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章 不愿提及的过往(1 / 1)桥下蓝花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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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风骤雨临。

白帝山上一片漆黑,偶有灯火渺如豆粒,散发不出光芒照破雨夜。

顾濯与余笙坐在石屋里,置越发繁杂吵闹的雨声不闻,谈论的却不是过往那些天里有关于修行的问题,而是如今的白帝山。

在这座帝室陵墓当中生活的人,几乎都有着相同的姓氏,白家的白。

很有意思的是,如今人间白家血脉最为密集的地方不在神都,更不在旧都城望京,而是就在这座山里头。

百余年前那场大乱当中,白家作为帝室理所当然遭逢大难,过往千年间分封各地的子孙后代几乎死伤殆尽,不知有多少位王侯人头落地,王府上下皆血,满堂华彩烧为锦绣灰。

其中自然有不少人为求活命倒向道门,而这些人在后来的清算中尽数死去,无一幸免。

从某种角度来说,死在诸宗们手下的白家子弟,不见得就比死在白皇帝手中的来得要多,两者极有可能处于一种平分秋色的境地。

故而开枝散叶有千年之久的白家,如今在事实上已经人丁稀薄,而真正掌握权力的更是只剩下当今的皇帝陛下一脉。

至于在百年前那场大乱当中侥幸活了下来的白家中人,绝大多数都被送到这座白帝山上伺候先祖坟茔,极少数得以流离在外的人也都是弃了姓氏,断绝过往,至死不提。

史书上没有刻意遗忘掉这段过往,因为皇帝陛下不认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有做错,但终究还是越来越少人有人提及这段往事。

毕竟史官对此着墨的确极少。

说往事,道往事。

余笙要说的或许都是同一件事。

现在的白帝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清修之地,更像是一座镇压其余白家中人的囚笼,只要那位皇帝陛下一日不死,活在这里的人就不能离开。

更不要说什么开枝散叶。

那就是在异想天开。

尽管余笙没有说,但在近百年的时光推移之下,生活在这里的那些尚未死去的白家老人,对皇帝陛下本人具体抱有怎样的想法和感情,不是一个很难得出答案的问题。

顾濯对这番往事的确知之甚少。

多年以前他对此漠不关心,数年以前在长洲书院的那三个春秋里的他固然有翻阅过史书,好奇这百年间发生过的往事,奈何史书上对此是真的一笔掠过,不肯停留半个字。

故而在听到最后,他很是好奇地问出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把白帝山变成一座牢笼?”

余笙看着顾濯,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

……

翌日清晨时分,暴雨渐渐稀疏,如丝似缕。

顾濯和余笙戴上斗笠,没有撑伞,就此踏上溢散着雨雾的山道。

雨中的白帝山无甚风景可言。

古老岩石上被打湿的青苔朝天而躺,水洼不断荡起的涟漪似是在跟着行人的步伐起舞,不远之外那座碑亭上的牌面若隐若现,不得真解。

白帝山之所以被作为给予历代夏祭头名的奖励,是因为在阵法的帮助之下,修行者可从白家历代先人坟墓处取得有助于修行的好处。

这种方法类似于禅宗之灌顶,不过要平和温顺上太多,更像是翻阅一本书。

昨天那位白家旁支的强者,在今日继续充当着知客,为顾濯和余笙介绍葬在这座山上的白家先人的事迹,讲述其生前之境界,以及其毕生得意之处。

在说到某些与望京相关的白家先祖时,那位强者还会微笑着发散话题,比如讲述旧都城中某处古迹恰好与这位先祖有关,因其而得以名留青史,以此来增添亲近之意。

言语当中看似溢美之词不多,却都落在精确的位置上,很容易就能让人为之而心向神往,继而对坐拥天下千年的白家心存敬畏。

这是很常见的手段,与寻常天才拜入宗门的时候,第一堂课总是了解自家宗门辉煌历史是同个道理,为的就是让人生出与有荣焉的感觉。

时间在言语中飞快消逝,转眼正午已至,天空仍未放晴。

那位白家强者在最后告诉顾濯,想要得到白家历代先祖留下的底蕴,以此成为自己在修行路上的助力,前提条件是得到认可。

白帝山上每座埋葬着白家先人的坟茔都有一位守坟人,认可来自于他们的点头。

在讲述完相关的这些规矩后,那位白家强者就此转身离开,任由顾濯与余笙自由行走,只要不踏入那些明确告知过的禁地即可。

——余笙之所以得以踏入白帝山,凭借的是顾濯侍女这个身份。

白帝山对此并无禁止,放行的十分简单。

顾濯目送那人远去。

“挺假的。”

他若有所思对余笙说道:“我说的不只是这人的笑容,还有这明显背过成千上百次的词儿。”

话音方落,雨雾中传来一道声音,冷淡且漠然。

“因为他不觉得你会在这里逗留太长时间,简单应付一下就好,何必上心?”

