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忽而一静,秋风入窗,寒意渐生。
片刻前神情兴奋的那位下属此刻面容变得无比僵硬,他厚实的嘴唇尚未来得及紧闭,但却没有任何声音从中响起,看着就像是一座雕塑。
王大将军也不在乎,回到书案前,亲自拾起巡天司送来的情报翻阅了起来。
“你要是觉得这个想法不妥,大可直言。”
他的语气因随意而温和,与先前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我只是觉得这事情挺有趣的,对三生塔也颇有好奇之心,简简单单提上一句罢了。”
在大秦的三位大将军当中,王大将军与另外那两位同僚颇有不同,他无论是百年以前还是百年后的今天,从未被人们冠之诸如暴戾凶残智谋儒雅之类的名词。
与他名声为伴的往往是忠诚二字。
正因忠诚二字,他才能安坐大秦北疆如山似岳不可动摇,数十年来皆一日。
忠诚是最为耀眼的那两个字,然而对于常年陪伴在这位大将军身旁的心腹下属来说,这也只是浮现在将军大人最表面最简单的那一面罢了。
一个仅有忠诚可言的将军,又怎可能置身于如此复杂境地当中,如若鱼儿游动于湖水当中,从容不迫且自在得意?
长时间的沉默思考过后,那位下属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此举并非不可行,但最好是让事情后置。”
他认真说道:“现在距离喻阳给出的时间已经不足二十天,天命教的新教主极有可能已经进入荒原前往那处地方,与其在这时候耗费力气介入其中,倒不如伺机而动待其归来之时,再让其入座成为将军您的客人。”
王大将军接过话头,轻轻触碰着鬓角已然花白的头发,缓声说道:“这样做也算是师出有名……那就这样做吧。”
说完这句话,这位已有老态的中年男人坐了下来,仿佛疲惫到快要入睡般半闭眼睛。
很多事情出现在他的识海当中,那是从未偏移过的对于皇帝陛下的忠诚,也是他境界已然停留数十年所积攒下来的苦闷恶烦愁绪。
这些年来,整座将军府里以及他出行的所有地方,都会被他忠心耿耿的下属提前撤走所有的镜子,因为他不喜欢看自己正在老去的模样,因为他曾是大秦三位大将军中最为年轻的那一个人,如今却被这北地的强风冷霜吹拂至头发花白,苍老如斯。
岁月留下的痕迹让他愈发焦虑,而人在这种时候难免是需要慰藉的。
在过去,这种慰藉是美人与美酒。
如今唯有一物——破境。
或是一次关于破境的美好预言。
他希望能从那位天命教主处得到这样一个预言。
……
……
荒原之辽阔在于苍凉与千篇一律,商队自那座边境重镇驶出已有三日,眼前的景色却始终不见变化,众人仿佛在原地不停打转。
这种感觉最初带来的是不安,紧接着又被无聊与空虚所取代,最后才是着手打发时间。
然而这片原野是如此的荒芜与孤寂,哪怕把目光往极遥远处放去,仍旧见不到山岳的雄伟身影,人们找不到风景去看透,唯有把目光放在彼此的身上。
夜色降临,商队如往常那般开始择地驻扎营地,柴堆里被烧红的木炭迸发跳跃出火舌,带来越发珍贵温暖的感觉。
顾濯早已摘下那顶斗笠,但没有谁把他给认出来,以道法简单遮掩后的面容让他显得颇为寻常,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是一个性情不冷不热的寻常修行者。
这门由他临时创造出来的道法固然不如流水身,却也足够让在场这些人看不穿了。
商队里,与顾濯相似的修行者还有三位,都是养神和承意境界中人,他们跟随商队前往荒原的目的很清楚,为的就是砥砺自身的境界,以求更进一步。
四人的目的在明面上天然相同,很是自然地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小团体,不求在关键时候守望相助,至少在平日里的某些时刻可以统一阵线。
“还有大概四天左右的路程,到那时候就不会再像现在这么平静了,非常容易出事。”
“是因为进入邪修的地盘了吗?”
