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二章 事了(1 / 1)桥下蓝花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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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落入顾濯眼中的那几行字,每一个都是近些天来许多人刻意进行回避的问题,墨迹不见锋芒,却又给人一种锋芒毕露的意味。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些字都是那位皇后亲自提笔所写。

白纸上的第一个问题十分直接,问的就是清净咒。

当天,顾濯在众目睽睽之下踏入清净咒所形成的空明世界,以此化解自身的伤势,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监正甚至在身死前亲口提及过这件事情。

曹公公看着顾濯,认真问道:“顾公子您过往二十余年人生当中,不曾接触过道门所持修行之法,在道门中唯有楚珺这一位朋友,何以对清净咒有着这般超然造诣,让监正本人对此也不得不自愧不如?”

顾濯没有说话。

曹公公也不介意他的沉默,视线落在白纸上,皇后亲手写下的第二个问题。

“这个问题还是和清净咒有关,清净咒对道心亦有影响,因此当时宋景纶以清净咒对你出手的做法,必然是他当时最为真实的念想,但他又在刹那之间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这整个过程是不合常理的。”

顾濯安静听着,一言不发。

曹公公还是无所谓,看着顾濯的眼睛,最后问道:“你认为监正是因何事对你抱有杀意?”

房间里一片安静。

就在他以为今天得不到答案,准备留下那张白纸,起身离开的时候……听到一句话。

“你对这三个问题的看法是什么?”顾濯忽然问道。

曹公公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一个把话带给您的人,对这几个问题没有任何看法。”

顾濯又道:“如果我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又将如何?”

曹公公沉默片刻后,无奈说道:“顾公子,您还是别为难我了。”

顾濯若有所思,说道:“所以你真就只是一个带话过来的人。”

曹公公说道:“不错。”

“关于这三个问题都有一个答案。”

顾濯很认真地看着他,温声说道:“为了避免你把我的话带过去,又把她的话带过来,一天到晚在两边跑来跑去,那我还是不说了。”

曹公公突然沉默了。

顾濯笑意温和,说道:“换一个人过来和我聊吧,就算她不想来见我,那也不该是你来见我。”

……

……

人去楼未空。

余笙就在房间的另一侧,始终有在听这场谈话。

她与寻常少女找不出什么区别,正在把一碗蟹黄粥当早饭在吃。

盛夏未至,深秋还远,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如此肥美的一只大螃蟹,熬煮出这么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粥。

顾濯走到她身旁。

余笙动作很自然地把那碗粥挪远,随意说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顾濯有些无语,看了一眼她轻轻搭在肩膀上的那根蓬松麻花辫,说道:“其实我不擅长判断这些事情。”

余笙说道:“我也没觉得你擅长过。”

言语间,她喝了一口粥,心满意足到眼眸明亮如若雨后新空。

顾濯说道:“但我不担心。”

余笙问道:“因为有我在?”

顾濯嗯了一声。

“忘了告诉你了。”

余笙看着他说道:“其实我也不擅长阴谋诡计。”

顾濯说道:“我也没觉得你擅长过。”

余笙不说话了。

片刻之前,她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顾濯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破境了吧?”

余笙神情淡然地嗯了一声。

顾濯说道:“螃蟹是从苍山里捞来的?”

这一次余笙是真意外了。

她有些好奇,问道:“你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顾濯说道:“猜的。”

余笙安静了会儿,然后认真说道:“下次我会算你的份。”

顾濯说道:“不客气。”

都是很随意的话,无关神都的当下局势。

就像从山那边升起的太阳,不管人们见或不见,它总是在依循着自己的道理行事。

这看似寻常,但正是这种寻常言语,往往能给予人莫大的坚定信念。

……

……

在曹公公离去后的当天下午,又有一位新的客人前来拜访。

按道理来说,这位客人本不该掺和到此案当中,奈何他与道门有着深厚渊源,曾经拜师玄都,道法造诣之高深犹然胜过监正。

偌大大秦,以道法与他相提并论者,绝对不足一掌之数。

那么他理所当然有资格对清净咒之谜做出判断。

这人是青霄月。

顾濯与此人有过纠缠,事实上却只见过一面——在云梦泽的最深处。

虽然在那以后,青霄月曾经奉命紧随在他的身后,但两人始终未曾真正相见,更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

故而,今天才是第二次见面。

顾濯望向青霄月。

青霄月依旧不修边幅,衣衫谈不上褴褛,但与整洁相距甚远,看上去就是一个住在深山里的野道士。

然而他从裴今歌以及很多人处都得知,此人办事时的性情与外貌截然相反,近乎是苛求。

“这件事我本不打算掺和。”

他看着顾濯说道:“因此我是从外面赶回来的。”

顾濯问道:“你的伤势好了?”

