祛除,如附骨之疽徘徊其中,让这一记杀着未能成为杀着。
箭矢不足以贯穿顾濯身体,但也带出了朵朵红花。
画面血腥之余,竟有几分凄惨的好看。
与此同时,金灿灿掷出手中铁铲,破开根根雨水藤蔓的纠缠,以最为锋利的前端,欲要将顾濯的脖子直接斩断下来!
这毫无疑问就是他的最后一击。
因为远方已有声音传来,那是闻讯而至的望京旧门阀的强者。
金灿灿眼神沉静,转身就要离开。
无论这一击是成是败,顾濯是死是活,他都必须要走了。
就在此时,他的视线穿过雨幕看到了宋景纶,道心倏然生出无尽寒意。
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笼罩住他的整个身体。
同样也是在这一刻,在云层中徘徊许久的雷霆终于落下,天与地之间的漆黑被苍白瞬间淹没,分毫不剩。
正在赶来废墟的人们只见一道雷电接天连地,不差分毫地击中那把正在奔向顾濯的铁铲,比雷光更为凶猛强烈的光芒从中迸发绽放,刺入每一个人的眼中。
无止歇的轰鸣声中,恐怖的力量在地面回荡冲击,大地亦为之而战栗。
金灿灿与那铁铲心神相连,道心不可避免地受到强烈的震撼,让他的脸色微微发白。
铁铲就此被那道雷电轰落在地,无法动弹。
顾濯提前闭上双眼,避开了那雷霆带来的炽热光芒,甚至放开了身体的掌控。
狂风席卷着他,竭尽全力要把他带向远方,却怎么也快不过那把仍然在前进的铁铲。
宋景纶为雨水所模糊的眼睛看不到这一幕画面,但他隐隐能够感知到那里正在发生什么,知道顾濯此刻已然命悬一线,或许生的希望就在他手中。
于是他直接捏碎了监正交予他的符箓。
一道气息瞬间笼罩整个废墟。
这气息是如此的高远,彷佛居于尘世之外,以无怜悯地目光注视着世俗的一切,为万物带来消亡。
让那尘归尘。
令那土归土。
正在赶来废墟的望京强者们认出这是那位监正的手段,不由好生喜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想顾濯肯定能活下来了。
金灿灿感知到这气息,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如雪,眼神里却是果然如此的平静与自嘲。
就和他想的一样,对方从最初那一刻就没打算让他活下来。
也对。
毕竟只有死人才能让人放心。
这般想着,金灿灿的嘴角缓缓翘起,自嘲的笑容化作讥讽。
他又怎会如此心甘情愿地死去?
伴随着清净咒的出现,雷霆带来的轰鸣声开始消亡,寂静随之而来。
暴雨中的世界越来越冷。
……
……
“在你真正打败一个人之前。”
裴今歌轻声说道:“言语是这世上最没有力量的事物。”
她静静地看着德秋思,声音冷淡如秋雨:“只要我想出手,即便是在这一刻,我依旧能做到。”
德秋思沉声呵道:“所以我很好奇你来到底是要做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送顾濯一程吗?”
裴今歌笑了起来,笑容难得温柔,说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
……
废墟之外。
当符箓被捏碎,清净咒显现于天地间,宋景纶的心神随之沉溺其中。
他的心思从未如此通透,视野从未如此开阔,世界从未如此清晰。
整个战场尽数呈现在他的识海当中。
闭着眼睛的顾濯。
冷笑不已的金灿灿。
那道雷光渐渐开始消散,被镇压的铁铲再次飞起,对准顾濯,继续前进。
宋景纶的目光被迫从金灿灿的身上挪开,落在那把铁铲上,正准备催发清净咒,救下顾濯的时候……忽有无数画面突兀浮现在他心头。
清净咒不仅仅作用在真实的天地当中,同样也在他内心的世界里。
许多过往不曾被他注意的细节,在这一刻变得分外清楚。
那是林浅水曾经为顾濯等到夜深的流言,那是林浅水在聚会里为顾濯委婉求情的过往,那是林浅水在很多次谈话中有意无意地谈论到顾濯时流露出来的向往……
更是他自知远不如顾濯的事实。
悲怆屈辱难过再到暴怒嫉妒愤恨以及怨憎,数不尽的念想被一根名为因果的线从他的内心深处钓了起来,暴露无遗。
宋景纶睁大了眼睛,道心遭到这些情绪的强烈冲击,瞬间淹没了他的神智,迫使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道怒吼声从他的嘴里响起,带着每一个人都能听出来的疯狂意味。
紧接着,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清净咒凝聚的力量最终竟是降临在顾濯的身上!
宋景纶居然要杀顾濯!
一片哗然!
先前那些犹自庆幸着的人们,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
有人试图做些什么,然而他们本就相距甚远,有心亦是无力。
同样因此而感到震惊的不只有望京的人们,金灿灿的冷笑也都僵住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清净咒这一击对准的不是自己。
他之所以要让铁铲继续前进,便是判断对方在这种情况下必然要去救下顾濯,否则事情无法交代,而不是他真的想要杀人。
这只不过是一个攻其必救的选择。
金灿灿下意识回过头,望向身处风雨中的顾濯,心想这次真的是谁都救不了你了。
一念及此,他动作十分自然地唤回那把铁铲,准备杀出重围。
……
……
地宫中。
监正微微笑着,如饮美酒。
他仿佛并不知道废墟那头正在发生的事情,不知道宋景纶做出了如此离奇的选择,正在高兴顾濯从这场可怕的刺杀当中活了下来。
是的,他就没道理知道外头发生的那一切变故,毕竟旧皇城大阵遇到了问题,让他被迫留在这里不能离开。
在这个前提下,那里发生的事情和他又能有多少关系呢?
至于宋景纶的选择……那自然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毕竟他怎能想到宋景纶的心思如此阴暗,对顾濯有着如此可怕的执念憎恨呢?
此事过后,他会返回望京自责请罪,让陛下赐予责罚,毕竟这是他的徒弟,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只不过宋景纶的下场会怎样呢?
监正叹息了一声,心想最好的结果……或许就是当场自杀?
死亡当然是不好的。
但比起活着饱受折磨,在不见天日的道狱中接受各种严酷的刑罚,这显然要幸福上太多。
相信宋景纶也会认可这个看法。
这很合理。
那就这样吧。
……
……
那道雷光早已散尽。
天地一片昏暗。
顾濯睁开眼。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神情很平静,眼眸里找不到半点名为绝望的情绪,有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清净咒无形无质却可令万物消亡,是道门最为了不起的道法之一,与神通相近。
他对此再是熟悉不过,眼见的景色也正如他所知晓那般。
方圆十数丈的事物都在崩解。
砖石为砂砾,残雨皆烧蚀。
满天风雨骤散无形,废墟之上一片空明。
尘埃灭尽!
天清地净!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目光落在宋景纶的身上。
他以神识说道:“该醒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