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这样吧。”
顾濯站起身,简单地拍了拍手,又掸去肩上的尘埃。
数十道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情绪复杂至极。
有人想要做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继而放弃,因为折雪就在那里。
片刻后,人群分开一条通道。
商人首领亲自拖来马车。
顾濯微笑说道:“帮个忙,替我把她给搬上去。”
商人首领的身影僵硬片刻后,终究是低下了头,迎着贺听荷满是怨毒与愤恨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把她给搬到了车厢里头。
整个过程都很安静。
就连贺听荷自己都没说些什么,只不过是在那冷笑着也痛哭着,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别的什么。
“别这么不高兴。”
顾濯坐上马车,向营地里的众人挥手道别,安慰说道:“换个角度想,至少你们接下来的路途是平安的,而我现在也没生气到要把你们都杀了。”
商人首领强颜欢笑,话却说不出口。
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夜色里,连带着贺听荷的哭声也随风而去,营地里还是一片死寂,久久无人发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低声问道:“让他这样子把人带走……好吗?”
话音方落,很多人紧接着就是开口否定,言语里都是憎恨与痛斥,仿佛不如此不能心安。
“有什么不好的?”
商人首领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场间众人,忽然破口大骂道:“你们真他娘的是一群白痴,不管他俩谁是那位新郎,只要他们走了我们不就安全了吗?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狗屁玩意?!”
……
……
那辆马车上。
不知何时,贺听荷没有再哭了。
但她同样也没说话,就这样躺在幽暗的车厢里头,仿佛感受不到四肢伤口传来的疼痛,整个人就像是直接死了一样。
哪怕她偶尔想到自己即将迎来的晦暗惨淡无光未来,心中再一次燃烧起愤怒,片刻后仍是无力熄灭。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温和。
“虽然你先前诬陷过我,但我不是计较这种小事的人,其实你可以试图说服我改变主意。”
贺听荷听着这话,冷笑说道:“改变主意,你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吗?”
顾濯好奇问道:“虽然我不是在和你说笑话,但你现在不就是在笑吗?”
贺听荷愣住了。
片刻过后,就在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愤恨成怒准备破口大骂的时候,却又听到了一句话。
“骂一句一片肉。”
顾濯的声音依旧柔和。
贺听荷顿时寻回了理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认真说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如果我真的就是那位新郎,赤阴教会找到你的,你这就是在舍己为人。”
顾濯想也不想,直接说道:“我就是想让赤阴教找上门。”
贺听荷再次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茫然问道:“为什么?”
顾濯说道:“因为你神魂的状态很有趣。”
“赤阴教的手段虽然乱七八糟,但其中确实存在着特别的地方,值得看上一眼。”
他坦诚说道:“可惜的是,我接下来的时间有些紧迫,不太方便去一趟赤阴教的山门交流道法心得,只能是把你带上等他们主动找过来了,看到时候能不能稍微聊上几句。”
贺听荷目瞪口呆,只觉得话里的每一个字明明都是那么的寻常,为何落到自己耳中却都是癫狂?
与赤阴教交流道法?
这是何等荒谬的一句话?
然后她彻底陷入绝望,喃喃说道:“你果然是个疯子。”
“疯子吗?”
顾濯想了想,发现这已经不再是今生第一次被说疯子。
只不过从前那几次不像是今夜,可以闲聊。
他问道:“那你觉得我疯在什么地方呢?”
贺听荷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带着自暴自弃的意味,嘲弄说道:“疯在哪里?疯在你完全没有自知之明,连赤阴教的东西你也想着去沾,你以为你是谁?任凭你有再多手段再大的背景,主动去沾上这种东西就是一件愚蠢到极点的事情!”
顾濯说道:“那你呢?”
贺听荷忽然沉默了。
“既然道理你都明白,为什么你在沾上这种东西后还要回来荒原?”
顾濯没有回头,漫不经心说道:“都到这种时候了,你再自欺欺人也没有意义,或者你是认为我要回头自证清白?”
贺听荷安静片刻后,缓缓闭上眼睛,低声自嘲道:“当然是因为我逃不掉。”
顾濯说道:“为何逃不掉?”
贺听荷顿了顿,最终还是放弃了讨价还价的念想,说道:“我的神魂里……可能多了一个自己。”
“有些意思。”
顾濯挑了挑眉,说道:“继续。”
贺听荷缓声说道:“那是真的自己,与我本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她喜欢上了一个人,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个不停,让我倍受相思之苦。”
顾濯说道:“都不同到这种程度了,这还能是同一个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贺听荷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如同应激一般,声嘶力竭大喊道:“就是我自己,怎么可能不是我自己,我知道那就是我自己!”
