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一片安静,气氛有些低沉,甚至压抑。
余笙神色未因此而变。
她静静地看着王大将军,等待一个明确的答案,不急不躁。
“不会。”
王大将军打破这沉默,说道:“因为那样做只会有一个结果,就是我死在他的剑下。”
余笙说道:“但你还是要坚持寻觅那一缕破境的可能。”
王大将军的声音格外平静:“此事无关生死,此事高于生死。”
“若我破境,消息将会在第一时间传到易水,到了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会做。”
他看着余笙说道:“我会坐在这里,等待结果的到来。”
话中有未尽之意。
如果王祭得知此事后不出剑,无论是不愿还是不敢,是囿于他作为大秦三大王将之一的身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一颗剑心最终都会有蒙上尘埃的可能。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就是一次阳谋,一场问心局。
余笙自然能听得明白,说道:“这其中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王大将军笑了笑,说道:“我是在用我的身份来做筹码,赌王祭不敢对我出手。”
余笙嗯了一声,很轻。
这才是最为关键的核心问题所在,因为王大将军的生死牵扯到太多方面,动辄就是一场波澜壮阔的剧变,而这些剧变只是稍微想想都知道不是好事。
如果王祭真的决意出剑杀人,履行当年诺言,大秦该当如何?
三大王将之一的死亡,足以让朝廷与易水正面开战,覆灭这个传承数千年的当世第一剑道大宗,而这必然要为之付出沉重的代价,北方原本稳定的局势将会瞬间倾塌,不知要再耗费多少时间才能让局面回到当下。
大秦上至皇帝陛下,下至生活在北方的平民百姓,没有谁愿意看到这个局面。
王大将军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依旧把这番话说出来,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也好,这无疑都是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信任和坦诚,是一种寻求解决问题的诚挚态度。
唯有忠诚二字方可形容此举。
与王大将军相伴已有数十年的忠诚二字。
朝廷或者说皇帝陛下,总不能以忠诚这两个字磨灭对方的近百年来的渴望,那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王大将军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所想到的那些问题,我早已想过,因此我才会放弃去杀死王祭,或者说让自己死在易水,这种最能让矛盾激化的选择。”
他说道:“我相信这件事存在着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
余笙轻声说道:“比如王祭已经忘记当年自己说过的话。”
王大将军哑然失笑,说道:“不失为一种可能,毕竟王家挣扎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再出一人进入他眼中,遗忘也不是什么过分荒唐的事情。”
余笙沉默片刻,话锋骤然一转。
“谈谈荒人。”
王大将军瞬间敛去笑容,认真说道:“我之所以坐在这里,为的是防备荒人南下,理所当然要知道荒人在暗地里谋划些什么东西。”
余笙想起不久前的那句话,复述了一遍,说道:“所以你不认为这是一种背叛。”
王大将军诚恳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余笙平静问道:“如何证明?”
“自然不会是全凭言语。”
王大将军似是对此早有预料,从身旁抽出一迭卷宗,递了过去。
这显然是大秦镇北军的机密所在。
余笙自然不会拒绝,神情淡然地接了过来,翻阅。
长时间的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是放下这迭卷宗,轻声说道:“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吧?”
卷宗上记载的东西并不复杂,是近些年来镇北军与荒人行商交易的内容,但并不是账本,而是军方借贸易的机会具体做了怎样的布置。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就像道理和学识,总是蒙尘,待人擦拭,此事不外如此。”
王大将军的声音很是温和,转而说道:“既然你是殿下的徒弟,想必能够理解我做的这些布置,在关键时候足以摧毁荒人绝大部分的战力,我认为这足以证明我的心意所想。”
余笙沉默很长时间后,点了点头。
同意的意思很清楚。
尽管她对这迭卷宗里呈现出来解决荒人的手段……稍微有些看法,但那些话没必要说出来。
“就到这里吧。”
余笙起身往书房外走去,头也不回说道:“我该去休息了。”
话至此处,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事情并不复杂,十分清楚。
矛盾却是难以调和的。
谈不上灭门的血仇,步入羽化的渴望,高于生死的荣誉。
更重要的是,谁也不该让一个有进取之心的修行者画地为牢,不再往前走上哪怕半步。
……
……
“那你要先去把人给杀了吗?”
顾濯的声音里难得是好奇。
夜里风寒,篝火洒落的光芒晃动不安,时不时蹦出几点火星。
王祭沉思片刻后,说道:“这事还真说不准。”
顾濯问道:“嗯?”
