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天开一线。
一道惊艳绝伦的刀光出现在旧皇城正殿前。
只是瞬间,为深蓝幽静天幕所笼罩的大地于顷刻之间被涂抹上一抹怵目惊心的苍白,再无其余颜色。
紧接着,那一抹苍白又在极短时间内被敛为极纤细的一道,起于旧皇城正殿之前,没入夜穹之上。
人间自此二分。
一片寂静。
这一刀是如此的惊艳,那般的决然。
已然无双,堪称无对。
站在那一线天光前,监正的识海为刀意所侵袭,神魂生出极其强烈的刺痛预感。
那预感是他下一刻就会直接死去。
一声怒喝自他唇间震呼而出,他毫无保留地释放出自己的全部境界,浑身真元随之而动,浑然不顾后果如若大江大河决堤般爆发出来。
过往数十上百年间,苦心孤诣所参悟的那些道法,于这一刻他心中彻底通明,通透。
曾经有过的那些不解,那些参不透的困惑,竟是被那一线天光斩断了!
那一声怒喝化作为清啸!
毕生所参悟的道法因监正一念而出,境界高妙如枯树陡生新芽,千朵桃花盛开怒放,挂满枝头。
那些桃花各有姓名,是清净咒也是催银箭,是缚苍雷也是月对影,是皇明破邪圣神咒,是黄泉坠命解离诀,更是孤星杀……
无数道法出现在这方天地,出现在那一线天光之前,出现在那道决然刀光之前!
监正从未有过如此强大如此美好的感觉!
这毋庸置疑就是他人生最为完美巅峰的一刻!
他有种一种强烈的感觉,确定自己即将要踏破那道门槛,推开那扇在前方已然固封数十年的旧门扉,进入那个全新的境界当中。
如饮美酒而醉倒也不足以形容这这种幸福。
这些都是监正破境前一刻的真实想法。
……
……
那一线天光降临。
千般高妙道法,纷纷迎了上去,然后……被直接斩断。
清净咒斩之。
催银箭斩之。
缚苍雷斩之。
月对影斩之。
皇明破邪圣神咒亦被斩。
黄泉坠命解离决再被斩!
孤星杀仍旧被斩!
不必仿佛,世间一切道法,在顾濯斩出的这一刀面前皆如土鸡瓦狗,无法存在哪怕片刻的光阴就被斩得一干二净,半点痕迹都无法在这方天地留下来。
旧树上的新芽已成疮疤,千朵桃花尽数零落成泥。
于是,这一线天光彻底映入监正的眼中。
他的眼神瞬间错愕,接着便是惶恐,然后是急切。
他眼中曾经有过的自信,此刻早已半点不剩下,无从寻觅。
因为他知道当下一刻到来时,他就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犯错的机会。
数不尽的念头涌现,继而湮灭。
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不到,他便做了决定。
那个决定不是唤出与性命相连的法器,不是临时尝试破境以求逆转,不是妄图以遁法躲过这一刀,而是唤出旧皇城大阵。
旧皇城大阵的强大无需质疑。
往事越千年,这千年当中,这座大阵始终被认为是人世间至少前三的阵法。
哪怕是羽化境这种堪称天上之人的修行者,想要破开这座大阵也是极为困难,而他所面对的这一刀再如何强大,想来也到不了羽化境的程度。
恰好,旧皇城大阵的三件镇物都已归位,阵法被彻底修缮完毕,正处于一个全然崭新的时刻,可以相信。
监正这般想,便也这般做。
……
……
无论是谁,哪怕站在事后的角度来分析今天这个局面,都必须要承认监正的想法没有问题。
以旧皇城大阵来化解这一刀是最能救活自己的选择。
再来一百次也该这么选。
……
……
旧皇城大阵显现人世。
这一刻,有清光无声升起,化作坚壁屏障抵在监正的身前,迎向那道无比明亮的刀光。
下一刻,两者相遇,刀光未曾变老,清光屏障却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破。
不为人知处。
观星台上那面镜子多了一道鲜艳的划痕。
茶室里摆着的棋局上有白子碎裂。
地宫中的那口大钟嘶哑鸣响。
正殿前,监正低下头。
他眼神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胸膛,看着那一朵极夸张的血花从中绽放盛开,脸色刹那苍白如纸,生机已然断绝。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难以置信地望向仍旧站在正殿台阶前的顾濯,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从那把刀被拔出来,再到他被这一刀正面斩中,整个过程看似格外的漫长,事实上也不过是片刻。
他仍然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喜悦,那是千般道法随心所欲,在他指尖之上曼妙绽放的幸福。
他仍然残留着不久前的激动,那是尘封多年的境界即将告破,让他得以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带来的感受。
这些真实存在过的情绪,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美好。
转眼间,如烟消散。
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如何能不茫然?
