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一章 老而不死是为贼(1 / 1)桥下蓝花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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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说道:“我习惯把每一件事情记得很深,名字便也不会忘记。”

裴今歌自嘲一笑,说道:“还以为你忘了。”

皇后柔声问道:“这次来是为了叙旧?”

裴今歌想了想,说道:“算是吧。”

每一句话两人都是笑着说出来的,找不出半点阴霾笼罩的意味,与寻常知己好友重逢时不见区别。

然而事实上,她们在不久前才见过一面,那时候的她们绝非这般模样。

“叙旧外……”

裴今歌莞尔一笑,说道:“我更多还是想要看看你。”

皇后墨眉微蹙,但不是厌恶和烦恼,而是沉思的模样。

不知为何,这时候的她看上去莫名有些天真憨喜,有种难以形容的妩媚感觉。

这是世人所难以想象出来的画面。

裴今歌本该只觉寻常。

过往年间,像这样的宜嗔宜喜她已看过太多次,但今天她却看得很认真。

皇后微微挑眉,摇头说道:“如果你是想看凤袍的话,那还是算了。”

裴今歌有些意外,说道:“连你都觉得穿起来麻烦?”

皇后说道:“其实我什么事情都觉得麻烦。”

裴今歌说道:“我还以为你早已经习惯。”

“谈何容易?”

皇后微笑着叹息了一声,微仰起头望向天空,静静看着为春日所描金的白云。

她的声音很是动听:“不过是硬撑着罢了。”

裴今歌说道:“这话便更假了。”

皇后哑然失笑。

与先前的笑容相比,这时候她的笑容多了一抹嘲弄之色。

然后她说道:“好像是有些假了,毕竟我再如何说自己硬撑,事实上终归还是有人站在我的身后。”

裴今歌话锋骤转,说道:“其实有恃无恐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是失了本心,还是忘了本我,又或者别的什么?”

皇后轻笑说道:“愿闻其详。”

裴今歌说道:“无端散发的感慨罢了,没什么好往深处说的,就像此刻我站在这里和你聊天,最终也不可能改变任何事情,只不过是一次多年以后难以回想起来的闲聊罢了。”

皇后敛去笑意,静静地看着她,说道:“但你还是来了。”

裴今歌说道:“终归是要来的。”

皇后问道:“意义何在?”

裴今歌说道:“也许这世上不是任何事都需要有一个意义。”

皇后说道:“也许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裴今歌说道:“故而你由始至终都是在自找苦吃。”

皇后说道:“所以我很羡慕像你过往年间那心安理得的慵懒。”

裴今歌说道:“都已成往事。”

皇后闭上眼睛,再次仰起头与春日相逢,让阳光铺满那张艳丽的脸颊。

这时的她仿佛梦回多年以前,自顾自地伸手揉捏着发酸的肩颈,似乎这样就能让那些疲惫消散于无形,尽数不复存在。

她说道:“既然都成往事,何不为自己找个人?”

“如此念想未免俗气。”

裴今歌看着她,认真问道:“况且这世间谁人能与我共?”

皇后十分认真地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直到很久以后她还是想不出一个名字,于是唯有以沉默作罢,有些遗憾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她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朋友间的闲谈。

无关利益,无关立场。

就像过往数十年间很多个午后那样,本就都是些很随意的漫无目的的废话,很难从中寻找出什么具体的意义,让人铭记在心更是强人所难,遗忘似乎就成了必然的事情。

如此想下来,难过倒不至于,可惜却有很多。

皇后这般想着。

下一刻,她把这已无意义的思绪抛出识海,说道:“谈正事吧。”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道了一声好。

……

……

“监正的死与你有着直接的关系,如果你不曾借刀顾濯,这桩案子便无半点可能发生,而你作为巡天司司主理应清楚这样做的后果,这便是明知故犯。”

皇后以客观的态度陈述道:“其时监正身在旧皇城中,并且他由始至终都没有向顾濯动手,如今亦无证据证明宋景纶受他的影响试图杀害顾濯,所以这件事你做得不占道理。”

裴今歌随意听着,没有说话。

皇后继续说道:“假如宋景纶被证实受监正影响,暗中试图杀害顾濯,那依旧不是你和顾濯当场杀人的道理。”

裴今歌的神情十分平静。

就像话里说的那样,她是明知故犯,再清楚不过这样做的后果。

她甚至知道如何才能让这件事情变得有道理——证明监正从未放下杀心,始终试图对顾濯动手,被迫行杀人之事以求自保。

但她这时候却什么都没说,唇角甚至微微翘起,笑的很是温柔得体。

仿佛犯下累累罪行的那人不是她,另有其人。

皇后看着她,忽然说道:“有恃无恐果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不久之前,裴今歌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皇后没想到不久后的现在,她便要重复上一遍。

裴今歌耸了耸肩,说道:“谁让死人战胜不了活人呢?”