“你知道的。”
王祭拔出且慢,随手拨弄篝火堆里埋着的番薯,说道:“我这辈子就杀了一个羽化,还是老到不能打被我几剑斩死的那种,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顾濯说道:“羽化本来就不好杀。”
王祭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怅然说道:“那是真的不好杀啊。”
话里说的都是不好杀,意思看似相同,却又有着很大的不同。
前者是指羽化中人本就超凡脱俗,无一不是当世最强者,除却白皇帝这等横压当世的毋庸置疑第一人,余者胜负生死犹未可知。
——云梦泽中,盈虚从最开始心中便已怀揣死意,如果他下定决心不愿以身入局,天罚一击不见得能够落下。
后者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人世间每一位羽化境都注定是受千万人所供奉的大人物,其自身的存在牵扯着难以计量的庞大利益,比之蛛网还要错综复杂。
如今不是大乱之世,大秦治下的人间有着稳定的秩序,容不得这样的巨变发生。
在此秩序之外,唯一一个天下人皆可杀之的羽化就是盈虚。
奈何他已经死在皇帝陛下的手中。
王祭心生憾意,以且慢剑锋挑起熟透的番薯,在篝火上空跨过一道弧线,落入好友手中。
顾濯接住那颗番薯,慢条斯理地开始撕皮,说道:“所以你就指望着自己大徒弟破境给你杀一杀?”
王祭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我像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吗?”
顾濯说道:“无情不见得就是冷酷,多情往往却能坏事。”
“别和我说这种话。”
王祭微微挑眉,讥讽说道:“你倒是先把自己的事情给理好,别下次见面你又是被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指着鼻子骂就行了。”
听着这话,顾濯也不生气,说道:“下次一定。”
王祭见他这般模样,便也没了脾气,示意他赶紧尝尝那番薯。
顾濯从善如流。
焗番薯的味道在大多数时候取决于番薯本身,而荒原出产的东西向来不错,就像那些为修行宗门所热烈追捧的矿石一般。
他吃的很是仔细,途中不忘给出评价,主要在于几分熟更好吃上面。
十分神奇的是,王祭在这件事情上有着令人惊讶的耐心,听从顾濯的意见继续开始焗番薯。
于是。
一夜过后,顾濯身旁堆起一座小山,山中尽是番薯的外皮。
他看了一眼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再望向仍自意犹未尽的王祭,问道:“现在满意了吗?”
王祭一脸莫名其妙问道:“什么我满意没,这话不该是我来问您吗?”
顾濯看着他,说道:“我吃饱了。”
王祭闻言,很是遗憾地看着篝火堆里还未熟透的那三个番薯,只觉得自己的动作还是稍微慢了些。
接着,青年又眼带嫌弃地赔了一下且慢,心想你明明慢得这么熟练,怎就不能快起来呢?
顾濯把这些小动作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半刻钟后,他动作十分自然地站起身,从火堆里把三个番薯给扒拉出来,放入三生塔中。
“你这是做什么?”
王祭抬起头看着他,不解问道。
“喔。”
顾濯笑了笑,似是后知后觉,说道:“留着,等还剑的时候送给你吃,让你尝一尝自己的手艺。”
王祭不说话了。
顾濯熄灭篝火堆,借微亮天光,开始上路。
不同于昨日,今天的荒原再无太阳踪影,雪云笼罩天空。
就像人生,阳光灿烂的日子总是那么稀少。
顾濯走在风雪里,看着找不出区别的漫长道路,心中并无焦虑着急之意。
他隐约有着种感觉,当自己真正离开群山,与人世间再次重逢的那一刻,便会有无穷尽的麻烦接踵而至。
与其到了那时再奢望此刻的冷清孤寂,何不认真珍惜当下?
