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停下脚步。
她微仰起头,歪着脑袋,很认真地看着顾濯。
这时的她看着莫名有些可爱,明亮的眼眸里渐有茫然生出,那大抵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片刻后,余笙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眼神忽而如水沉静。
酒馆外一片寂静。
唯余夜风喧嚣。
长时间的沉默。
在这风中,如雷的马蹄声越发来得真实,镇北军最为精锐的玄甲重骑已然出现在视线当中,远望彷如黑潮席卷而至。
那些效忠于镇北军的修行者此刻更是沉默至极,神情严肃冷硬如同雕像,根本不像是个活人,便也不会记住先前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顾濯不为所动,看着余笙。
余笙安静片刻后,抬头看了一眼为密云所掩夜空,语气僵硬说道:“今晚这风有些大。”
说完这句话,她迈步往不远处走去,便也不用再去看顾濯。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
顾濯随之而行。
有马车在前方等候,车帘厚实,挡尽寒风,精钢铸就的车厢更是铭刻着繁密的阵纹,用以减重避震和抵御可能出现的攻击。
哪怕是归一境且以杀力著称的剑修,想来也很难突破马车的防护,伤到坐在其中的人。
车厢内的布置很是舒服,视线所及之处找不出半点奢华的意味,但每一处都不简单到极致,近乎返璞归真。
哪怕顾濯不懂钱财,大致也能猜到这辆马车的造价必然昂贵到极点,恐怕足以让上万荒人生活上整整一年,犹自有剩。
车轮碾过冻土的声音响起,听着并不悦耳。
余笙坐了下来,闭目以养神,不想说话的意思很明显。
顾濯横剑于膝上,时隔多日后感受着这种令人惬意的舒适,然后开始说话。
车厢里响起他的声音,关于这段自夏末开始的漫长旅途。
余笙无奈聆听。
顾濯说的都是真话,但不是全部的话。
比如和谢应怜见的那一面,还有王祭的事情全都被他隐去,只不过他藏得十分光明正大,而这主要体现在他的诚恳上。
——接下来的事情我稍微要略过一部分,因为不方便。
这是顾濯的原话。
闻言之时余笙望向他,眼神复杂,最终却还是没有说话。
故事得以继续下去。
从大秦境内那座古战场开始,在荒原深处群山之中孤峰腹内结束,那尊流露着羽化气息的‘山神’当然没有被隐瞒起来。
在这次故事讲述的最后,顾濯取出笔墨,在一张白纸上默写出自喻阳处得到的荒人秘法经文,但不是全篇。
不是吝啬,又或者别的什么,而是那篇经文足有近万字之多,绝非一张白纸就能写完,而他懒。
然而只不过是荒人经文的主旨,便让余笙忍不住蹙起眉头。
以她的眼界与智慧,如何能看不出这篇经文的确可行,极有可能就是修行者证得羽化境界的第三条路,一旦泄露出去必将在人世间掀起莫大的波澜。
“别想这些事了。”
“为什么?”
余笙望向他,眼神微冷如水。
顾濯想着楚珺对自己说过的话,认真说道:“你连现在的我都打不过,有什么好忧国忧民的,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先顶着。”
余笙神色不为所动,语气却微冷,问道:“那什么才是现在的我要思考的?”
不等顾濯开口,她忽然补了十二个字:“你不要再重复刚才那句话了。”
“哪句?”
“明知故问很有意思吗?”
顾濯心想还真很难没意思。
然后他发现这种反应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意思,便不觉得这没有意思了。
这般想着,他沉吟片刻后,说道:“我没想到你会来。”
余笙墨眉微蹙,说道:“你要是没想到,为什么要去那间小酒馆?”
顾濯说道:“我是你的师弟,难得来一趟北地总归要和那位将军大人见上一面。”
余笙面无表情说道:“你弄错了,是我该喊你师叔。”
顾濯心想这又是什么意思?
划清界线?
余笙偏过头,眼帘微垂,话锋骤转:“该收好的东西就别露出来了,真以为旁人都是瞎子吗?”
顾濯闻言微怔,旋即笑了起来,道了声好。
且慢就此被藏起。
直到这时候,余笙才是再用正眼望向顾濯,问道:“这篇经文还有谁知道?”