这如何能够相信?
这如何能是真实存在人世间的一刀?!
监正望向顾濯,微张着嘴,想要说话。
就在这时候,整座旧皇城忽然开始了震颤。
如雷般的轰隆声中,人们堪堪醒过神来,只见楼阁开始动摇,宫殿开始晃动,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都在不安。
不知何时,那一刀已然消散在风中,不再存在于天与地之间。
夜色得以到来。
……
……
夜幕之下。
顾濯随意提着刀,拾阶而上。
旧皇城已经安静下来,不再颤抖。
无数目光随之而至,紧紧地跟随着他的脚步,眼神里的情绪是错愕是惊讶是震撼是无法置信,但最终这些都化作为——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
裴今歌早已料到这一幕,眼神很平静。
但她的笑容还是淡去,握着刀鞘,看着顾濯。
顾濯走到监正身前。
监正尚未死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执念支撑着他的神魂与肉体,让他近乎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活到这一刻。
他的脸色无比苍白,胸膛的伤口还在淌着血,血肉模糊。
就当他以这堪称可怕的意志,强行让自己发出声音,颤声问道:“你是道……”
顾濯再挥刀。
与先前相比起来,此刻这一刀无比普通,不值一提。
监正的头却被这一刀斩了下来。
带了生前的疑问与不解,他的头颅与身体分开,就此彻底死去。
那头颅跌落在地,引起一声扑通。
世界仿佛因此而醒来。
巡天司的官吏们两眼一黑。
钦天监的官员们昏了过去。
诸部衙的人们纷乱而不知所措。
望京的大人物忘记哗然,不断地擦拭着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身在梦中。
没有人能想到事情变成这般模样,便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处理,因为这一个百年间大秦从未有大人物以这种方式被杀死。
是的,监正是第一位。
某种意义上的百年以来第一人。
紧接着,有人想到明天就是那位娘娘被册立为后的日子,想到是皇帝陛下时隔多年后的大喜之日,想到普天即将为此而同庆……然后他们再望向正殿前那个被斩下来的头颅,看着那双犹然没有合上的眼睛,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再有人的目光落在顾濯的身上,眼神里的情绪变得无比复杂……如今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他之所以不对德秋思动杀手,为的也许就是避免打草惊蛇,又或是他要把心中那一腔杀意留在监正的身上。
问题在于,这至于吗?
裴今歌就站在那里。
这位被赋闲的巡天司的副司主神情平静,横刀鞘于身后,仿佛不知道这是何等严重的一件事情。
人们只见她悠悠然来到顾濯的身旁,并肩。
……
……
“累吗?”
“是有些。”
“无趣?”
“很无趣。”
“重来一次?”
“还是这样。”
……
……
很简单的几句话,出现在顾濯与裴今歌之间。
后者没问这值得与否,问的是他心中感受。
顾濯答的很正常。
就像先前话里说的那样子,他是真的有些累了。
这一天太长,有太多的事情发生。
从最初的旁观阵法修缮开始,到耗费莫大心神把叶依兰救回来,紧接着就遭了一场两位无垢境界的联手刺杀。
受伤,再受伤。
看人伤,看人死。
其实都是寻常事情,然而来得多了,终究教人烦。
烦到最后,那不就是杀意了吗?
