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平静如常,眼里找不出任何的惧意,只是沉默。
在他漫长的修行岁月当中,遇见过太多的不平凡与骤变,早已习惯。
“我想和你聊聊。”
说完这句话后,荒人很自然地开始自我介绍。
与喻阳不同,他的腔调里带着相当浓重的奇怪口音,想要听清楚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顾濯很有耐心。
重重夜色下,茫茫风雪里,时间仿佛也在此慢了脚步。
相同的画面长时间的维持着,区别唯有起伏的声音。
左手齐腕而断的荒人有着一个非同寻常的身份——大司祭。
荒原之上,无论是何种立场的荒人都承认的一个身份。
大司祭的职责在一定程度上与监正相似,上承天意,借此上苍旨意为未来做出告诫与警示,让荒人踏上一条正确的道路。
故而大司祭的身上很自然地披上一层神圣的光辉外衣,地位超然而非凡,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在荒人心中皆是上苍给予人间的旨意。
楚珺听着这些话,眼神里的情绪越发低沉。
话里的真假她不关心,那是荒人的事情,她所在乎的是另外一件事——自在道人的生死。
孤山崖畔之上,正是这位大司祭要来杀死她和自在道人,后者不得已让她提前离开,因此她根本不知道那场战斗的结果……
楚珺低下头,不再去想。
此时此刻,大司祭眼中唯有顾濯。
他仍旧在说着自己的话,语气越发温和慈祥,如施仙乐。
“每一个人类的身上都背负着罪孽,只在于多或少。”
“你可曾反思过,你为何这一路走来不得半点安宁和平静,就像是在与整个世界渐行渐远?”
“你可有想过,我为何这般确凿地站在这里等待你的到来,这是命运在给予你回头的可能。”
“而这一切,都是上苍的旨意。”
大司祭看着顾濯,认真说道:“你的安排不在过去,不在未来,就在此间。”
顾濯轻声问道:“死在此间?”
大司祭仰起头,伸开双手。
他的神情越发来得虔诚,眼眶里的那团火焰燃烧得更为凶猛,苍老的声音随之而嘶哑:“这就是上苍给予你的最后也是唯一的归宿。”
顾濯想了想,问道:“上苍的旨意从何而来?”
大司祭听到这句话后,缓缓地跪了下来,右手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双眼早已提前闭上。
片刻之后,从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渐散渐无,就像是把所拥有过的事物近乎返还于这方天地,如此让身心神魂与那上苍不断靠近,甚至融为一体。
伴随着他的额头与大地相遇,一道空明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响彻此间。
“自天意,从人心。”
顾濯闭上眼睛,让掩之不住的疲倦消失,漠然说道:“不是我意,更非我心。”
话音未落,一道流光便已突兀出现在幽暗的山谷当中。
锵的一声轻响。
折雪出现在那位大司祭的身前咫尺,直接刺了过去!
此时大司祭仍旧跪拜在地上,身心神魂尽数供奉上苍,气息之寻常与普通人毫无区别可言。
眼见就要血溅当场的一刻,整座山谷忽然间变得明亮了起来,那不是飞剑一闪而过带来的刺眼光芒,而是焚烧目之所及一切事物的恐怖火焰!
那是以大司祭为中心轰然迸发出来的焰浪!
折雪和这幽绿色的恐怖火焰正面相遇,与大司祭相差仅剩咫尺的剑锋,竟是在这一刻硬生生地被焰浪逼着往后退去,再也无法前进一丝一毫。
这是何等强大的力量?
熊熊烈焰中,大司祭重新站起身来。
他的神情依旧是怜悯的,眼神始终是慈祥的,不曾因为死亡与自己只剩咫尺而愤怒。
他伸出剩下的右手,随着他的指尖所过,空间因幽绿火焰燃烧而发生肉眼可见的扭曲变形。
下一刻,指尖落在折雪剑锋之上,轻轻叩落。
一声轻响。
折雪却像是骤然遭受到如山般的沉重压力,剑身随之而产生弯曲,流露出来的不堪重负的悲鸣之声。
轰!
