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五章 行魔(1 / 1)桥下蓝花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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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燃烧着。

天空里的阴云还没有散去,厚实宛如一件黑色棉布长袍,无数水滴从中被拧出至坠落人间,便成了人们眼中的雨水。

雨水与那一轮坠落在荒原上的微小太阳相遇,刹那间就被蒸发成浓郁的雾气。

浓雾并未苍白,因为那沿着红线焚烧的火焰尚未熄灭,无量的光与热仍然在释放着,不见半点衰减之势,带来一片红暖。

身在此间的人们,仿若置身于最为壮烈的晚霞当中。

目之所及,万物皆火。

为暴雨所软乎的土地重新干涸,坠着雨珠的泛黄野草正在化为灰烬,提前被安置好的马匹受到极大的惊吓,瘫痪似的倒在原地不敢动弹……

就在商队的修行者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死在这一场恐怖的大火当中的时候,蓦然间发现以万千红线为引的火焰不曾烧向营地,给他们带来的只有光与热,以及一个暂时无法离开的囚笼。

而这一切都在转眼间。

当人们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暂时没有危险时,便听到了一声极尽凄厉的惨叫声——来自于赤阴教的那位嫁衣女修。

直面折雪剑锋的她,此时的模样再是凄惨不过。

曾经无暇的颜容焦黑成碳,而她的双眼显然也被彻底烤熟,只要再轻轻触碰上一下就会直接爆浆,就像是那名为提灯的食物。

而她的皮肤则是被烧灼至龟裂,暴露出真实的模样,触目惊心。

数百上千片不同的人皮被缝合在一起,最终成为了她的皮袍,这就是先前袒露出来的那些美妙的白皙。

到了此时,这些人皮为烈火所炙烤过后,竟是散发出一种金黄色的美妙光泽。

至于那件嫁衣所分解出去的红线,早已被这场大火烧得十不存一,凄凄惨惨戚戚地被打回原形,变成几块布条似的挂在她的身上。

这时候的她,真的很像是遭了欺辱的一位姑娘。

然而没有谁抱着这样的想法。

伴随着红线的退散,火焰随之而熄灭,荒原的夜空不再明亮。

片刻之前,那轮太阳仿佛只是人们的错觉。

折雪不知去往何方。

有恸哭声响起。

“你们……”

不知为何,那位女修的声音突兀停下,就像是有人对她说了一句话似的。

下一刻,她带着身上痛楚嘶哑喊道:“你怎么能这样棒打鸳鸯的?!”

听到这句话,很多人反而顿时松了口气,因为他们听得出来这声音正在不断远去。

这显然也代表着嫁衣女修选择了离开。

当她再次坐进那辆大红轿子,消失在漆黑夜色深处的时候,营地里的众人几乎是瞬间失去力气,跌倒在地。

大地残存着先前的余温,给人的感觉并不舒服,但没有谁对此咒骂。

相反,有人甚至低下头认真亲吻着被烧至干涸的泥土,就像是在亲吻着那场大火。

篝火已然熄灭,商队首领举起新的火把,在其中寻找片刻后发现那枚星火石已经消失无踪,或许是充当了先前那场大火的燃料?

然后他命人重新点燃篝火,盘点今夜这一场战斗带来的损失,以及尽可能地收集死者留下来的骨灰——先前那场大火焚烧营地外的一切,无论敌我双方。

待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再次去到车厢旁边,认真低声询问。

“她还会卷土重来吗?”

“不知道。”

那位剑修顿了顿,说道:“但她的伤势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养好的,所以你不必担心。”

商人首领沉默片刻后,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他默然低头离开,心想先前出剑的人果然不是你。

想着那一声退钱,商队首领的神情越发复杂,只觉得其中定然别有深意,不该是自己现在理解出来的那么一个意思。

难不成是他听错了吗?

便在这时,一道已经变得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事情别忘了。”

商人首领微微一怔,下意识转身回头望去。

顾濯就坐在那里。

商人首领有些难以置信,走到他的身前,犹豫片刻后问道:“你要退钱?”

顾濯说道:“嗯。”

话至此处,商人首领再无半点怀疑,神情恭敬说道:“您还有别的什么要我做吗?”