青霄月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说道:“这是寒暄?”

顾濯摇了摇头,说道:“主要是觉得你命太苦。”

听到这句话,青霄月望向他的眼睛,没有从中看出任何多余的意思,有的都是寻常情绪。

“为什么这么觉得?”

“还要为什么吗?”

余笙的声音响了起来。

与之前曹公公到访时不同,这一次她就在顾濯的身旁,而不是屏风后。

她接着说道:“去年被盈虚伤了,伤还没好又为了救林挽衣和无忧山战了那么一场,到今天还没能停下来休息,说你苦命不挺正常的吗?”

青霄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下一刻,他的唇角翘起。

一个苦涩中夹杂着几分郁郁的笑容随之而浮现。

青霄月看着余笙,叹息说道:“那为了让我的命稍微不那么苦,我们便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余笙望向顾濯。

顾濯嗯了一声。

余笙不再多言。

青霄月看着这对师姐弟,越发觉得自己远离这趟浑水是正确的选择,可惜了。

“还是那三个问题,简单说说吧。”他说道。

顾濯说道:“那就依着顺序来回答?”

青霄月点了点头。

顾濯平静说道:“第一个问题是我为什么能以清净咒化解自身伤势,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在修行方面的天赋天下无双。”

青霄月沉默了,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

片刻后,他继续说道:“那第二个问题呢?你认为宋景纶为何会在突然之间改变自己的想法?”

顾濯说道:“这当然与我有着脱不开的关系,那一刻的宋景纶沉浸在执念当中,之所以能瞬间挣脱清醒过来,是因为我对他说了四个字。”

青霄月说道:“哪四个字?”

“该醒了你。”

顾濯理所当然说道:“以禅宗之法,晨钟暮鼓之声。”

青霄月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比之先前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说道:“那第三个问题你的想法是什么?监正为何对你抱有杀意?”

顾濯带着憾意说道:“我觉得是因为嫉妒。”

青霄月无言以对。

这个理由实在太过强大……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看似无稽,着实荒唐。

然而往最深处去看,这又何尝没有道理?

顾濯叹了口气,感慨说道:“如今回想起来,我多少也能理解彼时监正的心情,任凭谁一心一意躲进小楼不理春秋,如此静心苦修上数十年时光,以为自己与大道已然相近,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一个年轻人毫不逊色于自己,道心难免失衡,继而为心魔所侵,最终杀意满心。”

青霄月沉默不语。

余笙看着顾濯,心想你何时成了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青霄月说道:“监正修行多年,道心不至于如此轻易失守。”

“这是正常的情况。”

顾濯说道:“然而监正那时候正在负责修缮旧皇城大阵,其中有两件镇物会影响道心。”

青霄月不再追问下去,因为这个理由确实有力,转而说道:“此事我会去查证,你说监正嫉妒你,可有证据?”

顾濯平静说道:“旧皇城修缮的整个过程,除却为最后一件镇物收尾之外,我全程在场并且提出了许多意见,此事望京钦天监官员的笔录上亦有记载。”

青霄月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监正在这个过程当中发现你的天赋,因此对你生出嫉妒之心,在察觉到你身陷无忧山所补杀局后决定顺水推舟?”

顾濯微微一笑,说道:“是的。”

青霄月什么都没再说下去,向两人点头致意,就此转身离去。

房间里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余笙的声音响了起来。

“清净咒是道法。”

“晨钟暮鼓声是佛法。”

“佛道皆通,修行天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到监正心生嫉妒,以至于最终酿成杀心。”

她说道:“你觉得青霄月现在会是怎样的心情?”