顾濯早已得知此人的存在,听到这句话后当然不会诧异。

更何况说话这人也算得上是一位‘故交’。

来者是白浪行。

这位三皇子殿下走进顾濯眼中,不撑伞也不戴斗笠,任由凛冽冬雨落在身上。

与去年夏祭时相比,此时此刻的白浪行看上去邋遢极了,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须长及胸,找不出半点大秦皇子的气度,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野人。

但他的眼神却分外明亮,丝毫没有被自己的肮脏影响,充满跃跃欲试的强烈战意。

顾濯很自然地无视那些战意,随意搭了句话。

“你不是进入军方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为了战胜你。”

白浪行答得很认真:“在白帝山上修行,是我唯一可行的道路。”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为什么?”

白浪行闻言,神情变得极为严肃,不满说道:“你明明都已经拜姑姑为师了,难道你不知道姑姑当年曾经在这里修行过很长一段时间吗?姑姑之所以能踏入羽化境界,与这段经历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顾濯看了一眼余笙。

余笙神色不变,从容自若。

“我本以为很快就会在这里见到你。”

白浪行看着顾濯,很是失望说道:“没想到整整一年时间过去,你才来到这里。”

话至此处,他的目光落在余笙的身上,带着强烈的不满意味,问道:“甚至还带上一位婢女过来,你到底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顾濯沉默不语,开始提前可怜这位同辈中人。

余笙伸出手,稍微按了按斗笠。

顾濯对她十分熟悉,知道这不是好的征兆。

白浪行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眉头越皱越深,认真说道:“你姓的不是白,今生很难再有第二次踏入白帝山的机会,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不要沉溺在温柔乡里,因为这里不是让你走个过场就能赚个盆满钵满离开的地方。”

顾濯不太明白,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白浪行沉默片刻后,坦诚说道:“虽然我很不情愿你成为姑姑的徒弟,在我看来那该是我的位置,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我就必须要学会接受这一切,将你视作我大秦未来百年的中流砥柱,而不是对你心怀记恨。”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你的确了不起。”

他平静说道:“去年夏祭就算再重复上千百遍,我也找不到战胜你的一丝可能,你让我败得无话可说。”

顾濯很是无语,说道:“可你现在的话不是很多吗?”

白浪行不由愣住了,一时无言。

片刻后,他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说道:“我带你逛一逛白帝山。”

顾濯提醒说道:“我已经被带着逛过一遍了。”

白浪行摇了摇头,说道:“不一样的,我是要带你去瞻望当年姑姑在这里留下的故事,我希望你能以此为鉴,激励自身,不要挥霍自己的天赋。”

顾濯无言以对,再看一眼余笙。

不知为何,余笙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很快,这种预感成为真实。

白浪行很有作为导游的潜质,又或者说他对自己那位姑姑确实满怀敬仰,甚至还要超过他的那位父亲。

“百年之前,这里并非现在这般模样,是一处完整的悬崖,为何现在沦为断崖?那是因为姑姑曾经在这里静立一宿,于满山飞雪中悟得枪道真意,递出那名为斩雪的一枪,硬生生削掉半片山崖。”

野人似的少年如数家珍,指着那处断崖说道:“枪意长存数年之久,在这其间断面平静如镜,生不出哪怕一根杂草,后来有夏祭头名来到这里,追忆当年,唏嘘赞道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注)

顾濯十分热情地鼓起掌来,表示继续。

然后他转过头,压低声音对余笙问道:“话里说的是真的吗?”

余笙还是沉默不语。

顾濯懂了,这分明就是谣传。

余笙心想难道我当时在这里用雪埋了一壶酒,结果第二天来发现被住在这里的猴子给偷走喝完,一怒之下把他们的家给拆了也要告诉你吗?

这怎么可能?

至于静立一宿?

要是她真有那么做,酒又怎会被猴子给偷走?

