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洲查这个案子,已经有很多天了。
十几天前,有人晨起去钓鱼,渔网捞上来一具死尸,吓得魂飞魄散,闷声又钓了一个时辰,才报到县衙。
他看到这具尸体的时候,这人面目已经被毁去,又被水泡的肿胀,早就难分辨出是谁。
过了两天,又有人发现一具尸体,这次被泡的更加肿胀,部分皮肉呈现出半透明的形状,还有鱼在吃。
同样是面目被毁去,同样是手上、脚上有茧子,身上有鞭伤棍伤。
也同样是在水里被人发现,可以定为一个案子。
仵作交上来的答复很简单,说这些人肺里没水,是先被杀死,断了气后,才被推入水中的。
他们后来又发现了一双鞋子,靴子的样式,已经被磨损,从一架马车中甩出去。从装潢中可以看出是张家的马车,不知当时里面坐着的是哪位公子。
那鞋子……
沈元洲目光顿了顿,就和这位格外富贵的公子脚下踩的,有几分相似。
是军中人。
被撞了一下还无知觉,沈元洲怔怔地抬起头,看着走出去的那两人。
他悄悄问身边人:“这是哪家的衙内,这样霸道?”
“嘘!沈捕快,小声些,那可是高衙内!”
门外。
街道上。
高尧辅骑在马上,李浔走在一旁。
高尧辅心里不痛快,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李浔这么一折腾,显出他的能耐,收买人心,却断了自己的路。
公开账册,那就要把账目做的更细,更隐蔽,他刚想到的抽钱法子不知道能不能成。
偏还是为蹴鞠大赛做事,他爹说了,要全听李浔的。
出了门,本应该让马自己走,两个人并肩同行。高尧辅心里这股气不上不下,直接冷着脸骑在马上,想居高临下压李浔一头。
那李浔却没有难堪,也没有赔不是,甚至没有解释一句,只正常走在道上。
惹得高衙内不上不下,青着脸,拉着缰绳,让马保持小碎步,像婢女侍从一样骑在这人旁边,脸色更难看了。
“高尧辅。”李浔叫了一声他名字。
终于给他赔罪来了?
高尧辅斜着眼瞧。
“我看你对鞠场也不大感兴趣,就和直学士提了提,他说让你去投资处做事,已经批下来了。”
李浔递给他一张任书。
上面具体写着任命,还有蹴鞠大赛总办的红印。这是蔡攸找人篆刻的印章,由主理人轮流保管,上次他在蔡家印了一叠纸。
高尧辅听清楚话后。
热情洋溢地弯腰接过那张纸,他单只手握着缰绳,对着那张薄纸看了两遍,大笑道:“还是浔弟想着为兄!”
李浔道:“你刚到任上,做事还需稳妥一些,尽量不要出错。”
高尧辅点头,仔细收到怀里,“我省得。”
高尧辅刚要翻身下马,和李浔走在一道,就被李浔拦下了。
“不用了,我也只送你这么一道,一会要去和朋友聚聚。”
李浔说,“直学士同我吩咐,明日又要开一轮投资名额,由五个变成七个,也就是每个球员多出两个名额,等到一轮结束后再清算分润几何。”
他深深看着高尧辅:
“这就由你来做,我信尧辅会办妥。”
高尧辅几乎在瞬间,就想到这多出的两个名额要如何处置,到底让谁投资,到底如何让别人投资不了,是他决定的。
他笑嘻嘻地拍了拍李浔的肩膀:“你去和朋友在哪里聚?为兄出钱,送你们去爽一爽?”
他拿过钱袋子,从里面摸出两张钱引:“就当我给你们酒席上添壶酒。”
李浔接下,没有多看。
高尧辅拍了拍胸脯,重新确认那张任书的位置,道:“那为兄就不留你,你走吧。”
说完,他一勒马,转了个弯,重新回到投资处。
满面春风,心急难耐。
陈信等他走了,彻底听不到他们说话。
才讥讽地啐了一口:“我看勾栏瓦子里演杂剧的那些人,就该请他当教习,脸变得这么快,恬不知耻。”
李浔仰头看着树上的麻雀,喃喃说:
“恬不知耻,好哇……”
……
……
李浔把酒囊放在地上。
苏逊把酒囊捞过来,倒在银质小酒盅里。
“碰一个?”