雷鸣般的轰隆声后发而至,折雪终于无法承受这种力量,砸落在积雪之上,砸起千层浪。
雪浪尚未来得及落下,幽火便已汹涌排空拍去,把前方的每一粒雪花焚烧殆尽,连白烟都未能升起,卷向位于远处顾濯。
折雪被砸落在地,身前再无任何事物阻拦。
楚珺站在顾濯的身后,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画面,忽然想起一句话。
——潮来天地青。
只不过此刻这浪潮,不是水,而是火。
顾濯眼神沉静。
他眼帘微垂,让这谈不上刺眼的幽绿色被拒之门外,握剑。
且慢连带剑鞘,被他伫立在身前,仿佛城墙。
焰浪到来,继而被一分为二。
没有任何的声音响起。
无数年间积雪都已被融化,掩藏在下方的岩石被暴露在幽火之前正在变软,想来很快就会被融化成为汁液,泥土被烧至坚硬继而龟裂,就像是干涸不知多年的大地。
到处都是火。
大司祭看着顾濯,看着焰浪之潮被那把旧剑拦下,眼神里的光芒变得更为剧烈。
他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就像先前所言只是在转告上苍旨意,而他本人来到这里要做的由始至终只有一件事——让顾濯死去。
他往前迈步,为自在道人所齐腕而断的左手开始异化,有妖兽以此为凭借从中诞生。
那是一条以大司祭血肉凝就的巨蛇,其形粗壮,双目施怖。
就连楚珺这般道心坚定的修行者,与之对视一眼,心神亦要为之所乱,不得平静。
于是她下意识低头,却发现巨蛇此时已经让自己的身体紧贴泥土,在幽绿火海中游弋蜿蜒前行,不断靠近着顾濯,准备发起攻击。
与此同时,大司祭不曾停下脚步。
顾濯的目光穿过茫茫火海,与之进行着对视。
生死或许就在下一刻。
他对楚珺说道:“待会儿我照顾不到你。”
楚珺怔了怔,醒过神来,说道:“我会活着。”
顾濯说道:“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这句话,他感受着越发炽烈的温度,最后一次进行推演。
——问题不大。
一念及此,顾濯心神既定。
锵!
且慢出鞘。
就在剑锋与世间相遇的那一刻,时光倏然慢下。
无论是汹涌而至的焰浪,还是那只盘桓在其中的巨蛇,乃至于大司祭脸上的表情变化,都被停滞在这一个刹那当中。
顾濯的脸色骤然苍白如纸,有鲜血自唇中不断溢出。
他顾不得去擦拭,因为光阴似箭,须珍惜。
带着那一声锵,他的脚尖发力让身体与剑锋往前,撞入火海,与绿焰浪潮正面相遇!
曾经让折雪不得寸进的焰浪,于且慢之前仿若无物,未能拦下顾濯的脚步片刻,赫然二分。
他的真元瞬间损耗见底,复尔盈满,如此不断重复着折磨着自己的道体经脉——天地衡于此刻被推至这门功法的理论巅峰之上,再无一步可进。
便也是这一刻,时间再次开始流动,但仍旧极慢。
大司祭的眼神开始变化,这主要体现在那盛满他眼眶的光芒有所晃动,叙说着他已意识到危险的到来,准备做出应对。
顾濯的衣袂起火燃烧。
十丈距离已然过半。
他握剑的手泛起异样的焦黑颜色,也许是速度太快的缘故,被拉拽成为一条细线。
还剩三丈。
楚珺醒过神来,毫不犹豫地准备取出最后的保命手段——不是让观主再次降临,而是一枚符箓。
顾濯嘴角的鲜血已被燃烧成烟,飞逝。
那只巨蛇没有惊慌,身体呈现出扭曲的形状,亮出自己的獠牙,咬向顾濯的双腿。
最后一丈。
时间的流速越来越正常,无论思绪还是事实都来得更快,不再被停留在刹那间,有了自由。
大司祭的境界与无垢相对应,比之顾濯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于是他理所当然拥有更多的自由,得以去做更多的事情。
他急掠而退,因为他已经认出这把剑是什么剑,拒绝让自己身处剑锋的三尺之内,那将会为他带来一个不可承受的沉重后果。
巨蛇与他的左臂相连,被连带着退往后方,于是獠牙与顾濯更近。
这就是生死胜负的瞬间。
楚瑾往前望去。
火海被撕裂出一道缝隙。
顾濯身在其中,即将被焰浪淹没。
就在这时,一座石塔出现在他的上方。
火势顿时消减。
连带着大司祭眼神里的光芒也黯淡。
于是,楚珺得以看到那浑浊眼睛里的不解与茫然。
紧接着,她再从中看到一道明亮的剑光。
转瞬即逝。
一泼血花就升起。
大司祭的整根左臂被直接斩下。
巨蛇来不及哀嚎,在火海中被蒸发成烟,消散无形。
胜负并未分出。
顾濯的身上出现焦糊的痕迹,那是三生塔未能完全镇压的幽火,给予他的伤势。
境界之间的差距着实太过可怕,有若云泥。
哪怕他手持且慢,再有三生塔护体,仍旧落得重伤的下场。
大司祭望向他。
顾濯没有回避。
大司祭的眼神里流露出疯狂之意。
他强行止住后退的势头,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臂,做出了一件极为血腥可怕的事情,往前掷出。
就像是一颗石头。
顾濯眼神微变,神识再动。
时光在这一刻又慢。
待楚珺清醒之时,耳中已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顾濯用着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退而来。
她的五指下意识发出更多的力量,及时捏碎被握在手心的符箓,让蕴藏在其中的气息笼罩住自己,以及撞向自己的顾濯。
……
……
轰!
