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秋风远去。
山丘之上一片寂静。
当顾濯的声音消散在清旷天空下,连余音也不复存在时,还是没有得到半句话回应,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仍旧是那般的复杂。
于是他不再停留在那株尚未枯萎的树下,负手身后,迈步平静前往那座山丘上。
三生塔随之而行。
看着这一幕画面,立于山丘上的众人终于不复平静,无法继续沉默。
“你想我们怎么理你?”
其中一人沉声问道。
顾濯随意说道:“你们不是在做生意吗?就算不能立刻算我一个,至少也能让我在旁边听听吧?指不定我也能掺和进来呢?”
易水剑修看着他,忽然问道:“所以你什么都听到了?”
顾濯微笑说道:“你猜?”
“不必猜。”
那剑修面无表情说道:“我可以确定这次见面必然不是因为有缘。”
顾濯笑容不减,叹了口气,带着憾意说道:“何必摆出这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明明大家都是藏头露尾见不得光的人,难道你们看到我就没有哪怕一点儿亲近的感觉吗?”
话音方落,众人更加不想说话。
这场碰面虽在天光之下,不代表他们愿意让这桩交易为天下人知晓,如此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一个人,亲近之谈更是荒谬无比。
顾濯不曾停下脚步。
遥远山丘,与他越发靠近,只剩下几句话的时间。
“我猜……”
他看着那九人温声说道:“你们见这一次面应该挺不容易的,冒着不小的风险,要不然在发现杀不了我以后,为了安全起见应该要做鸟兽散,但你们没有散,就代表这事不是不能谈。”
自在道人沉默片刻,说道:“你连我们在做什么都不知道,这怎么谈?”
顾濯诚实说道:“那确实不太清楚,刚才只听到你们说什么人命不值钱啊,漫天要价啊,得要去荒原才行啊,其余的还真没听到。”
听着这话,众人的脸色更是难看,心想你这和听完了有什么区别?
这一次他们有意把碰面的地点选在古战场,不仅是看中了这里人烟罕见,更重要的是这座天然的道场对各种神通道法都有着极为明显的影响。
只要不是境界绝世之人,几乎没有可能在这里动手脚而不留痕迹不被发现,极为适合进行这样的秘密谈话,可以让每个人都放下心来。
不久前山丘上有过的那几句话,都是以低沉的语气说出来的,为何会被此人听了进去?
思虑至此,自在道人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远方那树,神色变得更为凝重。
——山丘与树相隔五百余丈。
便在这时候,顾濯已经沿着旧时路行至山丘之上,十分礼貌地保留了约莫十丈的距离。
“我觉得可以聊聊。”
自在道人望向那位荒人,面不改色说道:“因为他已证明自己是真的有缘。”
有掌声轻快响起。
是顾濯的赞赏。
荒人沉默片刻后,目光落在三生塔上,沉声说道:“那就继续聊吧。”
话里带着一抹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雀跃意味。
顾濯道心忽有寒意生出,神色不变,笑着道了声谢谢。
说是继续,那就继续。
荒人全然不在乎旁人作何想法,漠然重复说道:“你们不愿意去荒原,那我给不到你们想要的东西,这是一个改变不了的既定事实,不是一个可以还价的条件。”
没有人回应这句话,都在沉默。
这时的沉默与先前显然不同,是一次认真的思考,要不要把这笔交易继续下去。
然而场间并非一片安静。
顾濯看着荒人,随意问道:“要不我们先交换个名字?”
此言一出,众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更加古怪,心想你莫不是把这当作是郊游时结交朋友了?
荒人的脸色同样复杂,不解说道:“就算我真告诉了你名字,你就敢信吗?”
顾濯无所谓说道:“我本来也没准备信,只是想着有个名字方便一点。”
荒人无言以对。
片刻后,他缓声说道:“你可以称呼我喻阳,这是我与你们这群人交流时用的名字。”
“我记住了。”
顾濯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稍微等一下。”
喻阳皱眉问道:“等?”
顾濯很是诚实说道:“我不太擅长起名,但人又有些许强迫症,接受不了太糟糕的名字,现想现编需要一点儿时间,你应该不介意吧?”
喻阳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要说他,就连周遭来自各大势力的几位强者都有些目瞪口呆,心想这是在胡言乱语什么?
盈虚身死以后,天命教的新教主怎会是这般人?
“那你想好了吗?”