顾濯摇头说道:“照旧就行。”

商人首领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是低调的意思,连忙准备离开。

然而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低声问道:“您先前其实是有余力杀死那位赤阴教长老的,对吗?”

顾濯轻轻点头,平静说道:“是可以杀,但我不想杀。”

商人首领好生不解,心想斩草不除根,那岂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吗?

这句话他当然没敢说出来,原因当然是他知道自己不配,于是沉默着准备离开。

顾濯却主动给出了解释。

“因为我没有兴趣替人斩草除根。”

……

……

话是真话,顾濯没有骗人。

就像那位身披嫁衣的女修一样,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故而他不愿棒打鸳鸯。

他虽不喜欢禅宗,对和尚们可谓是多有偏见,但他其实很赞成僧人们的一个观点——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亲。

当然,这句俗话不见得是出自于和尚口中。

想着这些事情,顾濯的心情越发不错。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营地中的某处,那个名叫贺听荷的女修身上,想着不久前此人还在和别的男子勾肩搭背,忍不住摇了摇头。

……

……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之时,商队便已再次出发。

没有任何人抱怨,因为谁也不想再见到赤阴教的教徒,只想着赶紧走完剩下的旅程。

商人首领没有在私下遭到询问,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昨夜那一剑来自车厢里的那位剑修。

这让他省下了不少精力,不必思考该如何替顾濯低调隐藏身份,便开始琢磨另外一个问题——藏在商队里的那位新郎是谁。

某些时刻,他有想过要不要询问顾濯,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万一那位新郎就是顾濯……事情未免太过尴尬。

……

……

同一片天空。

一驾马车孤独地行驶在荒原上,路过昨夜那片土地,停了下来。

楚珺掀开帘布从车厢里走了出来,感知着残留在其中的气息,墨眉蹙起。

“是赤阴教的人。”

自在道人的声音缓缓响起:“荒原诸多邪魔外道中最为恶臭不可闻的那一个。”

楚珺不解问道:“何以称之为最?”

自在道人摇头说道:“一言半语之间谈不完,因为赤阴教做过太多恶心的事情,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赤阴教专注着玩弄神魂。”

听着这话,楚珺更是不解,心想哪有邪道宗门不爱玩弄神魂的?

万魂幡之类的邪物不是每个魔道宗门都擅长炼制的吗?

——出身自道门的天命教例外。

自在道人猜到了她的想法,沉默片刻后,给出了更为明确的解释。

“赤阴教为何自称为教?因为那个疯子教主在很多年以前旁观过盈虚道人与前司主那一战,然后……就此倾心了盈虚道人。”

“为了成为盈虚道人的妻子,他不知耗费多少心思让自己有了一次偶遇的机会。”

“那次偶遇的结果不必说,自然是遭了拒绝。”

“从那以后,那人就开始疯了,不择手段地延续他的这段……姻缘。”

楚珺越听越是不解,说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是问题。”

自在道人回想起那些隐秘的事情,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恶心,厌恶说道:“首先,那疯子不是女子而是男人,这让他的徒子徒孙们有样学样,其次赤阴教的修行法是在自己和旁人的神魂中同时种下魔种,以此建立起一种难以抹去的魂牵梦萦般的联系,让人不知觉地靠近在一起,直至双方彻彻底底地交合在一起为止。”

楚珺沉默了。

自在道人从车厢里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昨夜那一战留下的痕迹,声音冰冷至极:“交合到最后就是互相吞食对方的血肉乃至于神魂,最终留下所谓的纯粹爱意。”

楚珺忽然问道:“这个过程当中……”

“你猜对了。”

自在道人冷笑说道:“每一位赤阴教徒都会全身心地爱着自己的所谓未婚夫妻,不顾危险与代价,只为了长相厮守。”

楚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哪怕是同为邪魔外道的那些修行者,想来也很少有人能接受这种奇怪的纠缠。

难怪赤阴教有此恶臭名声。

自在道人收起笑声,往她手中递过去一顶斗笠,叮嘱说道:“清净观自然无惧此等邪魔外道,但身在荒原中能避则避,没必要徒增风波。”

楚珺十分赞同。

她接过斗笠,不太习惯地戴了上去。

然后她微仰起头,目光落在空旷的北方,问道:“还有多久才能见山?”