“不只是邪修,届时也会有荒人试图对商队动手。”
“原来还有没被打断脊梁的荒人吗?”
“你最好收起这种愚蠢的想法,绝大多数荒人的确愿意为了活着而当狗,只有少数荒人抱着反抗的想法,但你不能忘记一件事情。”
“什么事?”
“荒人真的很能生,哪怕只有两三成的荒人对我们抱有仇恨,实际算下来也是一个庞大的群体。”
“难不成你见过?”
“遇到过……如果不是我当时运气好,你们现在已经见不到我了。”
话至此处,这位引导着话题的女子神情恍惚,回忆起当时的画面:“那些身体已经开始异化的荒人把自己当成是坐骑,背着自己的同族前赴后继着嘶吼着冲过来,就好像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就好像只是为了把自己的血溅到你的身上。”
她紧了紧身上的厚衣服,似是为夜风所寒,低声说道:“其实那些荒人不算太强,只要我能维持着冷静,那就没有什么好值得害怕的。”
旁人很是不解,心想那你为何先前要说自己险些丧命,语气委婉问道:“所以你为什么把事情记到现在?”
那位女子沉默片刻,说道:“因为像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我看着那些明明有着人样的荒人,不断让自己变成怪物冲过来,就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噩梦,直到整个世界都被鲜血染红才能醒过来。”
顾濯没有参与这场谈话。
他静静听着,识海中不曾浮现出相应的画面,道心始终宁静。
“这你为什么还要再来荒原?”
有人困惑问道。
那位女子沉默良久,认真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要是走不出这个曾经把我困住的境地,恐怕我这辈子都无望突破到承意境。”
话音落下,火堆旁一片安静。
前面搭话那两人忽然回想起自家长辈曾经说过的话——荒原很有可能是人世间最为适合让修行者突破承意境界的地方。
他们从前只觉得这句话指的是荒原别有一番风光,如今看来……师长们指的不是这里的辽阔天空,而是荒人洒不尽流不干的鲜血。
还有仇恨。
以此物砥砺道心,自是世间最上乘。
……
……
顾濯不言,其余三人意兴阑珊,不愿再谈论荒人的生死。
于是话题落在邪魔外道之上,但终究还是绕不过荒人的存在。
“邪修也是人,荒人和他们自然也有着血海深仇。”
“为什么邪道宗门的山门几乎都在荒原?便是因为邪修最是喜欢用荒人当作耗材,不管是炼制招魂幡之类的邪物法器,还是干脆让他们充当奴隶,都能满足平日里的修行需求。”
“……我怎么突然觉得我们这一行人高尚了起来?”
“当然高尚,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荒人愿意和我们通商?与那些邪魔外道相比起来,我们再怎么也是在按规矩做生意,只要他们给得出货物,那我们就不会翻脸不认账,这对他们不就是天大的恩赐吗?”
不知道为什么,坐在火堆旁的三人眉眼间再无先前的萎靡之色,与有荣焉到心生自豪。
对此顾濯不好评价。
幸好他这一路上都在沉默,以至于另外三人都以为他是哑巴,又或者修了闭口禅一类的功法,不会在这种时候寻他说话。
他仰起头,与荒原星空对望,聆听万物之声。
此间万物与人间别处不同。
总是沉寂,往往无言。
就连顾濯也是耗费许久才让它们开口,不再寡言淡语。
于是有夜风送来一句话。
“你被人盯上了。”
……
……
话是今夜说的,事情却是发生在第二天的下午。
伴随着商队马车越过一道蜿蜒的曲线,行至地图上记录的一处淡水湖泊,准备进行必要的补给之时,有人错愕发现湖对岸出现了邪修的身影。
一声哨鸣,整个商队顿时进入戒备当中,便见那位邪修笑着与众人打了个招呼,径直转身离去。
待那位邪修的背影消失后,商队的首领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某辆马车里,与坐在其中静修的归一境强者对话,得到了一个让他脸色很不好看的消息。
那位邪修从外泄出来的气息进行判断尚未踏入归一境,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是赤阴教的人。
赤阴教颇有几分了不起。
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荒原之上邪道诸宗明明无一不恶贯满盈,而赤阴教偏偏就能在其中做到出类拔萃,让同道中人为之拍手称赞。
商人们在荒原上最不愿意遭遇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被赤阴教给盯上,仅次于回程时候给边军上供。
“如果赤阴教真的盯上商队要动手,我希望你们不要冷眼旁观。”
商队首领对顾濯四人叮嘱说道:“赤阴教不是别的邪道宗门,别的邪宗你们最差也可以一死了之,但遇到赤阴教你们就算是死了也不得安息,所以我们必须要活着离开,好吗?”