“差不多了。”
“请讲。”
“顾笙,顾濯的顾,余笙的笙。”
场间一片寂静。
顾濯目光扫了一遍众人,挑眉问道:“难道这个名字我起的不好吗?”
喻阳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余人更是如此。
顾濯叹了口气,自嘲说道:“看来我果然不适合起名,这样吧……那你们以后直接称呼我顾濯好了,日后我要是得罪了你们,那你们至少也有个报复的对象。”
话至此处,出身易水的那位剑修终于是忍不住了。
然而当他看到三生塔时,怒意顿时如潮水退去,面沉如水劝解道:“阁下,如果您真想要掺和到这件事里头,可否先从态度端正开始做起?”
“当然是可以的。”
顾濯顿了顿,说道:“毕竟你都同意我做这笔生意了,那我还能拒绝吗?”
那位剑修怔了怔,下意识想要反驳并非如此,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便在这时,自在道人突然附和了一句。
“我也是同意的。”
“都同意了,那我也没道理拒绝。”
“可以。”
剩下的两方本不打算开口,然而眼见旁人都已同意,便也改了主意。
如此抉择,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他们与荒人的这笔交易远未结束,不出意外还要维持上很长一段时间,心中早已做好有新势力介入的准备。
从各种角度来看,天命教都称得上是一个合适的合作对象,可以分担去不小的风险。
更何况接下来的交易很有可能被放在荒原。
荒原上最为强大的势力不是荒人,而是大秦边军。
举世皆知,大秦对待天命教的态度从来都是有则杀之,没有任何谈判余地。
到了那时要是出事,最先遭殃的肯定是天命教中人,何乐而不为?
至于事后报复?
盈虚道人已受天诛而死,如今天命教中固然还有强者存在,但在场众人背后的势力又有何惧之?
谁也没有怀疑顾濯的身份,因为三生塔近在眼前。
再如何他也不可能和大秦朝廷勾结在一起,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唯有楚珺没看。
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顾濯的身上,墨眉紧蹙,眼眸里都是狐疑。
顾濯很清楚地感受到这目光,但不在乎。
“既然你们都同意了,那我是不是该知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生意了呢?”
……
……
在众人的见证之下,那位荒人片刻沉思后,点头答应。
然后他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时间十分珍贵,事情当然不会从最开始聊起,总结是有必要的。
简而言之,在这场交易当中荒人想要的是一个生存的空间,而易水与清净观等势力要的东西与修行有关。
至于到底是什么东西,喻阳没有说,顾濯也没问,因为当下不可能问得出来。
荒人只是向顾濯认真强调,那是足以颠覆他对修行认知的事物。
说这句话的时候,山丘上的其余人很配合地点头,表示事实的确如此,否则自己也不会站在这里,冒着天大的风险与荒人私通。
顾濯心想这未免太像是托了些。
紧接着,喻阳再以那过往端正的腔调,明确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
因为顾濯是中途掺和进来,再如何有缘分也是突兀,必须要证明一次自己的诚意,否则他不可能把那样神妙至极的事物展现给他看。
至于怎样才算是诚意,此事由众人进行定夺。
顾濯从善如流,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即便拒绝也无意义。
况且他这一趟已是不虚此行。
尽管事前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是通过这种方式打进对方的内部,如此轻而易举就被接纳了。
盈虚道人无愧是百年间魔道第一人,纵是身死,凶名犹在。
顾濯越发满意自己这位大弟子。
然后他有些烦恼,心想自己何时才能再收一位徒弟,好把世俗中事都丢出去。
一念及此,他很自然地想到了余笙,忽然有些不舒服了。
……
……
在喻阳和顾濯进行交流的同时,其余人也都做好了决定。
答案不出意外,是可以。
荒人给出的那份诚意,足以让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北赴荒原,把这场交易继续进行下去,哪怕喻阳所言之处在荒原的极深处。
时间是二十三天后。
而他们需要顾濯给出的诚意也已商讨出来,很简单,即是在不久后一并前往位于荒原深处的那个地方,届时直接目睹真相。
该谈的事情都已经谈完,接下来自然就是离开。
与过往不同,这次所有人都在看着顾濯,纷纷开口。
“您可否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我觉得接下来不适合和您有缘了。”
“这里风景如此之好,阁下何不暂且凭吊怀古?”