想着这些事情,搭着王祭时不时冒出的话头,归途也就变得愉快了起来。
时间在相似的重复中不断流逝,群山将近。
某天,顾濯站在崖畔之上,往远方眺望。
同为荒原的苍凉大地在他眼中流露出些许风光,与群山无穷尽的白雪截然不同,秋色正让大地泛黄。
在这个位置,人类修行者的踪迹已然不再来得罕见。
与顾濯来时不同,受王祭出剑的影响,临近群山边缘的那几个根据地变得十分热闹,不过都是人类单方面的热闹——荒人在察觉到人类修行者的大规模到来后,毫不犹豫地中断了贸易,回到部落营地当中,严阵以待。
千万年来,人类以荒人的性命泄愤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警惕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与此同时,那些怀揣着激进想法的荒人却把这视作为一场盛宴,在短短数日之内组织了数场猎杀,让数十位修行者把性命留在荒原之上。
这在很大程度上打消修行者们的冲动,再有自群山深处吹来的寒风辅以冷血,最终导致那几个人类聚集地变得无比臃肿而局面混乱,隐有透出一种失控的迹象。
……
……
顾濯自崖畔一跃而下。
疾风携雪而至,扑打在他的脸颊上,带着刺痛的感觉。
他视若无睹,在坠落至某个位置的时候拔出且慢,让剑锋没入崖壁当中,卸力再而借力。
紧接着,他的身影骤然虚化,随满天风雪而去,于极短时间内跨过数座陡峭山峰,飘飘然如若谪仙。
奈何他的境界终究太低,哪怕万物为其助力,仍旧还是去不到荒原大地之上,但与进山的道路已然不远,只是几步路的事情。
暮色不知何时已至,洒落在顾濯的衣衫上,仿若燃烧。
他未曾解开那门被楚珺唤作为无心相的易容功法,只是一位面貌寻常英俊的少年,按道理来说不该被太过关注,奈何他正在归途上。
不到一个时辰,顾濯的出现就已经落入诸多修行者的耳中,引起了广泛的注意。
尤其是他手里握着一把旧剑,浑身上下再别无珍贵事物的模样,完全符合人们对剑修总是一贫如洗的刻板印象。
谁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荒原,便理所当然地怀疑顾濯在群山中有所得。
这种推测没有被摆在明面上,直到顾濯带着最后一抹暮色,来到人类在群山前的聚集地村庄。
楚珺不在此间。
在简单地走过村庄一遍后,顾濯得出了这个结论,有些遗憾。
那日一别,再见时也不知是何年月。
带着这个念头,他在村庄寻了一处落脚地,开始休息。
……
……
就像顾濯当初推断的那般,观主对楚珺极为重视。
自在道人尚未带着少女离开群山,便有清净观的宿老奉观主道旨深入荒原,寻觅她的踪影。
——如果不是担心影响太大,观主极有可能亲自出关,确保楚珺的安危。
在相遇以后,清净观的这位宿老当即以最快的速度带两人走出群山,离别荒原。
同一时间,顾濯还在群山里揣着那三个番薯。
当清净观一行三人通过镇北军的审查,准备继续低调返回观里的时候,楚珺却提出了一件事情。
还剑。
当那位宿老得知楚珺要去的地方是易水后,毫不犹豫地出言阻止甚至不惜动手,便在这时自在道人站了出来,让事情得以继续下去。
于是,那座江心岛多了一位客人。
楚珺立于轻舟之上,看着这座被世人誉为剑道圣地的小岛,心情在所难免有些紧张。
只不过当她想过自己很有可能训斥过道主,这种紧张旋即消散无踪,只剩下平静。
浓雾笼罩,岛上风光无从寻觅,唯有身前事物,约莫三尺左右。
不多时,那辆在修行界极负盛名的轮椅出现在楚珺眼前。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沧桑的声音。
“你用剑?”
楚珺循着声音望去,见不到老者的面容,落入眼中的唯有一只枯瘦的手。
那只手搭在轮椅上面,漫不经心地轻轻叩打着,韵律听上去很是别致。
“是的。”她说道。
王祭停下动作,说道:“既然他收你为徒,那我作为他的朋友,自当给你一份见面礼。”
楚珺来不及否认,只见坐在那只苍老的手抬了起来,以指尖在浓雾中轻轻一点。
下一刻,无尽雾气彷如开水沸腾,呈汹涌之姿。
一道清冽剑意通过这幕画面映入楚珺心中。
直至两个时辰后,她才是堪堪醒来,神情很是复杂。
“剑留下来,然后走吧。”
不知为何,王祭的声音听上去带着明显的倦意。
以他冠绝当今人间的剑道修为,为何仅是传授楚珺一道剑意就到了难掩疲惫的境地?
……
……
荒原,群山之前。
顾濯闭着眼,道了一声辛苦。
王祭此刻就站在他身旁,不为世人所见。
“让你不用谢,你就真的一声不谢吗?”