自在道人说道:“翌日。”

……

……

清净观两人的翌日,是顾濯所处这商队的今天。

傍晚时分,随着太阳的落下,群山自天边缓缓升起。

昏黄的阳光洒落在群山的最高处,无数年来的积雪仿佛燃烧了起来,以满怀壮烈的姿态撞入每一个目睹它的人的眼中。

当人们的视线从中艰难拔出,便会发现接天连日的山岳正在为大地洒落无穷阴影,就像是一只难以想象的恐怖巨兽,欲要把整个世界吞入腹中。

画面蔚为壮观。

哪怕商队里有不少人曾经来过荒原深处,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心神依旧为之而震撼。

“这一趟我们要去到山下。”

商人首领对众人说道:“但不需要入山,只不过要停留上大概七天左右的时间……”

顾濯没有在听,因为他要去的是群山之中,那里才是真正的荒原深处。

如今高山已在眼前,再怎么望山跑死马,想来也不会过上太多天了。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一点,想着即将抵达人类世界位于荒原最前沿的据点,想着不必再担忧遭受邪魔外道的威胁,不禁在心里松了口气。

然而当天夜里商队仍旧没走夜路,篝火旁边也不曾迎来欢庆热闹,这和不敢放松警惕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无疑是死了太多人。

因为心情不错的缘故,顾濯今夜坐在火堆旁,很认真地进行着烤肉。

他在这方面基本没有经验可言,于是神情格外专注。

贺听荷在他身旁坐下,低声问道:“我有话想和你说,你觉得……谁是那个赤阴教长老要嫁的人?”

顾濯头也不抬,视线仍旧聚集在肉块上,寻思着要不要再撒上一点儿香料。

就在贺听荷以为自己还是得不到回答,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忧心忡忡地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简单而直接的三个字。

“是你啊。”

贺听荷怔住了,心想你不是在修炼类似于闭口禅的功法吗?

顾濯把那块肉从火堆里取出来,犹豫着是否太烫,漫不经心说道:“你自己也该猜到了吧?”

贺听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她睁大了眼睛,脸色变得极为苍白,摇头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顾濯安慰说道:“没事,我最开始也不明白。”

“虽然我那时候不明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尊重每一个人,不愿探寻旁人的秘密。”

他说道:“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那我总该是要把真相弄清楚的。”

贺听荷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下来,说道:“你有证据吗?”

“没有。”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但这事也不需要证据,反正她认得出你。”

贺听荷凄然一笑,苦涩说道:“所以你是想把我丢出去来满足赤阴教的胃口吗?”

不知从何时起,这场谈话便已被听到,引来众人的围观。

营地里一片寂静。

顾濯没有说话,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那块肉已经没那么烫了。

他怀揣着期待尝了一口,然后神情微变,心想自己就不该多放盐的。

贺听荷依旧在看着他,摆出必须要得到一个回答的姿态。

顾濯说道:“你很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贺听荷认真说道:“这关乎我的清白。”

听着清白二字,在场众人顿时回忆起那位嫁衣女修,心情变得十分微妙。

“那很简单。”

顾濯说道:“接下来我要去群山之中,到时候你跟着我一并过去,去赤阴教的山门问个清楚就好了。”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哗然。

贺听荷沉默片刻,说道:“你不觉得这句话特别的可笑,特别的无理取闹,而且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逻辑上的问题吗?”

顾濯随意说道:“是吗?”

言语间,他再次取出一块牛肉,继续着自己的尝试。

贺听荷看着他的侧脸,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只有养神境,所以……凭你的境界,你为什么有信心带我去赤阴教?”

不等顾濯开口,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情绪无比复杂。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才是那位新郎,这是唯一的解释。”

商人首领早已想到这个可能的存在,此时听着话里的推断,脸色变得一片铁青,两眼更是险些一黑。

石板上的那块牛肉仍然在被摆弄,油脂随着温度而爆开,给人的感觉很不错。

“好像……”

顾濯想了想,说道:“这个推断还挺有道理的。”

众人心想这是承认了吗?

为何听起来毫无此意?

车厢里。

那位剑修正在皱眉沉思着,心想事情真要如此,那自己能否从中大赚一笔?

贺听荷似是不忍,颤声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而死?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烤肉吃的?”

顾濯的心情依旧很好,哪怕此刻商队里的所有人目光都已落在他的身上,随时都有可能做些什么。

贺听荷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最开始知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存在?”