顾濯说道:“还有一个人,你知道是谁。”
余笙嗯了一声,然后发现自己的反应太过冷淡与生疏,有些不妥。
“总之……”
她看着顾濯说道:“辛苦了。”
顾濯说道:“还好。”
余笙沉默片刻,说道:“我来见你是因为不放心。”
言语间,她亲手沏了一壶热茶,让袅袅热雾在车厢里升起。
话是真话,不过就像顾濯先前那般,并非全部的话。
在见到顾濯之前,她提前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以为自己已经考虑完全。
然而她却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竟会听到那么一句话。
于是事前的一切准备化为乌有,剩下的仅有沉默。
谈不上是不知所措,更多还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复杂情绪。
那杯热茶与顾濯略微干涸的唇瓣相遇,流淌入喉。
半晌过后,一声惬意的叹息声响起。
余笙望向顾濯,心中有念想渐渐生出。
“师叔。”
“嗯?”
顾濯回望,不解询问。
余笙别过头,说道:“师父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顾濯有些无语,说道:“我在听。”
余笙掀开车厢帘布,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东西,轻声说道:“相见争如不见。”
顾濯听懂了,问道:“很有道理,还有别的话吗?”
余笙安静片刻后,认真说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话中别有一番深意。
顾濯想了忽而,说道:“前面得加两个字,好好。”
——好好活着。
“是的,我想这句话很适合你我这两个晚辈。”
余笙忽然有些疲倦,再次闭上眼睛,轻叹说道:“休息吧,路途还很遥远,没必要着急在这片刻。”
顾濯嗯了一声。
这是答应,但他却没有闭眼,目光落在余笙的侧脸上。
与最初在苍山没有区别,少女的容颜依旧寻常,找不出半点绝色之处。
不知道为什么,他偏生越看越是觉得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余笙自然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轻声说道:“我脸上有东西?”
“没。”
顾濯诚实说道:“就是发现以前没太仔细看过你……”
话音戛然而止。
余笙睁眼,望向他提醒说道:“我想林姑娘对这句话应该抱有极大的意见。”
顾濯心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余笙看着他的沉默,知道这反应合理也正常,但却莫名其妙地有些生气。
然而下一刻,她觉得自己不该为此而产生这样的情绪,便沉默了。
两人不再言语。
车厢里一片安静。
顾濯偏过身,借车窗用手撑住下颌,望向藏身密云间的月亮。
万物有声,落入心湖,泛起碧波。
“有一件事我和它们都很想要问一问你。”
“何事?”
“你刚才说喜欢她的时候,真的没有抱着转移话题的念头吗?我的意思是,因为她在那时候看到了你手里的且慢,明显准备要问你话了。”
“不是。”
“那就好。”
顾濯听得很清楚,那些来自万物的声音纷纷松了口气。
然后他再听到了很多句话,意思大致相同。
“你要是变成那种不择手段的人,那我会很难受的。”
“虽然我不是人,但我觉得那不该是成为借口的一句话,还好你也是这么想的。”
相似的声音不断响起,叨叨絮絮如家人,似挚友。
最后一刻落入顾濯耳中的声音来自清冷月色,接连三句,欣慰之余亦是无奈。
“我很高兴。”
“但是像刚才那样的话,以后还是少说吧。”
“怎么当面能对一个姑娘说没好好看过你的,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
……
镇北军或者说王大将军为余笙和顾濯的安排堪称无微不至,三千黑骑随行护阵。
数十位军方强者带领的斥候以车队为中心,散落在周遭方圆百里之内,确保任何危险都能在第一时间被发现察觉,避免遭遇突袭。
时隔多年以后,大秦军方再一次肆无忌惮地展现出自己的力量,向荒原上的各方势力叙说那个从未改变的事实——没有任何势力能与大秦为敌。
于是各方势力开始好奇,坐在那辆马车里的到底是什么人,然而相关的一切人员都维持着缄默,连半个字都没有往外说出去。
这与镇北军的威势有很大的关系,但更关键的原因在于……那些看上去不愿听话的修行者,此刻已然埋尸于荒原之上。
王大将军自然不会将此事告知余笙二人。
在那辆马车抵达边境重镇,于提前清空的道路上驶入将军府时,他已经在提前设好的宴席上等待着。
当日,宾主尽欢。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夜色深时,师叔师侄两人进入王大将军的书房,与之进行了一场并不深入的谈话。
王大将军似极了一位温和的长辈,全然看不出心狠手辣的迹象,甚至不像是一位常年坐镇边境的将军,话里除了关心还是关心,就连旁推测敲都没有过半句。
就像顾濯从群山深处走出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待两位晚辈离去后,王大将军神色未变,笑容更为温暖。
那位心腹谋士来到书房,低声禀报:“没有发现那位教主的踪迹。”
是的,镇北军这些天之所以表现得如此不低调,是在借保护余笙和顾濯为由,在暗地里搜寻天命教教主。
王大将军闻言,若有所悟。
那位心腹谋士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说道:“根据古战场那次会面的情报……那位教主曾经自称顾濯,但当时他戴着斗笠,看不清真实面貌。”
王大将军微笑说道:“你可知顾濯不久前才这书房里和我闲聊?”
