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逊想让苏家出头。
市井里,球员之间也争名的厉害。
接连有管事和李浔禀报,大量球员彼此斗殴,同队之间,对手之间,已经拦下多场……已经分出胜负输赢的仍有不服,心有不甘;等待比赛的队员压力极大,几乎一点就着。
坊间下注赌他们赢,商贾投资赌他们赢,每个球员身边的亲朋都赌他们能赢。
他们自己也赌自己能赢。
每个人的心中像是有一根勒紧的弓弦,要随时炸开。
市井之中,也有泼皮浪子们言语不和,私下斗殴,甚至家宅之中,饭桌上也能听到有父子、夫妻各支持两队,举着筷子争论不休。
因为这些,县衙格外繁忙。
与此同时,投资处的差事分了出去,蹴鞠大赛走上正轨,书局那边也没有岔子,李浔就轻松多了。
李浔重新回到太学上课,听学官讲九经,讲孔子孟子荀子杨雄和王荆公,这次他已经知道,王荆公就是王安石。
蔡休趴在旁边睡得正香,李浔铺开纸,旁边摊开一本书,在上面垫着给小报撰稿。
写了两句,他放下笔,效率太慢,还是找人吧。
李浔靠在椅子上,打量着学斋里的三十多人,盘算有谁适合做这件事。
宋朝以文治国,大兴文教,太学生们地位超然,年纪约莫在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之间,年轻气盛,对蹴鞠大赛十分关注,正是大好人选。
散学后,蔡休终于揉揉眼睛,醒过来,王逸和白子兴收拾好书册,一边等种彦崖过来,一边等蔡休缓解腿麻,大家一起吃饭。
学斋里人还没走空,李浔故意问起:“你们支持哪个球队?”
白子兴全程关注蹴鞠大赛,提起来很熟络:
“我觉得王勇战他们必然能行,我爹还想投资他们来着,没想到锁了名额,有钱也花不出去,听说今天开放了两个位置,不知道下人抢没抢中。”
“你不觉得周行之他们能行么?”
蔡休呲牙咧嘴地抻腿,边说,“拿钱开路,很有本公子的风范。”
王逸看是看了,但没怎么记住名字,只跟着朋友们一起凑热闹,买十张报纸投票支持一下。
他没说话,旁边收拾笔墨的人却有话说。
“周行之?他自己财大气粗,砸钱拉人也就算了,还拉了吐蕃人进队,这算什么?连蛮夷之别都不懂,枉他还读过几年书。”
蔡休不满:“人家拉人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教他读书,花的也不是你家的钱。”
他这么一说,那人更不相让。
对方振振有词道:“他花的不也是他爹赚来的钱?一个学子连蛮夷之别都不晓得,让一个吐蕃人进队,我看他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见到蔡休吃瘪,白子兴冷冷地看着那人,像个斗鸡一样,声音一字字说得极快:
“得了吧,辽人还组了个队伍,他们明天就比,也没见你王宣科敢在都亭驿门口说三道四。”
都亭驿是接待外国使臣的地方,位置就在太师府附近。李浔和蔡休常去的州西瓦子,里面就常有辽人西夏人吐蕃人走动,还有专门的胡姬旋舞。
王宣科涨红了脸。
白子兴抬了抬下巴:“怎么,你有胆去?”
王宣科瞪着他,眼睛通红,不甘示弱:“我凭什么不敢?”
蔡休和朋友一个鼻孔出气:“白十一说得是,你有胆在背后嚼舌根,有胆在外面说么?不被一人一口唾沫喷死。”
王逸抱着书箱,在旁边笑道:“王家不也有女人走商,和胡人生意,每年把中原的药材卖草原去。蛮夷之别?怎么,原来你吃的用的不是你姑姑赚来的钱?”
王宣科瞪着眼睛,咬着牙关说:“她是外嫁女。”
“外嫁女,外嫁女又如何?你王家的嚼用不从这儿出?你去外面花楼砸钱不是你姑姑给你的补贴?王宣科,你做人有没有一点良心。”
王逸仍笑着,缓缓吐字:“你但凡有一点良心,就不该说你姑姑是外人。”
“好了!”