随着整座山峰被直接撼动,无数积雪落下。
在极短时间里,战斗所在的山谷就已经被淹没填满,除却苍白再也没有别的颜色。
片刻后,大司祭从积雪爬了出来,面无表情。
在他的感知当中,无论顾濯还是那个少女的气息都已不复存在,就像是随着他的那根断臂而死去。
没过多久,有荒人循着这巨大的动静来到这里。
大司祭没有说话,再次闭上眼睛。
很快,他那已然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咳血而出现。
“那人还没死。”
“找到他,然后杀死他。”
“这是上苍的旨意。”
有荒人问道:“如何才能找到那人?”
大司祭睁开双眼,浑浊的眸子里流露出异样的光彩,说道:“只要你们未曾放弃自己的信仰,那他就会出现在你们的眼前。”
说完这句话后,他拒绝了旁人的搀扶,孤身往夜色深处走去。
……
……
千层雪下,洞穴深处。
洞穴是崭新出现的。
更准确地说,是被顾濯以一己之力砸出来的。
此时的他是前所未有的狼狈,衣衫破碎,身体上布满焦痕与伤口。
持剑的右手更是直接骨折,只能无力垂落在旁边,连抬都抬不起来。
且慢被他悬在腰间,锋芒已然掩去。
三生塔以前生之姿为他掩埋气息——否则以大司祭神魂之强大,如何能感知不到两人的存在?
与这两件至物榜上赫赫有名的神物相比,折雪无疑要来得凄惨上太多,原本明亮的剑身赫然多出了烧焦的痕迹,让人触目而心疼。
“这才是你带上我的理由吧?”
一道声音在顾濯身旁响起。
听着这话,他不想说话却发现点头更为疲惫,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
他说道:“以防万一,我总得要找个人照顾一下自己。”
洞穴深处并非无光,有火在烧。
来自楚珺的指尖。
少女借着这一抹火焰望向顾濯,看着他那一张并不真实的面容,认真说道:“为什么你还要再耗费真元遮掩自己的容貌?”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我长得丑。”
楚珺无言以对。
“现在该怎么办?”
她说道:“我最后的保命手段也用在这里了。”
与大司祭相遇之前,她的确说过相似的话,但那句话里其实存在着一个定语——师父留下的。
之所以这般说,是因为她隐约意识到接下来将会有变故发生,想要借此误导那个可能存在的敌人。
事实证明她的做法是对的。
若不是她,顾濯就不会把胜负生死付诸于一剑之上,以最短的时间结束这场战斗。
“我没法坚持太长时间。”
楚珺望向前方,看着不断涌进洞穴里的冰雪,提醒说道:“真元耗尽的那一刻,你要是想不到办法,那我们就只能死在这里。”
顾濯说道:“我不会死。”
楚珺问道:“那我呢?”
“你也不会死。”
顾濯闭目以养神,声音虚弱说道:“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会教你很多东西。”
楚珺怔住了。
顾濯说道:“你可以把这当作是报酬。”
楚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顾濯平静说道:“我知道你师父是观主,你不需要向我重复强调这个没有意义的事实,就像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谁。”
楚珺安静片刻后,说道:“为什么?”