这份激动不仅出现在话里,更体现在她浑然不顾身上的伤势与疼痛,挣扎着就要爬起来,哪怕是死也要咬上一口顾濯才肯罢休。
顾濯指尖微微一动。
无形的真元凝成锁链,直接穿过贺听荷的四肢上由折雪带来的创口,把她按倒原地不能动弹。
紧接着,一道宛如荒原晨露那般清冽空明的气息无声出现,瞬间浸没她的心神。
贺听荷这才渐渐冷静了下来,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反应,神情错愕难言。
“还能冷静就好。”
顾濯温声说道:“不然我们可就没法聊下去了。”
贺听荷艰难地坐起身,低头片刻后,霍然抬头问道:“你这是什么道法?!”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明亮到极点,如同黑夜里的月亮。
顾濯说道:“是清净观的道法。”
话音落下,贺听荷眼神里的光芒瞬间消失,半点不复存在。
玄都封山的如今,清净观就是事实上的道门第一宗,其道法又岂是能她有资格习得的?
“现在呢?”
顾濯问道:“你还觉得那个你是你本人吗?”
贺听荷痛苦地闭上眼睛,说道:“我不想是,但那就是。”
顾濯若有所思。
事已至此,贺听荷再也没了抵抗的心思,神情颓然地说出了自己遭遇的变故。
就像她几天以前,曾在篝火堆里说过的那样,她在荒原上遭遇过不止一次荒人的围杀。
在某次残酷的厮杀当中她险些死去,最终被那位嫁衣女修救了下来,然后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她最终还是决定要离开。
离开以后,她起初很是庆幸自己得以重回人类世界当中,心情无比的雀跃,然而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她的神魂却渐渐变得空荡了起来,仿佛失去了一样极为重要的事物。
当时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后来才是明白……那是爱情。
爱情是很了不起的一样事物,可以为她带来新生。
——字面意思上的新生。
一个同样的她出现她的神魂当中,向她不断叙说着爱情的美好,她时常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想法,可是当她往深处去想又不得不承认那是真实的,是她不敢承认却拥有的念想。
久而久之,这让她越发意识到自己是虚伪的,爱情令她活出真实的自我。
顾濯静静听着。
“但我这一次来荒原是为了结束这段爱情。”
贺听荷的声音忽然变大:“我根本就不知道她要来嫁给我,我没有想过要害人的啊……”
话没能说完。
顾濯打断这话,提醒说道:“但你却故意逼我离开,而我离开以后,那里再也没人能阻止她来娶你。”
贺听荷愣了片刻,摇着头痛哭说道:“我只是不想她死而已,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顾濯不再多言。
赤阴教这门道法的原理听起来并不复杂,归根结底就是落在七情六欲上面,修行界从来都不缺乏类似的功法。
唯一让他在意的是贺听荷话里描述的新生,这是他所不曾听闻的事情。
想要弄清楚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剖开贺听荷的神魂,让那两个她出现在眼前。
但顾濯先前所言并非虚假,他的确想要再见一面那位嫁衣女修,稍微探讨一下赤阴教的修行之法,否则当时也不会特意饶其一命。
“还挺有意思的。”
顾濯闭上眼睛,让夜风轻拂面颊,在心里对此间万物说道:“荒原果然别有一番风土人情,值得走上一趟。”
……
……
荒原深处,群山之中。
那位名叫喻阳的荒人站在崖上,望着远方的辽阔原野,面容木讷。
有人来到他的身后,低声问道:“那些人会来吗?”
喻阳转过身,望向年幼的同族笑了笑,说道:“会的。”
然后他伸出手揉了揉小孩的头发,往后方的山洞走去,认真说道:“因为我们给出的诚意是那些人拒绝不了的。”
“但是……”
荒人小孩低下头,握紧拳头,咬牙说道:“我真的不甘心啊,为什么非要把东西送出去,难道就不能我们自己留下来吗?”
喻阳沉默片刻,说道:“生活在南边的人有一句话叫做怀璧其罪……”
听到这句话,荒人小孩变得极其愤怒,用力挣脱被牵起来的手,喊道:“您到底在说什么啊?在南人的眼中我们生来就是带着原罪的啊!难道我们把东西交出去就能少死一点人吗?”
“不是一点。”
喻阳神情平静说道:“是很多。”
荒人小孩茫然不解。
喻阳耐心解释道:“南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内斗,他们现在之所以太平只是因为没有力量反抗那位皇帝,而我们想要活得更好一点,让南边乱起来是最好的选择。”
荒人小孩冷静了下来,说道:“这难道他们不明白吗?”