这个要求没有遭到拒绝。
因为就在当天傍晚,赤阴教的邪修们便借落日余晖,出现在商队人们的眼中。
十余座鲜红色的大轿为邪功炼制的恶魂所抬起,漂浮在半空当中,与商队维持着一左一右两条互不相干的平行线,共同前进。
更为诡异的是,当太阳落山后赤阴教的弟子又取出了锣鼓,让其奏响。
敲锣打鼓之声回荡在荒原上,再是热闹不过。
仿佛举行婚礼。
只不过是冥婚。
当天夜里,整个商队无人入眠。
……
……
直到翌日清晨,那些欢庆的声音才是消散。
然而赤阴教的弟子没有离开,他们依旧维持那两道平行线,开始悲歌。
若是当下的处境不谈,其实这歌声称得上是好听,绝不能用鬼哭狼嚎这四个字来形容。
奈何商队里的人根本没有闲心去听,有的都是焦虑。
那位首领再次去到马车旁,低声询问。
片刻后,车厢里传出一道淡然的骄傲声音。
“只有一位归一境,我可以将其瞬杀,其余人你们自己处理。”
听到这句话,商人首领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我现在就去知会那四个人,让他们待会儿搭把手。”
车厢里再有声音响起。
“那个跟哑巴似的年轻人就算了吧。”
商人首领神情诧异,不解问道:“为什么?”
车厢里那人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前天那四人聚在篝火旁边夜聊,谈及荒人与邪修的时候,那哑巴都是置身事外的态度,大概是某个大宗门里出来游历的弟子,因为他用来遮掩外貌的道法肉眼可见的高妙。”
“大宗门的弟子不是更好吗?”
“道理自是如此,但这哑巴十之八九是被护在手心里的那种人,只是听着荒原历练最好破境,便不知天高地厚跑了过来,根本没见识过真正残酷的画面,道心很容易遭不住冲击。”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最好是明白,我不想与赤阴教的人交手的时候,还要被迫冒着受伤的风险出手救人。”
商人首领有些遗憾,转身离去。
车厢里坐着的那位修行者掀开帘布,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顾濯,心想真不是一般的麻烦。
……
……
顾濯抱剑而坐。
片刻之前,那位商人首领已经来过一遍,把大致的计划转告了四人。
其中给予顾濯的任务是护阵,不必与众人一并陷阵。
自车厢里传出来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但无所谓,当然也不会有证明自己的想法。
事情要是能这样简单解决,那是最好不过。
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接近,当初身在古战场里的另外几方势力,这时候必然都在前往荒原深处的路上。
无论是与北燕王室相比,还是坐镇大秦边疆的王大将军,乃至于易水和清净观这两大宗门,唯有一己之力的他都太过渺小了些。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去易水与轮椅上的老者见面把且慢给借走?
不如此不得安心罢了。
……
……
一道飞剑突兀出现在秋日之下,绽放出让人无法直视的耀眼光芒。
在此之前,事先已有准备的商队众人都已闭上眼睛,唯有跟随在两侧的赤阴教恶魂直面此剑芒,措不及防之下避无可避。
悲歌瞬间化作哀嚎,以荒人炼制而成的恶魂如冬雪遇春阳般消散无形,分布在商队两旁的十余座大轿瞬间下坠,但就在这之前那道飞剑已然破空而去,剑吟声贯彻长空,无比精准地贯穿其中一座大轿。
砰!
