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祭感受到这道目光,有些奇怪,心想这位晚辈何以有种熟悉的感觉?
下一刻,他想起这是白南明亲自挑选出来的徒弟,便也不奇怪了。
人这种存在,要不就是最喜欢那些像自己的人,要不就是对与自己相似的人厌恶至极,几乎没有中间态可以存在,唯有两端。
这般想着,王祭便也不奇怪了。
正当他准备再次开口,与顾濯唠叨闲谈当年旧事,直言白南明性情之恶劣所在,指出何谓只在你一人面前温柔的真相,寄希望于今后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却遭了拒绝。
顾濯不愿意听。
王祭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怅然说道:“你对她的成见果真是一座大山。”
顾濯沉默了会儿,问道:“成见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否不妥?”
“我觉得很妥。”
王祭的语气十分坚定。
顾濯摇了摇头,对此完全无法苟同,说道:“吃你的番薯吧。”
王祭心想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不知为何,他手上拿着明明热乎的番薯,心里却莫名生出些许寒意,下意识地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大氅,拦下自江面而来的萧瑟秋风。
“总之……”
他想了想,对顾濯说道:“你就好好活着吧。”
顾濯平静说道:“我也没想过要死。”
王祭说道:“那就行。”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像是寻常老者那般静对一江秋水,开始慢斯条理享用那一颗番薯,神色不再随意,有渊渟岳峙之风。
顾濯想了想,说道:“你也好好活着。”
“放心吧。”
王祭的声音淡然而坚定:“要是我不想好好活着,百年之前就不会袖手旁观。”
顾濯心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他拍了拍王祭的肩膀,与故友道别:“再见。”
王祭也不回头,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随意地挥了挥手。
然后老者仰起头,望向秋日笼罩下的清旷天空,直至顾濯与余笙登上那一叶轻舟离开江心岛后,再一次生出世事果真奇妙至极的念想。
久别重逢,这是人世间最好的词语之一。
本以为今生不会再次相遇的知己,于他步入晚秋的生命中再次出现,还是过往年轻时候的模样,这很难不让他为之生出强烈的情绪。
这种情绪不是嫉妒,又或者别的什么,是一种纯粹的祝福。
在很多年以前,久远到他们还不是他们,那个正值青春年少的时候,两人因为一次宗门之间盛会得以结识,就此有了友谊。
往后年间,两人这份友情不曾断绝,私下间常有往来。
王祭犹自记得当年初相识之时的画面。
其时王家那位老祖宗仍旧在世,王家人才辈出,而他的师父却惨遭横难而死。
很自然地,那时节的他处境极为艰难。
事实上,易水当时之所以派他去参加那场宗门间的盛会,是抱着让他跌至谷底的念头,以此给予王家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王祭对此知之甚深。
正是因为清楚,故而他格外沉默,越发倔强。
直到那人来到轮椅旁边,与他说了一句话。
“听说北海的花开了,我推你去看看。”
这句话很莫名其妙,原因在于北海位于荒原群山之后,那里是真正的人间绝境所在,怎么可能有花盛开?