“当然是明白的。”
喻阳笑了起来,客观说道:“但他们眼里永远是自己来得最重要,其余一切都是次要的,不重要的。”
说完这话,他再次牵起小孩的手往崖洞走去。
走进崖洞里,迎面而来的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红暖。
追随着红暖的光芒往深处走去,空气里的寒意不断消散,留下的都是暖和。
喻阳说道:“就像这条路,只要我们坚持走下去,不管再如何寒冷也好,终究会有迎来春天的那一刻。”
“只不过……”
他停下脚步,笑着说道:“像我这样出卖族人利益的人,不见得能和春天相遇了,所以你要好好替我感受那时候的温暖。”
……
……
秋意渐深,荒原愈发来得寒冷,与中原的冬天已无区别。
顾濯坐在那辆马车上,不紧不慢地往山里去。
他无惧寒冷,但也在怀念南方的春天,奈何还有漫长的旅途需要去走。
与商队分别的第三天后,他终于去到群山之下,落入眼中的风景依旧壮美。
天光映照之下,山间那条看似细小实则巨大的瀑布仿佛银白色的系带,自半山腰的某处突兀出现,飞流直下,隐入林中。
不知道是地热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与瀑布相接的那片树林生长得极为茂盛,放眼望去尽是青翠嫩眼的绿色,与周遭的黑白荒凉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根据贺听荷的主动叙说,那里是人类位于荒原中的一处重要据点,保留着人世间的基础秩序。
于是,赤阴教的大红轿子再次出现在顾濯眼前,相隔十余丈。
这一次再无悲歌声落入他的耳中,静得很。
“你要怎样才能成全我和她?”
嫁衣女修的声音响了起来,满是凄苦,尽是哀求。
顾濯平静说道:“赤阴教的功法。”
嫁衣女修怔住了,心想自己是听错了吗?
半晌过后,她带着怯生生地好奇,问道:“你是有喜欢的人吗?”
顾濯想也不想,直接说道:“有。”
嫁衣女修明显被这话牵动起了情绪,不复平静,追问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顾濯犹豫片刻后,说道:“不说可以吗?”
嫁衣女修认真说道:“但我很想知道像你这么了不起的人,到底喜欢怎样的人。”
话是真话,出自她的内心。
赤阴教不是寻常门派,她更不是寻常的归一境,是有希望踏入无垢境的真正天才人物。
然而就是她这样的天之骄子,在那把飞剑面前却如此的不堪一击,险些身死。
无论那把飞剑是否借助星火石而燃,又或者本身品阶极高,事实就是事实。
这样的人如何能不收获她的尊重?
顾濯很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修行之上有着举世无双的天赋却从不因此而骄傲自满,对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着充分的尊重,平日里行事温和宛如春风,而到了必要的时候也有着西风般的凛冽,从未有过拖泥带水的那一刻。”
“无论旁人眼光,还是所谓大局,永远无法改变其意志之坚定,纵千万人在前仍然能够坚定直行。”
“言语从未有过无聊的时候,最是擅长倾听以及善解人意……”
嫁衣女修和贺听荷都在认真听着,然后发现他遗漏了很重要的一个地方。
后者忍不住问道:“所以那人长得怎样?”
顾濯想了想,摸了摸自己的脸,谦虚说道:“我觉得……无可挑剔吧?”
“这到底是谁?”
嫁衣女修惊叹说道:“世上真有如此完美之人?”
顾濯说道:“我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完美的。”
不等嫁衣女修开口,他话锋骤然一转,理所当然问道:“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赤阴教的功法可以给我吗?”
“当然可以。”
嫁衣女修很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衷心说道:“本教的宗旨就是要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掌声随之而响起。
那是顾濯毫不吝啬地赞美。
贺听荷本以为自己心死如灰,直到此刻听到这掌声,她才发现这并非事实,原来她还有很多脏话想要骂这两个疯子。
与此同时,那位嫁衣女修已经开始念诵经文。
顾濯听得很认真,不时询问上一句,而对方也会就他提出的问题,给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答复,生怕他有听不明白的地方。
这场在贺听荷看来极为荒谬的交流论道,总共持续了一个时辰,那位在赤阴教内亦是天才人物的嫁衣女修便已到了无话可讲的境地。
于是……她再一次听到掌声。
但这一次鼓掌的人不再是顾濯,而是那位嫁衣女修。
贺听荷甚至可以想象出,自己这位未过门的妻子眼里的神往与钦佩乃至于惊叹之色,满脸兴奋地拍着双掌,就像是宗门里的小师妹在仰慕英明神武的大师兄。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她心里生出一种很是微妙的感觉,有种空荡荡的不舒服,莫名苦涩。
就在下一刻,那位嫁衣女修说出她最不想听到的那一句话。
“可惜了。”
“要不是我先遇到了小荷,还和她事先定了终生,那我是一定要嫁给你的!”
嫁衣女修的声音里满是遗憾之意。
贺听荷终于明白那种微妙的感觉是什么。
不等她冷静下来,车厢的帘布突然被掀开了。
顾濯转过身,看着贺听荷的眼睛,神情诚恳说道:“还好有你,这事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