顾濯随意说道:“我与道门有着你所难以想象的深厚渊源和感情,道门如今的处境让我颇感唏嘘,而道门年轻一辈里唯有你值得我多看上几眼。”
“你既然决意担负起重振道门的责任,接下来这段时间就不要去思考那些无意义的事情。”
他的声音里找不出半点情绪:“待你日后踏入羽化之时,自然就能明白这段时光是何等珍贵。”
楚珺不说话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顾濯继续说道:“两刻钟的时间,不懂就问。”
不等楚珺反应过来,一段道藏就已经从他的嘴里被念了出来。
意义复杂的经文,怪异难读的文字,仿佛山涧流水般缓缓流淌而出,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楚珺来不及惊讶错愕,心神便已沉浸在其中。
待她再醒来的时候,过往盘桓在心中的许多困惑都已被解开。
曾经让她无法理解的那些极复杂道理,就像是一团被猫儿玩弄过的线团,而现在这个线团竟在三言两语之间被物归原形,以最初最为真实的面貌袒露在她的眼中。
这是何等程度的道法造诣?
楚珺看着顾濯,眼神复杂至极,心中无可避免地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师父……在道藏之上的造诣可有此人深?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大逆不道,不尊重那位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观主,但却无可避免地在她道心留了下来,根本无法抹去。
顾濯的声音再次响起。
“试一下。”
他说道:“我没收过徒弟,不怎么会教人,你要是愚蠢我要再换种方式教你。”
楚珺轻轻点头,体内真元随之而动。
那一抹燃烧在她指尖之上的火焰渐渐往外飘去,汲取周遭天地灵气而奉养自身,离而不散。
顾濯说道:“还行。”
楚珺很想问怎样才算是很好,但最终她问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要怎么带你离开?”
“……我又不是残疾。”
顾濯站起身来,把且慢当作是拐杖,双眼依旧紧闭。
楚珺问道:“就这样走出去?”
顾濯嗯了声,说道:“或者挖地洞。”
接着,他再次颂出道藏里的某一篇经典,以及自己的注解。
这本该是极其耗费精神的事情,然而对他来说却要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连半点精力都耗费不上。
楚珺一边聚精会神理解着,一边走在前头开路。
当下她从顾濯口中听到的这几篇经典,其意都在于如何与天地相处,借万物之力而用。
听起来其中隐隐流露出些许天道宗的意思,然而当她往最深处去思考,便又觉得这是自己的一种无趣谬认,因为这绝非一宗一门所能概括的。
如果真要以某个门派来概括顾濯对道藏的理解,或许只有……道门二字。
一念及此,楚珺很自然地想到盈虚道人。
这位为皇帝陛下所诛杀的天命教主,据说与道主有着神秘莫测的关系。
或许此刻她所听到的这些经文,便是来自于这段关系的存在?
……
……
修行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
漫长时光当中,千千万万次的重复为的仅是往前一步,很多人甚至不敢奢求突破。
楚珺过往亦是如此,直至今天。
她重新拾起入道之初的快乐,于是脚步便也轻快,不再艰涩。
于是顾濯在某刻睁开眼,望向她在冻土挖出来的地道,叹息着说了一句话。
“虽然我的确不是残废,但我现在真是半个残疾,你能不能稍微慢点儿?”
……
……
易水。
魏青词借浓雾隐去身形,登上江心岛。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朽背影再次落入他的眼中,与过往找不出任何区别。
他说道:“刘师弟死了。”
扶手被敲打的声音响起。
咚。
咚。
咚。
魏青词不再低头,看着师尊的背影,认真说道:“师弟是死在荒原,而他是为我去的荒原,我之所以要去荒原为的是突破。”
王祭笑了起来,说道:“听着,你像是在怨我?”
魏青词摇头,说道:“不敢。”
王祭问道:“言辞当如剑锋。”
魏青词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师尊,您理应清楚我为何着急突破,是因为您当下已然寿入深秋,这个铁一般的事实。”
王祭笑了笑,说道:“继续。”
魏青词面无表情说道:“易水之剑不同于挽剑池与朝天剑阙,意在手中三尺求直,从来都是有进无退,故而也是世间最为凶险的修行之路。”
“像这样的路,若无羽化中人坐镇,传承如何得以悠久?只怕早已都死在剑争仇杀之中。”
他说道:“这是您当年与我说过的话,我想您应该都还记得吧?”
王祭想了会儿,说道:“没忘。”
话说到这里,魏青词缓步走到那张轮椅的前方,问道:“我是您的开山大弟子,我不曾违逆过你哪怕一次,我想知道您今日行事前为何不愿顾及我分毫?眼里唯有自己的朋友?”
王祭沉默片刻后,微仰起头望向自己的徒弟,微笑问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似乎是在怪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