“无所谓。”

顾濯耸了耸肩,说道:“反正我现在心情不错。”

……

……

就像青霄月那样,谁也没有想到顾濯竟会给出如此解释,为之错愕者不在少数。

紧接着,两个问题随之而来。

如何才能证明顾濯不是在胡言乱语?

该以何种方法让他进行自证?

嫉妒一说无法证明,因为监正已然身死,总不能全由旁人言论来推断敲定他到底怀有何等心思。

至于道法与佛法之说……朝廷总不能把一堆高深难测的功法摆在顾濯的面前,让他在限定时间内参悟透彻吧?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人站出来,与顾濯行论道辩难之事,以此来判断他在道佛二法上的造诣到底如何。

问题在于,当下谁也不愿意做这件事。

监正之死一案涉及太多,一旦被牵扯到其中再难脱身,更不要说这种涉及整个案子关键走向的判断,其本身责任太过沉重。

如果说道法一途尚且可以让青霄月进行判断,佛法又该如何?

道休大师于去年暮冬递出辞呈,已不再是大秦之国师,这事便不好再请他出手。

至于禅宗其余宗门……鉴于顾濯当初在慈航寺中的所作所为,在道休大师缄默不语的当下,没有哪间寺庙敢擅自越过这座禅宗祖庭,掺和进这件事情里面。

……

……

虽说如此,案情仍旧有所进展。

伴随着一道旨意的降下,巡天司被迫敞开大门,让诸衙门联手开始调查与此案相关的一切事,再从此案延伸至巡天司的每个角落里。

户部可以查账簿,吏部可以查用人……各部衙都能找出东西来查。

德秋思作为当事人,自是首当其冲,在这个过程当中承受着极其沉重的压力。

尤其是那些官吏们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非要揪着他被顾濯当街踩脸的事情翻来覆去询问,甚至问他前一脚和后一脚的轻重有没有区别,理由是这有可能是一种独特的交换信息的手段。

哪怕德秋思为此愤怒到当场拍桌,接着再又无力重复已经说过的话,负责审问的官员依旧不罢休,认定其中必有蹊跷。

这毫无疑问就是报复。

至于为何报复?

过往年间,巡天司完全配得上权势熏天这四个字,行事或多或少有所放肆,得罪人便是理所当然。

纵使那些站在大秦权力中心的大人物,比如宰相大人,根本不会受到这样的影响,但他们很清楚有过类似的事情发生。

只要整件事的大方向不走偏,让下面的人借此机会发泄一二也无妨,更何况这本就是旨意所在。

……

……

“师父!”

德秋思睁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的脸,悲痛呼喊道:“这他们哪里是在打我的脸?这是在打您的脸啊!”

此时司主就坐在他对面,气定而神闲,说道:“有人与我说,你在顾濯找到无忧山那两人之前想过要去死,对吗?”

此言一出,场间骤静。

德秋思沉默片刻,低头说道:“是的。”

司主说道:“既然你当时舍不得让自己去死,为何又为这时之屈辱而难过不已,这是你当时就应该想到的事情才对。”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是诚恳的疑问,因为不解。

德秋思声音微颤说道:“我……我以为我能承受。”

司主说道:“就像你以为自己能杀顾濯一样?”

德秋思不敢说话了。

司主叹息了一声,说道:“其实也怪我。”

听着这话,德秋思下意识想要赞同,紧接着意识到这个念头大逆不道至极,以最快的速度收敛心思。

但这已经足以让司主察觉到他心中念想。

“如今回想起来,若我当年闭关前不曾收你为徒,你应该会有一条更好的路走,不至于是现在这般模样。”

司主感慨说道:“既然我不曾管教过你,那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你的错呢?”

德秋思抬头看了他一眼,再低头不语。

司主说道:“熬过这段日子吧,这件事很快就要有一个结果了。”

德秋思闻言好生错愕,不解问道:“顾濯那边有进展了吗?”

司主置若罔闻,全然不理会,说道:“等这桩案子尘埃落定后,你便离开巡天司吧,这个地方不适合你。”

说完这话,他拍了拍德秋思的肩膀,就此起身离开。

院落外站着不少人。

司主从中走过,再与尽头处那人同行。

那人是宰相。

自陛下重拾山河以来,大秦的朝堂局势一直稳定,鲜少有动荡之势。

故而司主与宰相是真正的老熟人。

宰相问道:“确定要走了?”