“要不然?”
“说点儿别的词。”
“你一直很想我欠你人情,现在我的确欠你一个大人情了,要不你给我说声谢谢?”
顾濯的语气很是诚恳。
王祭无言以对,转而说道:“有必要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吗?”
顾濯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有备无患,我那位大徒弟现在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那我总得把这一粒掌上明珠给照看妥当。”
王祭想了想,说道:“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对话就此结束。
不是因为两人没有再聊下去的兴趣,而是事情来了。
有人敲响顾濯的房门,邀请他去参加一场修行者的聚会,就在村庄里。
意思十分清楚。
顾濯没有拒绝。
他不似清净观三人,一路欺风赶雪疲惫到极点,在山里休息得还算充分,精神便也还好。
应邀而行,在数位修行者友好的陪同下,顾濯去到村庄唯一一间酒馆里头。
此时夜色已深,酒馆里分外热闹,放眼望去都是人头。
酒味逸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头,给人的感觉不太好,有些刺鼻。
当顾濯步入此间后,整间酒馆骤然一静,旋即恢复如常。
那几位陪伴他到来的修行者散开,然后就是一位境入归一的修行者出现在他眼中,面带笑容,很是热情。
接下来的话其实都很寻常。
无非就是询问与打听,想要知道群山当中的情况,有什么险阻的地方可以回避……诸如此类挑不出毛病的问题。
其间有人邀请顾濯饮酒,但被拒绝,原因在于他拿出了自己的酒壶。
这种疏离的举动没有引起酒馆众人的介怀,热闹依旧。
笑谈依旧,笑语不断。
顾濯不时微笑,很是礼貌。
也许就是这个缘故,让某位修行者忍不住提前道出了那个问题——那你在山里可有所得?
对此,顾濯没有沉思太长时间,就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复。
有所得。
酒馆一片寂静。
就连先前饮酒最凶的那几个修行者,此刻眼神也都瞬间清醒了过来,再无半点醉意。
数十道目光集中在顾濯身上。
他神情温和说道:“如果你们抱着从我身上得到这份机缘的想法,放弃是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有人问道。
顾濯说道:“这不是你们能触碰的东西。”
那人再次问道:“你要怎么证明?”
顾濯想了想,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应邀来到这里吗?”
此言一出,场间数人神情微变。
“酒馆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我想我出现在这里的消息,这时候已经落入该知道的人耳中。”
顾濯温声说道:“所以你们只要再等上一会儿,答案就会出现。”
话里的逻辑十分清晰,没有半点含糊的地方。
尤其是他此刻恰好坐在高位,看起来就像是乡村私塾里那些年老的教书先生,正在对自己座下的学生循循善诱。
没有人接话。
一片死寂。
半刻钟过后,顾濯话里的预言成为真实。
如雷般的轰鸣声自远方传来,大地正在为之而剧烈颤抖,放在桌上的酒水不安晃动着,倒映出在场每一位修行者难看到极点的脸色。
有人试图离开这场是非,惊恐地发现酒馆门外已经站着数位修行者,为首者赫然就是一位归一境。
更为重要的是,那人来自于镇北军。
到了这时,身在酒馆里的修行者们哪里还能猜不出让大地震动的动静从何而来?
大秦军方最为精锐的玄甲重骑!
在得知此间消息的第一刻,在荒原上以游弋之姿忠实执行着将军命令的骑兵们,毫不吝啬消耗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此间,才会造成那样的动静。
玄甲重骑的速度已然快到极点,如同黑色飓风般穿过荒原。
然而,终究还是有人比他们来得更快。
顾濯望向酒馆大门。
余笙就站在那里。
灯火映照下,少女衣袂微污。
那是八千里路的云和月。
她静静地看着顾濯,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走吧。”
“嗯。”
顾濯饮下最后一口酒,向她走去。
余笙转过身,由始至终都没看过酒馆里的众人一眼。
顾濯唇角微翘,想了想,说道:“师姐好。”
余笙看了他一眼,嗯了声。
顾濯说道:“很高兴见到你。”
余笙心想这话也太莫名其妙了些。
接着,她的视线落在顾濯手中旧剑上,墨眉紧蹙。
她自然认得出这就是那把且慢。
那个念头再次浮现。
就在这时候,顾濯对她说了一句话。
很直接。
很干脆。
“上次那句话是开玩笑,这次是真的,其实我喜欢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