皇后说道:“更重要的是你与羽化仅差一线。”

裴今歌感慨说道:“我果然了不起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笑得明明矜持,偏偏讥讽。

皇后神情不变,说道:“但这不是绝对的,因为你终究差了一线。”

“是啊,所以你到底要怎么办呢?”

裴今歌的声音里都是诚挚:“愿闻其详。”

还是原话奉还。

这当然是嘲弄。

皇后看着她,没有说话。

无论裴今歌还是顾濯,他们都有着一个相当麻烦的身份,而且这件事情归根结底是监正与巡天司先动的手,是杀人不成反被杀。

奈何监正之死在规矩上却说不过去。

如果裴今歌真的羽化了,那这件事决然不会掀起如此波澜,奈何她尚未羽化,却又与羽化仅剩一线之差,随时都有可能突破。

这桩案子棘手的地方便在于此。

如何才能让事情有一个圆满的结果,让大部分的罪行被定到死人的身上,让各方势力都为之而满意,这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总有活人从中作梗。

裴今歌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你还没想好这个问题,那我们改天再聊吧。”

……

……

当天夜里,神都忽有流言四起。

哪怕散播流言者几乎是第一时间被抓捕起来,仍然无法阻止那句句蜚语,与星光共满间。

那是监正的死讯。

这显然是有心人的手笔,因为流言里不曾提及事情的来龙去脉,着重点在于顾濯与皇后的关系,裴今歌与皇后的关系,而这两道关系又再被牵扯到钦天监去年夏天时候,所亲眼目睹的天象异变之上。

纵使没有人敢把妖后祸国乱政,又或是牝鸡司晨之类的话付诸于口,但这样的念想终归是止不住的。

风波已起。

一发不可收拾。

……

……

事实上,在车队抵达神都之前,相关的官员们便都有了预感。

每个人都知道事情不可能再压下去,但他们终究没想到消息泄露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夜深时分仍旧不能休息,要为此而忙碌到无法归家。

尤其是因为巡天司涉及此案,为求避嫌缘故,几乎是全面撤出相关的调查,更不要说是追溯流言散播。

在面对这种突发变故时,更是让诸衙门深刻感受到了缺乏人手的痛苦,以及无穷尽的疲惫。

灯火彻夜不熄。

晨光来临前,有官员来到那座行宫,请求与顾濯见面。

那位官员在见面后,依循惯例地问了一遍那桩案子,尽可能地了解当中的细节,将其记录在案。

紧接着,又有神都的世家权贵前来求见,顾濯依旧没有拒绝。

于是他听到很多极具深意却只让他觉得无聊的话。

话里虽然有话,但终究还是那么些意思——由衷地表达善意,愤怒地谴责监正,悲痛地指责巡天司,然后再一脸诚恳地请求他站出来,扫清这不正之风。

归根结底,无非借刀行杀人之事。

顾濯自然不会答应。

但他也没有拒绝。

如潮水般的沉重压力涌向皇城,汇聚至御书房中,落在皇后的肩膀上。

与之一并而来的还有如纸片般的奏折,言官们开始顺应被有心人掀起的民意,要求此案必须要秉公执法到底,决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进行妥协,否则千年大秦风骨何在?

更有意思的是,有同样举足轻重的官员持截然相反的意见,表示治大国不可如此轻率,须再三谨慎。

至于十天前夜里参与偏殿议事的与会者,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刻意沉默,让自己变得无比显眼,但这不代表他们做了些什么,只不过都是在浑水摸鱼罢了。

……

……

孤立无援,茕茕孑立,孑然一身……无数相似的词语都能用来形容皇后如今的处境。

除却生活在皇宫里头的人们,她似乎已经陷入一种无人可用的境地当中,失去了挣脱当下这局面的可能,只剩下最后一种办法。

——让皇帝陛下站出来解决这件事。

但这也是与她为敌者所愿意看到的画面。

御书房灯火通明。

皇后却没有坐在那张椅子上,如雪花般堆积起来的奏折无人理会,就像是一堆废纸。

……

……

皇后去了景海。

景海为皇帝陛下的道场,个中风光全然在乎其心意,与人间四时不同,今夜落着微雨。

走在湖畔,两人并肩沐雨。

皇帝陛下鬓间已有华发生出,但这不曾让人联想到衰老二字,更具从容风度。

“这事是不好办。”

他的声音很是随意,就像是在唠叨家里寻常事:“然而世事往往如此,做多了便习惯。”

皇后忽然问道:“百年之前,陛下你可是这般过来的?”

听着这话,皇帝陛下陷入回忆当中,眼中思绪微乱。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说道:“不是。”

皇后有些意外,挑眉问道:“那时候的陛下正值年少,便有如此手腕?”