王祭记得清楚,当时的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于是被那人当作为默认。
轮椅碾起青石板的声音响起,追着春风在走。
不是一天两天。
是很多天。
途中,王祭也曾与那人说过自己的事情,却得了个无所谓的答案,而他自然不愿接受,再三坚持后听到了一句真话。
“被太多人围着是很烦的一件事,但和你在一起清净自然来,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十分直观的选择题。”
王祭接受这个说法,并不觉得自己遭了羞辱,只不过还是有些担心。
担心之外,他又隐隐觉得话里不是全部的真相,还藏着些什么。
总之,当时的他的担心很快沦为过去——因为那场宗门盛会沦为他那朋友的独角戏,于高台之上面对八方来潮屹然不动。
在盛会的最后,王祭被那人点名邀战。
这一战结果出乎众人意料。
主要是谁也没想到那人这般不要脸,全然不在乎满座师长就在上方,来回十余招过后便行认输之举,为自己讨了个第二名回来。
满场哗然,一片诧异。
王祭犹自记得,王家那位前辈高人面沉如水,愤怒不可言喻。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证明愤怒是道理的。
根据史书的记载,当今易水的太上长老正是从那一战开始真正崛起,因为那场盛会头名的彩头真不是一般的厚重,为当时处境艰难的他缓了很大一口气。
然而出于各种理由,修行史对这场盛会始终含糊记载,很是刻意的糊去了第二人的姓名。
原因很简单。
那位第二人就是后来的道主。
从某种角度来看,王家老太爷的死与这场盛会有着脱不开的关系,间接导致日后的王家不得不倒向大秦朝廷,换来今朝地位。
如果没有这桩变故的存在,以当时王家的作风来看,死在白皇帝的手下是必然的结果,绝不可能与阴平谢氏那般于乱世中霍然掉头向南,为自己谋得如今足以与皇后对峙的地位。
世事果真离奇。
多年以来,王祭鲜少回忆旧事,今天是例外。
他的思绪从旧年日里归来,心生些许伤感,面朝秋水扯着自己的破嗓子,轻拍且慢为调子,唱起从那位好友处听来的几句诗。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度啊。”
……
……
秋意已深,清净观一片萧索。
近些年来道门的衰落,最主要便是体现在人烟寂寥上。
偶有门中弟子翻起记载着百年前道门辉煌的书籍,眼前为之浮现十八位道门得道真人行走天下,天道宗与清净观两位掌教真人南北对坐相望,道主问道于天的画面,总是禁不住为之神往,继而心生强烈失落。
自年幼起,楚珺展现出最为适合踏入道门修行路的天赋后,她就在若有若无中被很多人灌输重振道门为己任的想法,片刻时光不敢忘却。
因此她的性情愈发来得坚韧,修行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像是在自虐,最终成果显著。
若是抛开顾濯和余笙二人不谈,她就是毫无疑问的年轻一辈第一人,把无垢僧抛在了身后,奈何这却远远不够。
想着这些事情,楚珺望向背对着自己的师尊。
——清净观观主。
“看来你这一趟颇有所得。”
观主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是自天穹落下的雨水,无情无识。
他转身望向自己这位女徒,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说道:“好好珍惜这得之不易的机缘,别挥霍了。”
楚珺轻轻点头。
观主说道:“聊聊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谈话的地方是在青瓦之下,一把竹椅放在那里,静对檐外晴空。
时已午后,阳光洒落在老旧的木地板上,留下一片温暖的黄。
在这再是适合午睡不过的时光里,楚珺开始讲述自己往后的遭遇,其中有大司祭的身影,便也有喻阳的死亡,以及赤阴教的阴阳逆乱。
观主静静听完,用食指叩打了一下身旁的茶几,意思很清楚。
楚珺为他斟了一杯茶。
有热雾缓缓飘起。
少女本来不怎么懂得做这种事情,奈何那些天里为了照顾顾濯,硬生生被磨炼了出来。
换做是以前的她,这时最有可能做的就是以道火把那一壶旧茶给烧热,让自己的师父喝上一杯味道乱七八糟的东西。
观主看着这一幕画面,忽然说道:“我不会问你那个人是谁。”
楚珺微微一怔,握住茶壶的手僵硬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了下来。
观主说道:“不过我想,有些事情你现在可以知道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满是感慨,几分怅然。
楚珺神情凝重,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预感。
下一刻,观主的话让她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皇帝陛下并非你眼中所见那般无敌。”
“他是可以被杀死的。”
“而清净观,或者说整个道门,以及别的势力都在推动这件事情。”
楚珺怔住了。
哪怕她对此并非全无预感,此刻心神依旧为之而震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观主微微一笑,说道:“然而我们的皇帝陛下再如何虚弱,终究还是道主离世后的当世第一人,想要杀死他,这注定是一件要死上很多人的事情。”
楚珺很是艰难地醒过神来,摇头说道:“我不明白。”
观主的笑容更是和蔼,说道:“道门要杀皇帝陛下,那是有着完全充分的理由,因为百年前的失败,因为生存空间被挤压,但旁人却不该这么做的,没有任何必要去冒着天大的风险去弑君,你是这个想法,对么?”
楚珺点了点头。
更重要的是她不明白禅宗立场不动摇的情况下,何方势力有资格掺和进这桩大事里头。
羽化之下皆尽蝼蚁。
荒原之行前她相信着这句话,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明白,而此刻的她却是完全懂了,便无法理解这种与送死毫无区别的举动。
观主的笑容几分嘲弄,说道:“因为几乎每个人都在不安。”
“不安?”