“如果你还想掺和到这件事里,至少要让我们感到安心。”
不同的话是同一个意思。
都是警惕。
直到这一刻为止,还是没人想明白顾濯自何处来,为何能听到先前那场谈话的内容。
三生塔理应没有这般妙用。
为求不出意外,最为合适的做法当然是让顾濯留在原地。
“没问题。”
顾濯答应的很是爽快。
众人神情微异,很明显是意外,没想到他竟这么好说话。
下一刻,连带着喻阳在内的众人,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古战场作为天地间的一座天然道场,很容易因为道法神通的干涉而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这也是不久前唯有易水那位剑修出剑的缘故。
——剑修身在此间有地势之宜,只要不是过分催动剑诀,便不会带起太大的动静。
故而此刻四散离开的众人是真的在走,没有动用各种遁法,看上去与寻常人区别着实不大,无非就是脚步要快上太多。
顾濯孤身立于山丘之上。
……
……
“你是怎么想的?”
自在道人没有回头,问道:“就这个顾濯。”
楚珺轻声说道:“莫名其妙地恰到好处。”
自在道人点头说道:“不错,如果不是荒人那边要求前往荒原深处,剩下那两家决不可能点头答应,让他参与到这桩生意里。”
楚珺若有所思。
自在道人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
楚珺敛去思绪,转而问道:“师叔,您觉得那人为何要用顾濯这个名字?”
听着这问题,自在道人皱起花白的眉头,显然也觉得其中大有古怪,但着实想不明白真相是什么。
他神情认真说道:“总之,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顾濯绝对不是那人的真名。”
楚珺安静了会儿,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
……
相同的谈话,在相差无几的时间发生在其余数人的身上。
与接下来深入荒原深处的交易相比起来,当下还是顾濯更加让人来得在意。
当然,与自在道人如出一辙,谁也不相信顾濯这名字是真的。
……
……
有风再起。
云掩天光。
人间半昏半暗,山丘之上一片孤寂。
顾濯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万物正与他言。
“这还要等多久?”
“再过会儿。”
“好吧。”
“你们好像很期待?”
“这么久没有揍过人了,哪里能不期待?”
顾濯想了想,发现这期待很有道理,毕竟这座无主的道场的主人其实就是它们。
不久之前,他即便不祭出三生塔也无惧于那道剑光,只不过无法做到那般从容罢了。
“三。”
顾濯负手仰头望天,自言自语道:“二……一。”
话音落时,地动山摇。
……
……
伴随着大地的颤抖,轰隆声骤然在耳畔响起,震耳欲聋。
正在缓缓离去的数人神情突变,霍然回头望向那座山丘之上,却发现顾濯仍旧身在其中,未曾离开,甚至有空摊手以此表示与己无关。
下一刻,他们再次确定没有任何道法神通气息自其中传来,难道是被三生塔压制了?
但那也不该半点痕迹都留不下。
思绪不过转眼间。
狂风如刀而至,卷来暴雨似箭矢。
层云遮天蔽日,雷电穿行如蟒蛇。
众人的神情变得更加难看,心想这古战场为何骤然生出如此巨变?
待他们再望向顾濯时,却发现那人悠然自在地站在三生塔旁,好生让人羡慕至讨嫌。
如此姿态,先前心中残存的怀疑反而淡了起来。
谁会在暗中出手搅局后还摆出如此光明正大的姿态?
轰!