皇帝笑了笑,说道:“你猜错了。”

“是因为那时候的我与傀儡没区别,不过是一尊名义上矜贵的孺子帝罢了。”

他说道:“真有这样的事情,岂有轮得到当时的我多言?大臣们早已在朝堂之外和宗门做完了利益置换,商量出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了。”

皇后听着这话,想着当时的画面,很是感慨。

也许是太久没有与人闲谈过往事的缘故,皇帝陛下难得起了兴致,依着这话题聊了下去。

“其实那时节也不算难过,虽说如今的史书都在说彼时的大秦已经踏在悬崖边上,只差一线我就是那位亡国之君,但我并不这样认为。”

“为何?”

“因为那时候的大秦足够腐朽,如同一位行将就木的病人,太过方便操纵,道门又怎舍得这么一具好使的傀儡,必然是要用上好些年的。”

“这与亡国有何区别?”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便有了后来那些天翻地覆,如今回想起来……再让我走一遍从前的路,我应该还是会走,因为当年的我不曾做到完美,有着很多的缺陷。”

“世间哪有真正的完美可言?”

“道理或许如此,但我留下的麻烦终究太大,某些时候甚至让我认为亡国也未曾不好。”

皇后不说话了。

这句话太重,她不愿接。

皇帝笑了,说道:“不要把这个想法看得太过偏激,不是我已经厌了这个人间准备去死,而是因为我这些年来越来越憎恶那些世家与宗门。”

话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明明还在,语气却冷:“更让朕为之而无奈的是,朕没有办法解决它们的存在,因为它们就是大秦的本身所在,而朕再如何强大也无法击败大秦,因为朕自己就是大秦的另一面。”

近些年来,皇后一直在御书房里处理政务,又如何能不明白这个事实?

大秦从来都不只是白家的大秦。

然而当白皇帝亲口把这些话说出来,落在她的心湖当中,仍旧让她生出复杂情绪。

皇帝沉默片刻后,收敛笑容,随意说道:“后来我翻了许多史书,得知世事从来如此,便也淡了这个念头,眼不见为净。”

皇后看着他,摇头说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吧。”

皇帝说道:“嗯。”

皇后认真说道:“这样做会死很多人,而陛下您经过百年前的那个乱世,便不愿人间再回到那个生不如死的年代里。”

皇帝想着那些血流漂杵的画面,想着易子相食的惨事,想着不惜一切只求给宗门山上人当狗的人们,想着无数诸如此类的过往。

他神情淡漠说道:“总归是现在来得更好,又还没到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何必闹那么多的事情呢?谁也无法保证未来是更加美好的,我不行,天道也不行。”

不知不觉,皇帝与皇后已然行至一处亭下。

夜雨被拦下,轻敲琉璃瓦,淅沥作响。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几乎没有再说过话,静静地看着这场不愿停歇的雨,就着杯中热茶打发时间。

这是过往很多年里他们相处的方式。

直至夜尽天明,皇后才是站起身,准备离开。

借这一夜清闲消愁,为的终是面对现世事。

就在这时,皇帝的声音响了起来。

“巡天司是该要安分些了。”

皇后明白他的意思,转而问道:“钦天监又当如何?”

皇帝安静了会儿,说道:“无论如何,监正之所以身死,终究是因为他在尽职,那便需要给他一个交代。”

皇后不再多问。

如果她连这都要问,那她还有什么必要坐在御书房里?

更何况往常时候,她根本不会听到这么几句话。

但是今天之所以成为例外,与她的关系不见得那么大,更有可能是因为司主与监正。

果不其然,在她尚未走远的时候,皇帝似是感慨地再说了一句话。

“人真的很难服老,偏生老而不死便为贼,所以我至今仍旧为我年轻时候的仁慈感到惋惜。”

……

……

离开景海,皇后仍旧若有所思。

白皇帝最后那句话在她听来,意思并不复杂。

最浅显的意思无疑是让她不要把这次风波真正落到裴今歌的身上,不必让其置身事外,但至少是要安然落地,其中的欣赏意味再是清楚不过。

至于还有没有更多的意思,或许有,但她不会去想。

像这样的事情,不想比想了更好,因为没人能确保自己永远不会想歪。

……

……

晨光再临时,神都外的那座行宫又迎来了客人。

与昨日不同的是,这一次站在顾濯面前的人不再态度过分温和。

那是一位从皇宫里来的太监,姓曹。

众所周知,曹公公是皇后的心腹,常年站在御书房里,亲眼见证过无数重要决定的落成。

他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代表皇后的意志。

故而当他的语气不再温和时,其中流露出来的意思便也清楚了。

皇后已有决断。

顾濯坐在他的身前,平静问道:“何事?”

曹公公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说道:“关于纸上的这些问题,烦请顾公子您给出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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