楚珺茫然问道。
观主微笑说道:“你可知按照天命教最初的计划,盈虚该是身死何处?”
楚珺怔了怔,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神情复杂说道:“苍山。”
“不错。”
观主敛去笑意,轻声说道:“凡走过必有痕迹,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被发现的,哪怕天命。”
天命教源自于天道宗,哪怕两者之间的联系近些年来越发薄弱,但终究还是存在的。
盈虚死后,天命教中的某些人为求自保,生出与道门重新建立起关系的念头再是正常不过,为此当然需要给出诚意。
诚意就是盈虚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
“若是陛下仍旧位于自身的巅峰,无任何顾虑,那他又何须以苍山为诱饵让盈虚入局?这不是他过往行事的风格。”
观主继续说道:“皇帝陛下让人不安,皇帝陛下不再是过往那般无敌,那这就足以成为让他殡天的理由。”
楚珺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云梦泽之变后的那个冬天,慈航寺的道休大师辞去国师之位,是否与此事有关?
观主看着自己的女徒,说道:“然而,所有的这一切还差了最为重要的那一着,唯有那一着落定后才有未来可言。”
“那一着是陛下的虚实。”
他温声说道:“想要试探出皇帝陛下的虚实,让陛下离开景海走出神都,真正的办法只有一个。”
楚珺沉默片刻后,声音微沙说道:“让道主复生。”
“这也正是我愿意让你去荒原的道理。”
观主顿了顿,带着憾意说道:“只是喻阳身死,搭在我们与荒人间的那座桥随之而塌陷,这一切肉眼可见地要再等待上许久,或许五年,也许十年?”
楚珺望向师父的眼睛,没有从中看到半点多余的情绪,都是遗憾。
于是她低下头,再次斟茶。
热雾飘起,掩去她眼中的诸多情绪。
观主静静看着那杯茶。
茶水倒映出楚珺的面容。
以及她的担忧。
观主的唇角微微翘起,流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转瞬消失。
……
……
离开易水后,一路向南。
顾濯和余笙这对名义上的师叔侄走走停停,时不时就在一座小城里逗留数天,为的不是别的什么,仅是最简单的口腹之欲。
如此漫无目的地走着,不代表两人真的没有目的地,只是一种不愿引起注意的谨慎选择,因为他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白帝山。
简单些说,就是白家的祖坟。
这个目的地并非顾濯主动提出,而是来自于余笙的口中,原因是她从未忘记修行二字。
去年冬天时候,是她不远千里自神都赶赴慈航寺,耗费莫大心神为修订顾濯新创功法当中的欠缺,最终才有了天地衡的问世。
天地衡以元始道典与星霜劫组成,前者她不必为顾濯担心,故而问题就在星霜劫之上。
星霜劫为白南明所创,求的是与时光为敌,只求玄妙。
这门功法与天地衡没有太大的区别,本质上都处于一种草创的阶段,往前的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是临渊而行。
余笙当下的境界不如顾濯,故而她在某场谈话中提出观道的请求——以顾濯的修行来订正她的修行之路。
按照修行界的惯例,修行是最为私人的事情,观道自然也就是一种对隐私的侵犯,颇为遭受忌讳。
唯有一种关系可以让这成为例外。
——道侣。
……
……
顾濯当然知道余笙不是那种意思。
余笙同样知道顾濯不会这样理解。
这种无声不必付诸于口的默契,悄无声息出现在两人这一次同行当中,唯有在一种时候是例外。
——吃饭的时候。
顾濯和余笙的口味颇有区别,好比吃火锅的时候一人钟情于酸汤锅,另外那人偏生坚持冬天就该要吃猪肚鸡锅,为此争执不断。
问题在于,大秦北方连益州火锅都少,往往是铜炉葱姜清水,很难找到一家店同时有这两种锅底。
然后坐在两人身旁的食客终于听不下去,很是恼火地问了一句:别人都是红白之争,你俩争这种一时之锅就不嫌弃丢人吗?