李浔接过来,和他杯口一碰,一口饮尽。
两个人坐的很近,看着场下的球赛,苏策满头大汗地跑。
再往下面看,苏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蔡休他们天然京党一桌,如坐针毡,只好挪了挪屁股,挨得离种彦崖更近些,维持濒临破碎的安全感。
苏逊仔细品验。
“真是好酒啊。”
苏逊指了指下面,那个腰背不自然挺直,背影都带着十分忐忑的侄子:“小子没出息,让你见笑了。”
李浔的岁数比苏筹还小一两岁,闻言笑笑,没有附和。
在他眼里,一个生活幸福的孩子,哪怕是经历了家道中落,但有长辈遮风挡雨,像苏筹或者蔡休那样才正常。
“赤子之心难得。”他捏起酒盅说。
苏逊问:“这是你们自家酿的酒?”
“是。”
“喝着和阿筹带回来的不一个味。”
“那个是青梅酒。”
“这个呢?”
“还没想好名字。”
苏逊偏头去瞧他的侧脸,咧开嘴给自己灌酒,小酒盅喝的不过瘾,他就先给李浔满上,自己倒着酒囊,离塞口有一段距离倒着喝。
旁边有人不住叫着“好球”,约莫是哪个球员又进球了。
终于解了瘾,苏逊擦擦嘴巴,对李浔说:“一开始看到你的信,我吓了一跳,京党居然给我苏家人写信,传出去你就不要想在蔡家做事了。”
李浔嗯了一声。
“说能让苏家重新出头,好大的口气,你想怎么做?”
李浔声音淡淡地说:“不是让苏家重新出头,而是让苏策有出头的机会。”
出头的机会,真是好大的口气。
苏逊十分怀疑,但就像有羽毛一样在心里不住地挠过,他问:“你想怎么做?”
“让官家看在眼里。”
苏逊挑起眉毛,思考良久。
他问:“你需要苏家做什么?”
李浔看向鞠场,秋日天空高远,云在上面飘着,让人感觉到蓝天是这样的高和远,飞鸟在空中掠过,就像飞在深不可测的大湖里。
他说:“我需要苏家,成为我的盟友。”
苏逊此次来见李浔,事发突然,没有人知道。
时间紧凑,来不及给父兄去信,也没必要给苏策那小子平添烦恼。
他一个人赴约,就想着如果有危险,苏家其他人不知情,危险也只在他这,被他斩断,祸不及家人。
他正色说:“我不能应承你,苏家我还说不上话。”
苏逊是苏辙的儿子,在上面还有两个兄长,作为家中老幺,他没这个权力。更别说他叔叔苏轼一脉几十人,族中其他几脉百来人,苏家是个很大的家族,他应承不下。
李浔知道。
改了一下措辞:“那么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盟友。”
苏逊看着李浔的脸,笑了一下:“好啊。”
他像是不知道盟友这句话的承诺有多重,只是一下子松弛下来,用自己的空酒盅和他碰杯。
“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要我当你盟友。”
“少年人,多笑笑。”苏逊举杯说,“长得那么俊,别绷着脸。”
李浔嗯了一声,但比之前坐在苏逊身边,稍微放松了一些。
李浔喝着酒,他和苏逊坐在二层架子上的某个位置,身边挤满了人,就连酒囊和一对酒盅都是自带的。这里不是下面蔡休他们坐的那种方桌观众席,两边都是人,他们就在这里挤着说话,因为人多,格外不起眼。
对此,苏逊的解释是,“票不好抢。”
苏逊问:“你不笑笑么?”
李浔露出温和的笑容,看向他。
苏逊连忙叫住:“算了算了,看着有点阴险……你不会骗我吧。”
这种话,苏逊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说出来了。
李浔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像是看到……蔡休长大后的样子。
这种微妙的相似感,在脑海短短一瞬间闪过。
李浔回答:“我向来重诺。”
苏逊给他喝彩,“好!”