斋长拦着他们,“不是说蹴鞠大赛么,怎么扯得这么有远。”
他看向王宣科。
“王则之你也是,不就是支持另一队,同窗之间用得着吵成这样么……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
王宣科压着火,“我又没支持……”
他知道斋长的意思,对方故意这么说,是想把争论压下来,让两方都有台阶下。但他心里不痛快。
斋长拍了拍蔡休的肩膀。
“你小子脸都压出印子了,往后别睡得这么嚣张,学官脸都黑成锅底了。”
蔡休的腿终于麻劲缓解了不少,单腿蹦跶着站起来,没反驳斋长说的话,人家够有义气,先前他逃课都是斋长帮他打掩护。
只站起来,瞪了那厮一眼,问:“种彦崖下学这么晚么,怎么还没过来?”
白子兴也见好就收,拉着蔡休走到门外:“我去瞧瞧。”
王宣科面色不愉,连笔墨也没收拾完,径自走了。
他离开后。
斋长对李浔拱了拱手,圆眼弯弯,笑眯眯地道:
“鄙姓张,张文阶,字明堂。听说蹴鞠大赛是你主理的,特来拜会。”
李浔拱手:“明堂兄。”
张文阶笑道:“我有许多事想问,不知晚间可方便让我请客?”
李浔在心里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尤其是他的姓氏,应下说:
“莫敢不从。”
张文阶那双圆眼弯的更深了。
……
……
七十二正店之首的樊楼,楼高三层,有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高俊繁奢,中间用廊桥和飞桥相连,丝带绸缎挂在其间,华丽非常,珠帘绣额,灯火熠熠长燃。
到处是佳肴和美酒的香气,还有歌伎舞伎身上的脂粉味,上千人就在这酒楼中作乐宴客。
其中,西楼是最大,最首要的一座建筑,听闻楼上最大一间是赵官家御座。
李浔听着跑堂和客人这样吹牛,不知是真是假。
张文阶今年二十五岁,在西楼二层做东,设宴一桌,包厢偌大,请的只有李浔一人。
这一桌费用不菲,却只有两个人吃,连歌女也没叫,惹得跑堂的人连连看,隔壁都有十来人,就两个人点一大桌子菜,能吃完么?
菜品还没上齐,先上了十来盘小菜,一整套官窑器皿,瓜果点心几盘,让客人先吃。
张文阶问:“浔弟想吃什么?”
李浔随意叫了两个菜,点菜的小二重新离开后,这包厢里一瞬间变得很安静,安静的可以听到隔壁收拾餐碟的声音。
张文阶打量着李浔的脸,李浔一脸平静地任由他看。
张文阶弯起圆眼:“你应该料想的到,是我祖父让我来和你聊的。”
李浔轻点了下头。
他没问为什么张商英要让一个孙辈和他说话,也没问为什么这个人是张文阶。
“张相公是什么想法?”
张文阶笑眯眯地说:“按照祖父的意思,其实没必要把你的信当回事,你毕竟太年轻,比我阿弟都年少两岁。”
“但是他对你很感兴趣。能在十七岁就把朝局分析的这样清楚,若说有人教的,那也未免太有条理,太老道了些……祖父同我说,连蔡攸都不能看的这样清楚。”
张文阶看着李浔,打量着对方的眉眼:
“我与你是同窗,又在一个斋里读书,所以是我来见你。”
李浔听着,却觉得奇怪,他之前也认得张文阶,但不大知道对方家世,不过能在太学读书,担任斋长,要么家世出众,要么文采超群,都不是等闲人物。
知道对方身份后,就有一点想不明白。
太学也有三十多岁,甚至四十多岁的学子,但那都是平常人……张相公家的子孙,怎么二十五了,还在太学读书,没有出仕?
“所以,我们这次只是来见面?”
“倒不尽是如此。”张文阶弯着圆眼。
他问:“我很想知道,我张家几代为官,祖父官拜右相,你有什么底气,说来日大祸时庇佑我张家子孙,我张家有何祸事?”
李浔:“你没看我写的信么?”
张文阶愣了一下。
祖父确实没让他看那封信,只是对李浔写过来的东西点评几句,喝了一壶茶。
他问是谁的信,写了什么东西,怎么祖父看起来……有几分颓唐。
张商英没让孙儿看信。只说晚生看得这样清楚,将来仕海浮沉,难免灰心。
李浔笑了下:“看来你家里没有同你说明。”
张文阶抿了抿嘴唇,有种输了一筹的感觉。
正当他开口,想追问的时候,一位位侍者端着菜推门进来,飘摇着香气,打断了他的问话。
珠帘掀开,还听得到外面走廊里一大群人互相簇拥着进来的说笑声:
“非白,你我今日可要喝个痛快!”