直至此刻才稍微痛快。
于是他很干脆地坐下来,在鲜血与雨水混杂的地面上,与那无头尸体为伴。
忽有风起,又有云涌。
满天星光被掩去,雨水随之而至。
顾濯仍由衣衫被打湿。
裴今歌陪他一起,不递手帕,随意坐下,在他身边。
“先前那三个字我听到了。”
“嗯。”
顾濯神色不变。
裴今歌的声音很轻,没有谁能听到:“这是一个很合理的怀疑,尽管没有证据,但怀疑本身就已经足够了。”
顾濯想了想,轻声说道:“好像是这样的。”
裴今歌淡然一笑,说道:“幸运的是,我很强。”
顾濯听懂了,但没想明白,问道:“为什么?”
裴今歌微仰起头,望向天地间的飘零雨丝,平静说道:“这样的你才有利用的价值,或者说是让我们再一次成为盟友的可能。”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不怕?”
裴今歌说道:“嗯。”
顾濯没想到她的回答如此简洁,很是有些意外,说道:“我认识的那个你不是这样的你。”
裴今歌缓缓收回视线,望向他的侧脸,微笑说道:“或许你现在认识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长时间的安静。
直至雨势渐渐大。
顾濯认真说道:“我怎觉得你有些疯呢?从你愿意借我刀的那一刻起。”
“不是疯。”
裴今歌敛去笑意,神情平静而坚定,说道:“这只不过是我想要做成的事,所必须要走上一遍的前路,仅此而已。”
……
……
谈话到此结束。
不是顾濯和裴今歌没了话聊,而是因为围观的人们彻底醒过神来,百千般不愿意来到正殿前。
有人来到两人的身旁,低声询问着他们的意思,问的当然是给监正收尸。
其实很多人更想要问顾濯,为什么非要杀死监正,到底是怎么杀死的监正,到底知不知道这将会带来一个怎样的后果?
顾濯不知道这些,随意点头允许了。
监正的身体和头颅被收拾起来,放在担架上。
这时候,顾濯又说了一句话。
“尸体送回去神都。”
众人心想这不是废话吗?
直到他们听到下一句。
“先让娘娘过目。”
没有人回应。
裴今歌看了监正的尸体一眼,说道:“这也是我的意思。”
听着这话,巡天司终于有官员站了出来,颤抖着声音答应了下来。
顾濯站起身,说道:“走了。”
此言一出,殿前的气氛瞬间紧张。
监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亲手杀死,这是一桩无可辩驳的事实,谁也担不起他潜逃失踪所带来的后果。
就连最愿意站在他这一边的望京旧门阀的大人物们,此刻都只能沉默不语。
顾濯平静说道:“尘埃落定前,我不会离开望京。”
想着他过往的诚信,许多人当场松了一口气。
顾濯站起身,往外走去。
裴今歌随之而行。
这一次没有谁再试图阻拦。
走在台阶上,顾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停下了脚步,侧过身望向裴今歌。
“谢了。”
“是该谢。”
裴今歌懒散回应,举鞘。
顾濯这才发现自己忘了什么。
锵的一声轻响。
刀已归鞘。
……
……
翌日,清晨时分。
一个消息被以最高层级的保密方式,被巡天司的官员们以战争时期的传讯速度送往神都,无视一切该有的规矩,特事特办到极点,呈在那位即将成为娘娘的身前。
其时她正坐在寝宫里头,对着那面镜子,闭着眼睛,任由女官们为自己梳妆与打扮。
再过不久,她就会披上那件华贵庄严的凤裙,站在那万人中央,感受那万丈荣光。
然后她会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站在这个帝国的最高处,看千万人匍匐于地。
为祝贺今日此事,诸国诸宗的礼物此时早已堆满神都宫殿,如山般高耸。
娘娘根本不在乎这些。
对她来说,这都是无意义的事物。
当望京的消息传来时,她只以为是旧门阀的老顽固们终于低了头,不再坚持。
故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顾濯送来的是监正之死。
以此为敬。
贺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