一道闪电倏然落下,惊破天地间的漆黑,带来茫茫苍白之色。
楚珺偏过头望去,恰好见到那道闪电劈在那位对顾濯出手的剑修的身上。
只是瞬间,那剑修身上的黑袍便已碎如破布,且有雷火纠缠不散,风吹雨打也无法熄灭。
那位剑修即惊又怒,却又不敢把自身的境界攀升到极致,害怕成为这座古战场的眼中钉,唯有忍声吞气埋头而行。
他伸手抓住身旁的追随者,再也顾不得理会多余事情,全凭双腿于急急而奔,狼狈不堪。
然而这依旧不是结束,大地的颤抖片刻未曾停歇,于是有裂缝出现。
裂缝之中不是幽深不见底的深渊,而是一道冲天而起的火焰。
那明亮至极的火焰有着恐怖的温度,瞬间蒸发雨水成雾气,弥漫散开淹没那位剑修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从中跃起,没入更远方的漆黑当中。
面对如此凶险的人不只有这一位剑修,其余人的处境好不到哪里去,便也无暇注意那道剑光的细节。
唯有顾濯可见。
不知何时,他悠悠然地从三生塔中取出一把大黑伞,把自己笼罩在伞下。
紧接着,他的目光再是放在其余人的身上。
清净观那两人不必多看一眼。
对他来说,这比易水的剑修要好认上一万倍有多。
最为关键的是另外那两方势力。
其中一方面对天雷地火,展现出来的手段依旧不见特别之处,唯一值得称道的是简洁利落。
另外两人眼见大雾越发浓郁,不再如前那般坚决隐藏,悍然绽放出一种极为霸道气息,竟是蛮横到与天雷对冲,无视地火炙烤。
至于喻阳这位荒人,也许是因为常年生存在极北荒原这种苦寒之地,他面对如此天灾表现得格外冷静。
只见他原地起跳,在半空中调转自己的身体,以头抢地,然后……地上就多了一个洞口。
顾濯对此感知的很清楚,此人的境界约等于无垢境界,在运转真元后身体上将会不可避免地出现极大程度的异化,这时候之所以选择钻地,正因为他的异化趋向于生活在大地深处的妖物,很是擅长钻洞。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砰!
一道身影破土而出,而他的下方就是一道火舌。
顾濯望了过去,很是友善地向喻阳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
……
天雷地火,狂风暴雨。
大地仍在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颠倒过来。
古战场似是梦回数百年前,秦燕双方的修行者成群结队以道法对轰,哪怕此地就此倾覆毁灭,成为人间炼狱也在所不惜。
只不过当年双方军队的修行者们的对象是彼此,而如今这座无主的道场只将自己的愤怒倾泻在那七个人的身上。
之所以是七个人,当然是因为清净观那两人不在其中。
当他们好不容易逃出这来自于天地的愤怒,下意识回头后望之时……
仍见顾濯孤身立于山丘之上。
风雨不侵,意甚从容。
……
……
“都看清了?”
“嗯。”
“可以弄到啥时候?”
“弄到他们逃出去为止。”
简单的几句话,顾濯不曾再留步于山丘。
他撑着伞,走在颤抖大地上,往清净观那两人的方向去。
万物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
顾濯认真道谢。
然后他说道:“帮个忙,尽量把这两人分开,片刻就行。”
话音未落,顾濯的身影已在原地消失,以恐怖的速度穿行在古战场中。
当他再次停下脚步的时候,前方已然多出一个人。
——恰好被一道地缝与自在道人隔开的楚珺。
楚珺境界不够高,注意力全在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当中,第一时间感知不到顾濯的到来,只能从自在道人睁大的眼睛当中知道事情已然不妙。
轰!
一道天雷降下,淹没两人眼中的世界,断了神识。
与此同时,顾濯的声音落入自在道人的耳中,带着令人安心的柔和。
“放心,我会替你照看好你这位晚辈的。”
……
……
三生塔在侧,诸般异象尽数不见。
楚珺看着近在咫尺的顾濯,看着那一顶看不穿的斗笠,沉默不语。
顾濯随意说道:“不用紧张,和你说几句话而已。”
楚珺身上厚实黑袍尚未被地火烧毁,但上面都已经是破洞,哪里还能遮得住她的真实面貌?
“我认得你是谁。”
顾濯的声音很是温和:“我挺好奇的,为什么清净观要让你这样的晚辈跟着来办这样的事情?”
楚珺眼里毫无惧意,平静说道:“古战场的异变与你有关?”
顾濯想了会儿,诚恳说道:“我觉得没有关系。”
楚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次果然不是什么偶遇。”
顾濯笑了笑。
“这不重要。”
他说道:“重要的是,天命教和道门有着极为深厚的渊源,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我都是你的师长,要不然我也不会出手救你。”
楚珺无视话里最后两字,摇头说道:“那是天道宗的事情,与清净观没有关系。”
顾濯似是不解说道:“但我记得,道主这两个字指的是道门共主,而非天道宗一宗之主,这件事清净观当初也是认了的。”
楚珺无语。
漫天密云未曾散开,天地间一片漆黑。
如豆般的雨珠还在落下,敲得黑伞劈啪作响。
很吵,很闹。
“其实我主要是想问你一件事情。”
顾濯敛去笑意,看着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眸,轻声问道:“与荒人勾结,这是观主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