顾濯说道:“你还有别的要问吗?”

“这个问题已经足够了。”

贺听荷摇头说道:“要是你事前一无所知,是在途中才发现事情的真相,那我可以体谅你不是有意害人,你也是赤阴教的受害者,但你……”

她没有再把话说下去,在场的每个人却都已经明白话里的未完之意。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不管是为了死去的那些同伴,还是为了胸中那一腔怒火……事情都会走向极端。

顾濯微笑说道:“那你呢?你是有意害人吗?”

“我?”

贺听荷一声叹息,问道:“你已经把自己对我的怀疑当作是最后那一根稻草了吗?”

话说到这里,她就像是回忆起过往数日路途上的画面,眼眶变得湿润了起来。

她失望至极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任何意义。”

顾濯从善如流,不再多言。

贺听荷站起身来,往篝火堆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她忽然之间停下脚步,缓声说道:“或者,你离开吧。”

“我还是相信你不是有意的,你也是受害者,因为我曾经和你说话,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所以我不相信你会主动害人。”

她的声音里满是感情,如若亲身体会:“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听着这话,悄无声息围在篝火堆旁的商队人们交换眼神,都觉得这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杀死顾濯固然可以报仇,但谁知道赤阴教那位女修会不会因此而发疯?

万一他们就此被盯上,那以后还怎么行走在荒原之上,做这一本万利的生意?

让顾濯主动离开是最好的办法。

商人首领沉默不语,回忆起那场战斗里的细节,只觉得其中的确有很多蹊跷的地方。

一个养神境界的修行者,凭什么斩得出那么恐怖的一剑,让那位归一境的邪修身受重创?

无论怎么想,这必然是某种特别的手段,甚至很有可能是长辈赐下的保命之法。

不惜付出如此沉重代价,最终居然只要他把收下的钱退还?

哪怕那笔钱不在小数,这依旧不合理。

心虚似乎是最好的解释。

……

……

那块牛肉熟了。

顾濯撒盐,再举箸。

这一次他把肉烤的很好,味道完美符合自身的需求,堪称无可挑剔。

这让他十分满足,惬意到取出酒壶轻轻饮了一口,眼帘微垂。

如入无人之境。

片刻后,顾濯收好酒壶。

与此同时,他还做了一件事。

一道剑光出现在众人眼中,转瞬即逝。

有血花随之而绽放。

四朵。

都出自于贺听荷的身上。

准确地说,是来自她的四肢关节。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没有人能反应得过来,就连坐在马车里的那位归一境剑修都来不及。

当营地里的众人醒过神时,耳朵里便只剩下贺听荷的惨叫声,以及溅射到自己脸上的鲜血了。

场间一片死寂。

“你……”

有人认出了那把飞剑,恐惧说道:“你是昨天晚上那个剑修?!”

顾濯没有说话,随手拾起放在一旁的斗笠,再次戴起。

然后他望向商人首领,说道:“钱。”

商人首领哪敢不从,连忙让人去准备。

贺听荷摔倒在地,衣衫已经被身体溢出的鲜血所浸红,映衬得她的脸颊是那般苍白。

但她却极为坚韧地咬住下唇,死死地不让声音从嘴唇里流出,给人一种绝不屈服的感觉。

顾濯背对着她,说道:“再给我准备一辆马车,我和这人一起离开。”

话音方落,贺听荷突然呆住了。

一位年轻修行者忍不住骂道:“你这未免做得太过分了些吧?她明明都已经揭穿了你的身份,但她还是相信你是善良的,向我们恳求放过你,这你还要再向她动手,你做人怎能狼心狗肺到这种程度的?!”

“是这样吗?”

顾濯似是意外,感慨说道:“我还以为她是知道我可以把在场所有人都给杀光才不敢对我放狠话,想尽办法让我离开,原来背后还隐藏这么一番美好用意,倒是我错怪了她。”

言语间,他悠悠然地站起身来,走到贺听荷的身旁,蹲下身来好奇说道:“那你觉得这人说的对吗?”

贺听荷艰难地抬起头,盯着顾濯的眼睛,一字一字呵道:“你就是一个魔头!”

顾濯想了想,给出的回答很诚实。

“我倒不介意你骂我,但魔头这两个字,未免把我贬得太低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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