“是要走了。”

司主负手而行,说道:“要不然这桩案子再闹下去着实不体面,我总该要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的。”

宰相叹了口气,说道:“想来朝堂上下会有很多人为此惊讶。”

“有甚可惊讶的?”

司主笑着说道:“我本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

……

……

翌日,朝堂上一片哗然。

司主引咎请辞,直言其咎在于自己于监正之死一案上存在重大过失,以至于事情发展成如今这般不堪入目的境地。

皇后将此奏章留中不发。

一时之间,神都再也无人在乎其余事情,都在打听其中的详细。

正值风雨飘零之时,司主又作此突兀决定,巡天司上下无不人心惶惶。

就连陈迟这等出身宗门的弟子都受到了不少的影响。

更不要说那些从夏祭中考入巡天司的寻常执事。

与此同时,绝大多数人都知道监正之死一案即将结束。

是的,几乎没有人为此案付出性命,但这真的已经足够了。

司主离开巡天司,这个他为之付出数不尽的心血的地方,才出关便又归老。

巡天司的地位随之而一落千丈。

这无疑是证圣年间值得浓墨重笔的大事。

哪怕再如何挑剔的人,都无法为此置言更多。

司主以自己的退让为皇后树立权威,而巡天司经此衰落过后空余出来的权力范畴,想来也足以喂饱各部衙门的胃口了。

至于顾濯和裴今歌?

在众人看来,他们在杀死监正后能够全身而退,这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

……

神都外,那座行宫。

求知站在顾濯的身边,笑了笑,说道:“其实我也觉得这样就差不多了。”

顾濯轻声问道:“是吗?”

“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呢?”

求知无所谓说道:“你是听到了的,师父死之前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的是像我们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旁人愿意把你当回事就不错了,算得上是真心待你。”

顾濯说道:“没有最后那一句。”

“是没有。”

求知叹了口气,说道:“但我知道师父就是这么个意思,而且我这些天一直在看着你,知道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为的就是让这桩案子闹下去。”

顾濯偏过头,看着他问道:“你觉得我已经尽力了。”

“反正是没骗我。”

求知笑着说道:“所以我到现在也没有后悔过答应你,毕竟做生意嘛,哪有稳赚不赔的事情,自负盈亏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顾濯想了会儿,说道:“听上去有些道理。”

求知很喜欢这句话,挑了挑眉,说道:“虽然我基本没读过书,但道理还是懂得不少的。”

顾濯说道:“不论如何,你先在这里寻个地方住下来,等这事尘埃落定吧。”

求知本就觉得此间风景甚至美好,又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当即点头答应。

……

……

与求知聊完后,顾濯离开了那座行宫。

时隔多日,他再次步入繁华神都。

城门司在第一时间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只觉得他是因为监正一案将要告一段落,无须寄身于长公主殿下的庇护,可以自由,便不甚在意。

接下来顾濯的去向却不是什么地方,而是裴今歌的宅邸。

宅邸深处。

裴今歌坐在一张摇椅上,看着屋檐下的风铃,语气懒散说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顾濯说道:“太自然了些。”

裴今歌说道:“是啊。”

顾濯说道:“也许他们的关系比你我的还要更为坚定。”

裴今歌看了他一眼,墨眉紧蹙,认真说道:“关系二字慎用。”

顾濯明白这意思,望向园中的艳丽春色,摇头说道:“我没那意思,她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裴今歌说道:“他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而把事情做到这份上。”

话被两人说的很绕,好在彼此都明白话里的意思。

顾濯话里的那个她字指的当然是皇后,裴今歌的那个他便是司主。

那么事情还能是什么事情?

当然是最为庸俗的满园春色关不住。

“所以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裴今歌问道:“你想让这桩案子再继续查下去?”

顾濯自嘲一笑,说道:“那这就真的是让所有人都不高兴了。”

裴今歌平静说道:“但这恰好就是你最擅长做的事情,在夏祭里,在慈航寺上,在很多时候你都做过这样的选择。”

“是的。”

顾濯抬头望向天空,想着求知那个不是虚假的心满意足笑容。

他沉默半晌后,说道:“那么你呢?你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裴今歌偏过头看着他,摇头说道:“我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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