“哈哈,王黼,你可喝不过我!”
“别喝醉了,明日还要办差,王兄,你们明日还要修书……”
“……”
几人走入了隔壁的包厢。
细碎的声音隔着薄墙传到两人耳中:
“哈,咱们赌球赢了,就痛快一个晚上,公务的事,明日再说!”
李浔抬起头,看了一眼张文阶的神色,却发现对方正在看他。
两人对视一眼。
张文阶脸上显出微笑:“这些人,李浔你更熟悉些。”
李浔点头,知道他们都已经从这寥寥几句话听出这些人的身份。有徐非白,王黼……听着声音,还有之前见过的谢文征、范文观。
“真巧,京党在这聚会。”李浔轻声说。
他们彼此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下来,直到彻底安静,想要听清楚隔壁的说话声。
隔壁。
“他们县衙这些天多了不少麻烦罢,哈哈,光我撞见那些市井浪子们厮打,就有好几起。”
“不就是输球,有什么好闹的?”
“非也,非白你可知,第一天金一队胜的时候,那些人去把周边商贩卖的东西都买空了,大宴宾客,连路边的叫花子都得了赏。”
“金一队支持者这么多?”
“可不是,就连那些船上的花娘都想做他们的生意,还有小园的主人,说愿意一见卢维青,为他操曲解忧。”
“卢维青我见过,不过中人之资,家资不丰,也没什么功名在身,就凭赢了一场球赛?至于如此?”
“青州人生的都高些……”
“那也比不上王勇战。”
“……”
张文阶举着筷子,打趣李浔:“蹴鞠大赛如此红火,差事办完,你可要成为汴京红人了。”
他这是在试探李浔,真正想问的是,既然能成为汴京红人,即将名满京城,为什么要给张家写那一份信。
李浔夹着盘中的烧鱼,这是长乐爱吃的东西。
他慢慢地说:“明堂何必这样试探,我不是不能听直话的人。”
他剥着鱼刺,解释说:“我看出张家有难……为官家做事,大革弊病,得书‘商霖’,固然门楣荣耀,但等蔡相公从杭州回来,你们就要举家难保。”
“此事,张公想来也明白。”
李浔把剥好的鱼肉夹入碗中,一口吃掉。
电光石火之间,张文阶想起几年前,自己随祖父去毫州的事,那是崇宁年间,张家入元祐党人籍。
他夹起一片轻薄的羊肉,心里有些明白,为什么祖父不让他看那封信。
他脸上沉郁之色明显。
李浔宽慰:“不必这样忧心,没有与京党针锋相对,他也当不得右仆射。青史之上,也可留张家清名。”
在来到宋朝之前,李浔连张商英的名字都没听过,对北宋末期的那些文武百官只知道最出名的几人,知道蔡京是奸臣,知道童贯和梁师成是有名的太监,也是奸臣,知道岳飞……岳飞应当出生了吧。
这些推测,是他根据朝中形势推断出来的。
毕竟人情寥落,古今相通。
他夹起一片菜蔬,问:“一会吃完之后,不介意我打包罢?”
张文阶怔了怔,点头。
他实在说不清其中道理,李浔看的这样分明,怎么人这样……不羁。
而且对方也算是京党,住京党的宅子,做京党的差事,怎么提起权威煊赫的蔡京,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隔壁又有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其中几个字句划入李浔耳中,他夹吃食的动作顿了一下,伸出一只手,示意让张文阶安静。
李浔仔细听着隔壁说话。
张文阶也竖着耳朵。
几人的说话声声音朦朦胧胧传来,明显听得出醉意。
“……蹴鞠大赛,是我京党的差事,我瞧,咱们要是想往上升一升,就得从这儿下手。”
“崇宁讲义司那帮人,仗着旧交情,一个萝卜一个坑,把咱们的前路堵得死死的。”
“大丈夫做事,该当机立断,找准时机就下手,等着前面的人挪坑,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李浔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插到这差事里头的?”
“非白,文征,你们先前同他打过交道,这小子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