那位心腹谋士又怎会不知此事,心生忐忑。
“顾濯啊顾濯……”
王大将军念着这个名字,笑容越发温和,似是好奇问道:“谁敢相信长公主殿下的师弟是天命教教主呢?”
那位心腹谋士注意到话里用的是敢字。
王大将军继续说道:“去吧。”
那位心腹谋士怔了怔,声音微沙问道:“您的意思是?”
“亏你还是我的谋士呢。”
王大将军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把那位天命教教主出现过在北地的痕迹给抹去,半点都不要留下来。”
此言一出,那位心腹谋士骤然睁大了眼睛,明显是心中有所猜测。
“你可别往乱七八糟的地方去想。”
王大将军语重心长说道:“我只是不想让长公主殿下的师弟日后被邪魔外道中人找到机会,莫名其妙地沾上一身洗不清的脏水,蒙受不白之冤罢了。”
“我明白了。”谋士低头说道。
王大将军微微一笑,拍了拍谋士的肩膀,说道:“这件事你亲自去办,记得要办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不要留下半点尾巴。”
……
……
“王景铄是一个聪明人,聪明在于他知道那根线被画在什么地方,知道该怎样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是最不用担心那一个。”
余笙淡漠说道:“他会把事情都办好的。”
顾濯嗯了声,没看她。
余笙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不要误会,这不代表我会把从你这里得到的荒人经文当作报酬交给他,我没有擅自替你做主的习惯。”
顾濯微微一怔,知道她是想多了,摇头说道:“我没这个意思。”
余笙说道:“嗯。”
气氛莫名有些压抑。
事实上,这就是近些天来两人相处时的画面,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要陷入沉默。
这种压抑来得很是微妙,没有彻底影响到彼此说话的欲望,更像是一次微妙的……磨合过程?
无声沉默中,双方隐约能够感知到对方正在思考着,该如何说出一句正确无误的话。
于是当第一句话说出口后,他们往往会为自己的话做注解释,尽可能地避免被误解的情况出现,这便让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变得那般生硬。
如果这种情况单方面地出现,那无疑是人世间最为常见的讨好,但偏生在这对师叔侄身上却是双向的,谁也没比谁少想半句。
如此谈话很难不累,累得久了,便有悔意,于是沉默。
顾濯心想,当时自己在马车上就不该说好好那两个字,让谈话变得如此拘谨。
余笙心想,要是荒原当时风声真的喧嚣到听不清声音,那何至于像现在这样?
每到这个时候,两人总会下意识对望一眼,看到彼此眸子里的情绪。
忘了是第几次对视,房间里再次迎来两人的谈话声。
“真难。”
“是不容易。”
“这样不行,太累。”
“可有办法?”
“想不到。”
“或者你再钓鱼给我看?”
