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晨钟,似暮鼓。
这声音在宋景纶的识海中响起,回荡不休。
那徘徊在他心头诸般思绪,就像是水面上的一滩鸥鹭,惊起而四散。
不过刹那,他便已从那些致使他做出可怕决定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发现且理解自己正在做什么事情,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眼神万分惊恐,哪里还有什么怨毒和愤怒?
整个望京城都在看着他,而他在杀顾濯。
宋景纶不是白痴,如何能不知道这样做的下场?
长公主殿下将会愤怒到极点,皇帝陛下必然亲自过问,朝野上下都将震惊。
届时在神都也能称得上呼风唤雨的宋家会怎样?
满门抄斩不见得,抄家却是极有可能的,发配边疆更不足为奇。
那他本人呢?
死罪不可免,活罪亦难逃。
当下他所拥有的一切美好都将消失,至此余生永无天日可见。
思绪只在瞬间。
现实即将来临。
宋景纶的心神彻底被绝望所淹没,自悔恨而来的泪水与雨水一并模糊了他的眼睛,想要痛哭,流涕不止。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挽回当下的局面,唯有如清醒着眼睁睁地看着顾濯死去,接受那个即将到来的残酷事实。
一瞬之间,他生出强烈的自尽冲动。
除了死,现在他还能怎么办呢?
死了,至少逃过了那活罪。
到地狱里再被祖宗责罚怒骂那也是另一回事了。
就在他准备跟着顾濯一同去死,满怀不甘地结束荒唐一生时,有声音落于他的耳中。
那是两句很简单的话,重新焕发起他的意志,让他有了生的欲望。
这句话当然是顾濯说的。
“你还有最后的机会。”
“放开心神。”
……
……
在离开旧皇城之前,顾濯曾经深深看过宋景纶一眼。
自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事情有所不对,于是提前有了准备,思考过该怎么做。
若非如此,叶依兰身上的问题他又怎会发现得如此快?
金灿灿的出手也在他的意料当中,毕竟偌大一个望京城有能力有意愿来杀他的人,无非就那么几个,其中旧门阀的强者完全可以排除在外,剩下的不就这位无忧山的强者了吗?
监正受限于身份,不可能正面对他出手,那将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根本无法从中脱身,一命偿一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以此作为前提,假如监正下定决心要参与到今天这件事情里,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假借旁人之手。
宋景纶是最为合适的那一枚棋子,因为他本人与顾濯有着足够的交集之余,更是完美地契合嫉妒这两个字。
无论是从心爱的姑娘另有仰慕之人,还是曾经最为自傲的天赋变得不值一提,以及彼此地位在短短不到一年时间里翻天覆地,相差悬殊,都足以让他成为这枚棋子了。
是的,这些理由本质上其实都不够格,但前提是顾濯活着。
一旦顾濯死了,为了生者的利益,那便有人愿意尝试着去相信宋景纶的嫉妒。
于是宋景纶在针对顾濯的这个死局当中,很自然地有了远超他本身境界的份量。
……
……
清净咒无法因为宋景纶的意志而改变,即是因为来自于一枚符箓,亦是受限于其本身境界不足,对道法的认知不深。
恰好,顾濯的道法造诣空前绝后。
宋景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对他来说却是轻而易举。
片刻之前,他那眼神里的古怪正是因此而来。
为此他甚至多想了些,比如这是否一次深藏着的试探,最终决定与宋景纶多说了一句话。
当宋景纶如顾濯所言那般放开心神,让他介入神魂当中后,清净咒骤然静止。
那道高远的气息笼罩场间,带来寂静,却不往前。
下一刻,望京旧门阀的强者们终于赶到废墟外。
就在他们准备动手,准备击破清净咒的时候,一幕让他们至此余生都无法忘却的震撼画面映入眼中。
顾濯直起腰身,踏入那个空明世界中。
来不及惊呼。
在人们的目光里,他随手抹去嘴角血迹,掸去肩上残尘,神情如若寻常时。
就此一身清净,好不从容。
……
……
自清净咒现世的那一瞬间,金灿灿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旧门阀的供奉自然不会放过他,尝试出手拦住,然而他的境界虽不如监正来得那般高深,但终究也是世间有数的强者。
更何况无忧山第二擅长的就是逃跑。
毕竟任务难免有失败的时候,人活着才是最根本的。
故而金灿灿真的走得很快。
不过转眼间,他就突破了包围圈,即将潜入暴风雨中,消失无踪。
顾濯心胸一直广阔,但不代表不记仇。
清净咒随宋景纶心意而动,倏然跨越百余丈的距离,降临在金灿灿的身上。
这本就是一门近乎无视距离,全在神魂所能触及范围之内的道法。
金灿灿自然能感知到清净咒的到来,诧异在所难免。
然而他仍旧没有回头,只是将铁铲换至身后,硬生生地接了这一击。
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溅而出,让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铁铲并未破碎,不像是被他先前连续打碎的那两件本命法器,但铲身上也出现了明显的扭曲,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修复。