一声巨响淹没那些惨叫声,那座铭刻着阵法的大轿瞬间支离破碎,木屑与铁块被卷入强大的气浪当中,如若锄头般把周遭的土地直接犁了一遍!
满天尘土轰然飞起,烟尘大作,但那一件红衣仍旧来得那么显眼。
那赫然就是一位赤阴教的长老人物。
这位早已踏入归一境,在荒原上有着赫赫威名的强者,此刻胸口竟是空荡荡的一片!
不要说什么内脏,就连一根骨头也不复存在,身后的风景清晰可见。
直到这一刻,其余赤阴教的弟子们仍未完全反应过来,根本没想到商队里还有人能斩出如此霸道的一剑。
不知为何,那位曾在篝火旁夜聊的女子,这时候的脸色是如出一辙的苍白。
下一刻,商队的其余修行者开始出手。
有胆量前往荒原的人又怎可能是真正的弱者,赤阴教再如何恶名昭著也不足以他们束手就擒。
这片土地上有资格让他们这样做的势力唯有一个——大秦边军。
既然不是那位大将军治下的铁骑,那又有何可惧之?
一时之间,冲杀之声震耳欲聋。
顾濯坐在车厢旁。
他再一次戴上那顶斗笠,静静地注视着商队的周围,没有忘记自己答应的事情。
不远之外,坐在车厢里的那位剑修正在调息。
那一剑对他的负担极为沉重,否则又如何能瞬杀一位同境界的修行者,现在的他只剩下自保之力,短时间内再也无法出剑。
好在归一境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赤阴教更不是易水这等名震天下的正道领袖,不可能对一支商队派出两位这样的修行者。
这个想法没有错,是对的。
两刻钟后,商队与赤阴教的厮杀结束,以后者的溃败告终。
那十余座大轿都已经被拆碎,连坐在里头的赤阴教弟子也都被杀死,真真切切地一个不剩,与之相对商队却没有死上几个人。
在搜寻完战利品后,天色未晚,于是商队继续前进。
当天夜里,一场庆功宴随着篝火的燃起而展开。
有过战友情谊的人们不再那么生疏,借着血与火很快地熟络了起来,相互举杯庆贺这一战的胜利。
唯有两个人置身事外。
其中之一是顾濯,另外一人则是那位不愿被打扰清净的剑修,但两人遭到的待遇自然不同。
宴席过半,曾述说过荒原风光的那位女子来到顾濯身旁。
“我看得出你有些沮丧。”
她安慰说道:“但这绝对不是我们在排斥你。”
顾濯看了她一眼,心想沮丧是什么?
这女子笑了笑,伸出手,说道:“之前一直忘了告诉你名字,我叫贺听荷。”
“接下来还有一个多月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发生,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熟络起来。”
她诚恳说道:“同生共死是玩笑话,但玩到一起开玩笑可以是真的。”
顾濯还是没有说话。
贺听荷也不气恼,那张寻常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说道:“我去倒杯酒给你尝尝怎样?要不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还是太尴尬了些。”
顾濯依旧沉默,但不再冷淡。
他举起手,晃了晃手里的那个酒囊,示意没有必要。
贺听荷微怔,苦涩自嘲说道:“原来是你不想喝酒,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说完这话,她动作很自然地离开顾濯,再次往那篝火堆里走去。
不久后,一位男子抱住她的腰肢,在众人的起哄中跳起舞来,衣袂为夜风所吹拂,被跳动的火光映照得很是好看。
顾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画面,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
……
当天夜里,贺听荷与那位男子住进一个帐篷里。
谁都知道那要发生什么,为了表示尊重挪开目光,不做偷窥与打量。
然而就在帐篷里的火光熄灭不久后,一道熟悉的阴寒气息骤然笼罩整座营地。
与之一并到来的是敲锣打鼓声,仿佛在说这场婚宴尚未结束。
坐在车厢里的男子面沉如水。
顾濯微仰起头。
望天。
天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