“不知道说什么,那你可以闭嘴,而不是用这种话来恶心我。”
“我没这样的想法,主观意义上。”
顾濯的声音很诚恳。
余笙看着他,道了一声好,说道:“那就钓。”
下一刻,两人眼前的世界骤然虚化。
转眼,苍山已至。
羽化中人的道场的神妙之处就在于此,游离于天地之外,却又随时随刻都能降临在这人世间。
从某种角度而言,羽化境界的绝世强者除非情不得已,否则面对境界低于自己修行者时,永远都能占据天时地利与人和,立于不败之地。
苍山的风光一如往昔。
万里无云,星空精致如画。
余笙带着顾濯行至山前碧湖,在湖畔坐下,取出钓具。
顾濯对钓鱼一直没有兴趣。
其实余笙也是借此打发漫长时光,谈不上喜爱。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她看着倒映着天上繁星的水面,声音响起得很是突然:“但最终没能在一起。”
顾濯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听到这么一句话。
然而当他往深处去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拖泥带水,从来都是两人最为讨厌的事情。
或者说,直到今夜在苍山前才迎来这场谈话,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反常的情况。
“很巧。”
顾濯轻声说道:“我也是。”
余笙沉默了会儿,说道:“直到今天,我依旧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顾濯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本就没有后悔的资格。”
“也许吧。”
余笙的声音很淡,像风:“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是怎样的一个人?”
顾濯低下头,看着水面倒映出来的那张脸,缓声说道:“温柔坚强冷硬理智干净通透……大概就是这么些词儿,但我觉得远不足以形容。”
“一个人本就是不能用几个词就形容出来的。”
余笙很自然地接起自己的话头,说道:“我喜欢那个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对我而言是特别的。”
顾濯挑了挑眉,问道:“特别?”
“嗯。”
余笙仰起头,指着满天繁星,认真说道:“星空的不变恒古至今,就像是天道的沉默,当你忽然某刻发现自己能听到万物的声音,你又怎能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
“好奇是喜欢的开始。”
她回忆起当年往事,唇角不知觉地微微翘起,流露出一抹怀念的笑容:“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对我是特别的,于是我不断和他接近再接近,让他在我的生命中占据越来越多的分量,直至忘也忘不干净的程度,而他又恰好是一个值得喜欢的人。”
伴随着抬手,衣袖从余笙的手臂滑落,星光与白皙的肌肤相映而美。
顾濯尽可能地让自己不那么得意,正色说道:“你的喜欢十分有道理。”
“那你呢?”
余笙问道。
顾濯没有思考太长时间,给出了答案:“与我刚才提的那些词儿有关系,但其实不多,因为人世间有太多这样的姑娘,我喜欢她是因为她的强大。”
余笙没有说话,显然不是开心
顾濯笑了笑,说道:“不是实力,是心性。”
余笙冷淡说道:“是吗?”
“嗯。”
顾濯的笑容很是真诚。
他说道:“从最开始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和她很难并肩而行到最后,因为她有着坚决站在自己立场上的勇气,可以为此死去,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一点。”
余笙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濯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认真说道:“不要误会,这和借情爱历劫之类的手段没有任何关系。”
余笙说道:“我也没往这个方向去想。”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不满的很明显,不再是冷淡的。
然后她问道:“所以你是根据这一点来挑选谁值得你喜欢的吗?”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这是我喜欢下去的理由。”
余笙眼帘微垂。
“然后还有一个事情需要强调的。”
“何事?”
余笙有些好奇。
顾濯说道:“我不在乎一个人长得漂亮与否。”
余笙给他翻了个白眼。
——长公主殿下是举世皆知的美人。
顾濯失笑,说道:“总之,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余笙沉默了会儿,说道:“听起来很是无趣。”
顾濯有些无奈,说道:“又不是分开后指责对方,像这样偏向赞美的话语,本就容易千篇一律,哪里是随口就能说一大堆出来的。”
余笙说道:“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两人都很默契地跳了过去,没有去说什么难道你喜欢那个人有很多缺点这样的话,因为他们真的知道对方喜欢的那个人都是有问题的——至少在过往那段经历当中是这样的。
“所以……”
话至此处,顾濯莫名其妙地陷入沉默。
余笙猜到他接下要来说什么,双唇渐渐抿成一道红线,沉默不语,有些失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很认真地问道:“你觉得,再有一次机会的话,我和那人还能不能走到一起?”
“我想……”
余笙声音变得十分沉重:“这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听到这句话,顾濯反而松了口气,说道:“要是容易,那反而来得无趣了,不是吗?”
余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呢?难道过去的问题到了今天就能消失无踪,彻底不复存在吗?”
顾濯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以及身旁那人的理由。
他看着余笙,最后说道:“因为这正是重来一遍的意义所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