听到这句话后,无论顾濯还是余笙都沉默了。
后来他们争得彼此有些烦了,干脆决定以后都不再吃火锅,甚至连吃饭都少。
往后的路途稍微平静,因为两人说话减少,颇有种冷漠彼此的感觉,但事实上只不过是两人在检讨自我。
入冬那天,两匹马儿抵达白帝山前。
白帝山作为大秦帝室陵墓,守卫自然称得上是森严,而且可信。
余笙让顾濯露了个面,凭借去年夏祭头名的身份,就此踏入这座至为神秘的名山。
白帝山坐落于中原,形如天柱,极尽奇崛,常年云雾缭绕,寻常人于山脚路过时难以窥得真实一面。
山上风光极好,常有奇松自崖壁生出,横于眼前,于白云相依为伴。
不散的云雾凝聚成海,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就像是一座辽阔无垠的雪原。
在那位皇室旁支的强者引路之下,顾濯和余笙最终来到两间石屋前,被简单交代了几句事宜,大抵就是山上的生活清苦,若是耐不住孤寂先于他知会上一声,千万不要独自下山。
这是顾濯第一次来到白帝山。
余笙亦是今生第一次。
时值冬日,夕阳归山越发之早,天色已渐昏暗。
“为什么要用我的脸?”顾濯站在崖前好奇问道。
余笙随意说道:“因为我长得没你好看。”
顾濯看了她一眼,很是意外,心想你怎会说这种话。
这当然是胡言乱语。
余笙转而说道:“唯有白帝山上的万物霜天真意才称得上是真意,你想要窥得万物霜天劫的真义所在,这是最快也是最好的办法。”
顾濯还是不解,说道:“什么意思?”
余笙的语气十分淡然,但不是在回答问题。
“你在望京旧皇城那座大阵里必然见过万物霜天真意,知道那不是虚无缥缈的臆想,而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她说道:“所以这就是可以被拿走的东西。”
以余笙的身份,想要取得万物霜天真意不该如此麻烦才对,就算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想来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眼下她所流露出来的意思,分明就是要走一条不正常的途径,为顾濯取得万物霜天真意。
顾濯更加无法理解,问道:“为什么?”
余笙墨眉微蹙,似乎是想起某些糟心的事情,说道:“因为这事真的很麻烦。”
顾濯懂了。
有资格让余笙感到麻烦的人,偌大秦国无非那么几位。
他说道:“原来是在这里。”
举世皆知,大秦共有四位踏入羽化境界的绝世强者。
皇帝陛下与长公主殿下,号称神秘到极点的前巡天司司主,及一位曾经因为某件旧事展露过羽化气息的神秘存在。
这就是大秦横压当世的最大底气所在。
前三人都有迹可循,在这个世间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唯独最后那一位是例外。
修行界过往不是没有过猜测,认为这一位很可能并不真实存在,但谁也不可能冒着与大秦为敌的风险,却窥探这背后的真相。
就连其余同为羽化境界的绝世强者,对此亦是知之甚少。
“嗯。”
余笙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说道:“就在白帝山。”
顾濯忽然生出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余笙平静说道:“按照我之前的计划,你从望京归来后我便打算带你来白帝山,只不过中途荒原来了消息,才让事情拖被拖到今天。”
“你的修行我一直都很关心。”
她说道:“从未忘记。”
顾濯心想那我该说谢谢吗?
余笙说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在这里正常修行就好,等你对山上熟悉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取万物霜天意。”
顾濯沉默了会儿,看着她问道:“真的是取吗?”
余笙神色不变说道:“如果你觉得这话太冠冕堂皇,不妨直言为偷。”
长公主殿下的师弟与徒弟,冒天下之大不韪,于帝室陵墓中行盗窃之事……这是何等程度的荒谬?
顾濯叹了口气。
余笙说道:“还是觉得很奇怪?”
“不是一般的奇怪。”
顾濯顿了顿,没有把剩下的那句话给说出来。
大秦藏在暗处的隐患似乎要比他设想中的还要更多。
这种感觉他再是熟悉不过。
当年的道门不也正是如此吗?
看似不可一世,实则风中残烛。
他认真说道:“天下太平系于一己之身,这不是一件好事。”
余笙不置可否,说道:“再如何,当下终究也是太平。”
顾濯望向远方云海,见夕阳西沉,心生感慨。
余笙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说道:“要起风了。”
顾濯叹息说道:“应该也快下雨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进石屋里头,燃起灯火。
暴雨夜里,须持烛前行,如履薄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