金灿灿凄惨一笑。
最开始的时候,他便觉得清净咒是为了杀自己灭口,让秘密留在死人的心中,结果没想到宋景纶莫名其妙地要去杀顾濯,让他好生惊讶也惊喜。
结果事情兜兜再转转,最终这清净咒还是落到了他的身上,躲不掉也避不开。
唯一让他不解的是,他本以为自己会因此直接死去,没想到仅是身负重伤。
他顾不得庆幸,更来不及多思,踉跄着逃走,让身影被暴雨淹没。
……
……
风雨中,顾濯平静收回视线。
然后他走到正在颤抖不止的宋景纶身前,有些突兀地笑了起来,神情温和说道:“别忘了。”
宋景纶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下来,不敢显露出害怕,认真地点了点头。
顾濯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在旁人的引路下,他去到那位副院长的身旁,那是与废墟相距不远的一处地方。
烛光驱散漆黑,照亮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让那双眼睛越发明亮。
有人对顾濯低声说道:“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顾濯沉默不语。
早在铁铲破开胸膛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没什么好失望的。
他低头望向副院长,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来记得。
副院长抢先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艰难笑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真要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想要证明一件事情。”
顾濯轻声说道:“请讲。”
副院长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无能为力。
顾濯伸手,慢慢地把他扶起。
副院长端正己身,如往些年那般挺直腰背,与行走在长洲书院里别无二样。
他神情严肃,一字一句说道:“你的那件事,我确实有过后悔有过自责有过懊恼有过很多诸如此类的念头,但我从未有过……”
话至此处,声音渐渐虚弱了起来,他的人生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于是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去看这个世界,嘶哑着喉咙喊出了那两个字。
“……私心。”
这声音并不嘹亮,甚至渺茫,因为他已被开膛破肚,又怎能让所有人都听到呢?
死亡和疼痛对副院长都不是可怕之事,早在过往一年间,他日日夜夜都在经历着承受着这样的痛苦。
然而此刻他却真的怕了,竭力想要撑起眼皮,奋力多呼吸上一口气,开始痛恨懊恼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么多的废话。
便在这时,顾濯的声音落入副院长的耳中。
那是很简单的四个字。
“我听到了。”
顾濯顿了顿,对副院长说道:“其实我从未在通圣丹的事情上认为你有过私心。”
副院长怔住了,不知这到底该喜还是该悲,但很快他就确定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于是,他终于怀着安详死去。
……
……
以死亡来证明某个事实,当然不值得推崇,但至少值得尊重。
顾濯坐在原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房间内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缓缓站起身,平静说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下意识想要开口,劝阻。
“我不会让自己出事。”
顾濯摇头拒绝,说道:“所以你们也不要让宋景纶出事。”
说完这句话,他往门外走去。
人们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门外,暮雨已然停歇。
落日不见,应是沉山去。
层云正在消散,天空泛着极深沉的蓝,幽清,孤冷。
整座望京亦然如此,沉静,死寂。
忽有风起。
这风,好怒!
顾濯的衣袂随之而起,头发被吹得纷乱,都在笔直地指向前方,猎猎作响。
就像是风中的旌旗。
于是他迈步往前。
……
……
酒楼雅间里。
德秋思沉默不语。
在裴今歌的温声转述之下,他已经知晓这杀局的最终结局。
这时候的他就像是不久前的金灿灿,满桌珍馐在前,无半点举箸动筷的心思。
裴今歌敛去笑意。
“我等的是这一刻。”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德秋思,问道:“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