到底是哪个白痴造的谣?

接着,白浪行再带两人去到另外一处地方。

那是一座如镜般的湖泊。

湖面为雨水敲打出圈圈圆圆,百余丈宽阔的湖面为雾气所笼,颇具仙气。

余笙的脸色忽然变得不好看了起来。

白浪行微微一怔,莫名觉得落在身上的雨水冷了几分,心想难不成是今年冬天变得更冷了?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响起。

“这里又有什么故事?”

白浪行醒过神,对他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在百年之前修行界都认为枪这种武器不是飞剑,必须要被握在手中,唯有如此才能发挥上最大的威力。”

顾濯心想确实如此,然后说道:“所以呢?”

白浪行想到那段往事,很是感慨说道:“姑姑当年对此却是不屑一顾,认为这是一群无知者的偏见,而她敢为天下先。”

“当年就是在这座湖泊,姑姑开始了无数次的尝试。”

他想象着当年的画面,声音里满是神往:“据说,当时这座湖泊日日有瀑布逆流而上,直至天穹,这全都是被姑姑一枪一枪给轰出来的。”

顾濯看了一眼这湖,见水中有鱼,好奇问道:“那湖里的鱼儿最后怎样了呢?”

白浪行想不到他会问出这么一句话,当场愣住了。

半晌过后,野人少年严肃说道:“没有史书会去记载这种旁枝末节的地方,而且这不是我和你说的故事的重点,我想告诉你的是姑姑的坚持与赤诚。”

顾濯听着话里最后两个词语,忍住笑意,没有说话。

余笙面无表情,藏在衣袖里的拳头已然握紧。

事实依旧与故事有着巨大的出入。

当年她之所以做这种事情,是因为湖里的鱼儿总是不愿意上钩,总是让她在湖边坐上半天一无所获,忍不住动用修行手段。

问题在于,那时候的她是真的没有把枪给掷出……好吧,应该是有那么一次,但也就只有那么一次吧?

那一次还是因为有苍鹰试图与她争鱼,她为保护那条鱼儿幸免于难,不得不如此行事。

何以在这故事里就成千千万万次了?

真是莫名其妙极了。

事情尚未结束。

绕过湖畔,走过一条狭窄山道,眼前景色倏然开阔。

那是一处宽有百余丈崖坪,末端生有一株松树,探入云中。

白浪行指着那株松树,说道:“你可知姑姑为何被视为非常人?”

顾濯诚恳说道:“愿闻其详。”

“世间寻常人等,皆行钓鱼之事,唯独姑姑与众不同。”

白浪行说道:“她当年就坐在那颗松树上,钓鸟。”

说这句话的时候,野人少年的语气看似淡然,其实流露着极其强烈的与有荣焉的骄傲。

余笙偏过头,很想转身就走,奈何没有理由。

顾濯闻言再次震惊,下意识问道:“钓鸟?”

“不错,就是钓鸟!”

白浪行眼里似是浮现出当年画面,感慨说道:“可惜的是,那时候的姑姑只给众人留下一个萧索孤独的背影,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是在以此磨砺些什么。”

顾濯挑了挑眉,说道:“也许是因为她在照看众生。”

话音方落,白浪行眼神骤然明亮,说道:“又或许是因为她下定决心要把整个白家担在肩上!”

余笙终于忍不住了。

“有没有可能……”

她轻声说道:“其实长公主殿下就是在那里发呆呢?”

白浪行很是不悦,回头看了她一眼,训斥说道:“姑姑行事必有深意,岂会似你说的这般无聊,更何况山上那么多可以坐的地方,为何偏要到那株松树上坐?”

余笙无言以对。

顾濯在旁说道:“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坐在那里比较好看?”

“姑姑怎可能如此肤浅?!”

白浪行顿了顿,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情,说道:“不过当年确实有几幅相关的画流传下来,那些画里的姑姑以风华绝代四字相称,绝无半点夸张之处。”

余笙轻轻地呼吸了一口,让冰冷的空气充斥着肺腑,强自冷静。

顾濯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诚挚问道:“可否一观?”

与先前不同,白浪行摇了摇头,再又点头。

顾濯有些意外,问道:“什么意思?”

白浪行对他说道:“我带你走过姑姑在百年前走过的路,是因为我尊敬姑姑,便不想你丢了她的颜面,为的是激励你。”

顾濯听懂了,说道:“如果我能得到你的认可,那你就愿意带我去看那几幅画?”