惹得旁人奇怪地看他,又连忙探头去看鞠场的情形,心扑通直跳,还以为是有球员精彩过球。
苏逊:“那我信你喽,你打算怎么捧阿策?”
李浔抬起眼睛看他,认真问:“他有没有什么从小比较悲惨的故事,我让人写一写。”
苏逊问:“被你们京党迫害算么?”
他算是看清楚,李浔完全不是全心全意给蔡家做事,因此说这种话试探对方,想看这年轻人接受程度如何。
李浔摇头:“不算,这种事写出来,在城里发不出去。”
苏逊:“那没有了。”
“既然没有什么故事,那让我的人编去吧。”李浔说,“你到时候认账就好。”
被他这么一说,苏逊忽然汗毛耸起来,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有点后悔,不知道李浔会怎么安排,“我想起来了一些,这孩子小时候被罚抄书,哭……”
“还有十二岁时……”
苏逊搜肠刮肚,连侄子七岁尿床的事都说了一番,刚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了的时候,看到李浔抬起头。
这俊俏的年轻人轻声说:“我知道了。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
……
陈信问:“郎主,咱们能信得过他?”
李浔和苏逊谈话的时候,他就坐在后头,声音小杂声多,拼命竖着耳朵听,有一些只言片语都听不清,只有后面苏策的辛苦和糗事听的比较清楚。
“我想要信他,但也要做好后手准备。”
李浔拿着酒壶,慢悠悠地说:“如果他到处宣扬我要帮苏家做事,走漏风声,虽然一时半会蔡攸不会有什么动作,也不信。”
“但他多少会生疑,有了疑心,看什么都是缺漏。”
陈信挠了挠头:“那郎主怎么还应下给苏家人出头?”
“这不是还有那些太学生么……”李浔轻轻说,“我请假时间太久,是时候回太学学习一段时间了。”
陈信想起来:“蔡休公子他们这几日是偷溜出来的。”
李浔微微一笑:“太学生中有不少人对蹴鞠大赛很感兴趣,这些日溜出来不少罢,学官们想来很头疼……”
陈信说:“他们会不会把气撒到您身上?”
李浔摇头,“毕竟是蔡攸担保,他们不会这样,你以为没有学官来买票看比赛么?”
陈信恍然大悟。
那些老儒生居然也会对蹴鞠大赛感兴趣。
这蹴鞠大赛是郎主网罗起来的,陈信这么想着,心里有一种微妙的爽感。
正当他们谈话的时候。
就在另一边。
苏逊同情地望了一眼鞠场上挥汗如雨的侄子,起身先离开。
他身边的幕僚无声跟上来,低声问:
“阿郎,就到这地步了么?这是与虎谋皮。”
苏逊身上沾着酒气,他陶醉地嗅着清淡的酒气,半晌,才睁开眼睛,问:“你觉得李浔是什么人?”
幕僚道:“一个危险的人。”
“昨日您就查了他的身份,那李浔是两浙路的乡下人,不知怎么被押送到汴京,收买了谢文征才能出狱,不知怎么撞大运,得了蔡攸的青眼,给他做事,连蹴鞠大赛这样的差事也分给他做。”
苏逊哼了一声。
“哪有这样好的运道,能一路上来都有人帮他,人家凭什么帮他?”
“谢文征认识他么,为什么同意重审?蔡攸虽中了毒闭门不出,不知什么时候能养好身体,但蔡家旁支族亲那么多,他还有兄弟刚出仕,推出谁不行?为什么要推一个李浔在前头?”
“依我看,他背后不简单,就是不知是什么人。”
“我只奇怪一件事,这小子和阿策同岁,比苏筹年轻……这样的年纪,到底经受过什么,才有这样的平静和气势。”
幕僚思索,缓缓说:“郎主和他结盟,也是因为这个?”
苏逊颔首。
“虽然不知李浔背后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但我苏家现在如一潭死水,要让着死水动起来不是易事……只有我一人与他结盟,要出什么事也连累不到全族。”
“我苏逊活了三十六年空有无用之躯,”
他眼睛亮的惊人,“就赌他一赌。”
幕僚拜下:“阿郎所虑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