白浪行点头说道:“不错。”

顾濯看着这位野人少年,忽然生出极其强烈的同情心,委婉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位姑姑不见得会喜欢你的这种做法?”

白浪行皱起眉头,缓声说道:“有道理。”

余笙有些欣慰,心想你总算没那么不懂事。

“不过……”

白浪行对顾濯说道:“我相信你。”

顾濯有些不解,问道:“你相信我?”

白浪行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你是一个骄傲的人,这代表你在知道这件事不妥以后,决计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但你不是很尊重你姑姑吗?”

白浪行神情认真说道:“我认为对姑姑最大的尊重,便是让你不要在外面丢了她的脸,而不是在这种旁枝末节的地方上迟疑。”

“我不会苛求你像当年的姑姑一样,取得我白家历代先祖之全部传承真意,因为这是父皇在你这个年纪也不见得能做到的事情。”

他说道:“只要你能让九位守坟人认可你,我就会带你去看那幅画。”

说完这句后,白浪行潇洒转身离去,眉眼间神采飞扬,似乎对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极其满意。

崖畔上一片平静。

雨声稀疏。

夜色尚未到来,山间天光流转,景色空明。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忽然说道:“可不能怪我啊这事儿。”

“我也没怪你。”

余笙漠然说道:“你何必这样理解?”

顾濯想了想,诚实说道:“但我确实很好奇那幅画。”

余笙望向他的侧脸,问道:“所以你一定要看?”

顾濯说道:“可以不看那幅画。”

余笙似笑非笑说道:“只要我去那棵松树上坐一坐?”

顾濯迟疑片刻后,还是点头。

“嗯。”

他解释道:“倒也不是别的,主要我比较好奇钓鸟是怎么回事。”

余笙不说话了。

少女摘下自己的斗笠,面无表情地翻了一个白眼。

明明是白眼,顾濯偏生觉得这时候的她莫名来得可爱,笑了起来。

余笙呵呵一笑,问道:“你很高兴?”

这次轮到顾濯不说话了。

他又不是白痴,还能看不出别人生气了吗?

余笙摇头说道:“不早了,回去吧。”

顾濯问道:“可以原路返回吗?”

“为什么?”

“主要是觉得你侄儿话里有一部分故事不太像是真的。”

“所以你要我这位师侄来替他纠正,告诉你真相?”

“是的。”

余笙一言不发。

然而接下来她选择的路线,从侧面回答了这个问题,答案是不行。

顾濯为此感到遗憾,只不过想着今后山上还能再与白浪行相遇,定然还能再听到白南明的趣事,便暂时作罢了。

……

……

傍晚时分,山间雨停。

夕阳洒落暮色,残留在砖瓦上的雨珠一片赤红,仿佛正在燃烧的火焰。

余笙没有再给顾濯闲逛的时间,带着他去到某座坟茔前,做一位后来晚辈该做的事情——得到守坟人的认可,取得白家先人的传承。

就像白浪行说过的那样,当今世上对白帝山最了解的人不是他那位父皇,而是白南明。

对于哪座坟茔里埋藏着的人曾经在生前修炼过万物霜天劫,并且拥有着高深造诣,能够帮助到顾濯的修行,她再是清楚不过。

余笙为顾濯选定的第一座坟,坟里埋着的那位白家先祖在史书上是绕不过去的一位存在,只不过其留下的名声非好,而是极坏。

“你确定吗?”

坐在亭下的守坟人抬起头,枯槁的双眼望向顾濯。

“是的。”

顾濯平静说道:“规矩是什么?”

守坟人站起身来,神情木然说道:“直面过往。”

顾濯问道:“何解?”

守坟人解释说道:“这座坟里埋着的那位先祖,死前心有万般不甘,留有超乎寻常的怨憎之意,轻易便能动人心神,让人为之走火入魔。”

“我没有兴趣让你落得这般下场。”

他说道:“所以你有必要证明自己能守住心境。”

顾濯说道:“如何证明?”

守坟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静静地看着他。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直面你过往人生中最为不堪的时刻,仍能静守心神不动摇,那就证明你有资格接受坟里那位先祖的馈赠。”

顾濯沉默了。

片刻后,他偏过头望向余笙。

余笙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问道:“怎么了?”

注的地方是李清照的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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