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阶听在耳中,笑眯眯看向李浔。
“想不到你这样有名,吃个饭都能听到隔壁议论。”他请教问,“请问,李浔,你听到他们这些话,是什么想法?”
“想法么……”
西楼下,歌舞乐声飘摇,觥筹交声声入耳。李浔靠坐在椅上,抬起手臂,举杯轻声道:
“敬他们的野心。”
……
……
太师府。
蔡攸翻过手边一份份拜帖和礼单,都装饰的文雅精心,字迹轻灵通达,五颜六色放在匣中。
一摞摞人名被压住,仔细辨认这些或潇洒灵动,或飞白草笔的墨字,上面写的是:刑部员外郎谢文征,秘书丞范文观,承事郎徐非白,左司谏王黼……
来路五花八门,各处都有,但有着一个共同点,这些人都是京党在年轻官员中的下属。
“又不是贺年,突然来了这么些帖子。”
蔡攸坐在椅上,低声不住咳嗽,他膝上托着暖烘烘的手炉,室内也暖融融的,但深秋的冷风仍能从门缝和窗缝中钻进来,吹到他身上,像针扎一样的疼。
他的身体已经习惯下毒带来的痕迹,一边咳嗽着,一边写下文书。
“他们忍不住了。”
周管家站在他身后,低声说:“李郎君的差事,确实有些显眼。”
蔡攸脸上露出讥笑:“我当他们多有耐性,一个李浔出头,就等不及了。”
“那官人打算……”
周管家试探问。
蔡攸伸出手,随意在匣子里摸了摸,抽出一张。
他打量上面墨字:“一手好字,就他了。李浔不是让高尧辅去管投资处么,那就把这个……王黼,派出去,让他管……管书局的差事好了。”
周管家既然把这些拜帖给蔡攸过目,自己肯定都事先查过一遍,对这几人的身份了如指掌,在旁边轻声提醒:
“那他在门下省的差事?”
“依然做着,书局那边都让李浔拾掇好了,能有什么麻烦事。”
蔡攸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声音淡淡,“他们无非是想要个态度,我给他们就是。”
“官人思虑周全。”
面容姣好的婢女打开香炉,轻手轻脚把燃烬的香丸用银勺挖出来,重新铺平香灰粉,放入一枚茉莉香丸,两枚茶丸点着。
这是蔡攸的喜好,被蔡府的每个下人牢牢记着,大公子不喜沉香,觉得有股烂木头味,自从他接管蔡家以来,府上多用花草香。哪怕二公子和三公子都不喜这味道,也只能日日点着,为了让蔡攸舒心。
当然,二公子得急病过世,现在也不必有这样的烦恼了。
淡淡的茉莉香气混合着茶香飘来,香味很淡,并不熏人,只觉清香甘爽。
蔡攸放下写到一半的笔墨。
冷不丁问周管家:“李浔把差事分了出去,你觉得如果蹴鞠大赛,没有李浔,还能不能运转下去?”
周渤在后面一下子绷紧心神。
官人要对李浔下手?
他脑子迅速转起来。
周管家回忆着,蹴鞠大赛几乎是李浔一手办成,虽然在海报上写的主理人排在最末,但蔡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是李郎君的手笔,大伙儿也服他。
如果没有李浔,就组不起来今天这个局,如果现在把李郎君抽掉,虽不至于瞬间崩盘,但总要乱了手脚……
身为蔡府管家,官人的知心人,周渤飞快地想到一点。
原来官人竟那般看重兄弟情义,要把李浔除去?可是……官人身上的毒,没准就和二郎三郎有干系。
思索之间,他沉默的太久。
蔡攸轻轻一哂。
他把笔挂回笔架:“怕什么,不过是随口问问。”
周管家躬着腰,把那些机灵话咽回肚子里。思来想去,他说出自己心里的实话:
“在小人看来,如是把李浔抽出去,蹴鞠大赛定会乱上一阵子,但具体怎么做,他都交代出来了,也不至于没他就办不成……官人,若您要对李浔动手,尽管吩咐。”
蔡攸已经感觉到李浔的不好管控,捏了捏鼻梁,思虑耗神,又咳嗽起来。
勉强咳嗽完,蔡攸端起热茶,压一压喉咙里的痒意。
他的伤随着时间的推移,没像太医说的那样,按照医嘱用药治疗,仔细保养两个月就可出门。
仔细保养,那是做不到的。
成日思虑费神,中间又迫不得已出去了两次,在殿里吹了凉风,现在冬日将近,气候一日日转凉,蔡攸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咳嗽的更严重。
“用不着这样。”
蔡攸声音沙哑:
“我虽不才,但还是有些容人之能,一个蹴鞠大赛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李浔的才华。”
“这样的才华,必要为我所用,才有价值。”
周管家安静听着。
蔡攸摸了摸身上狐裘的皮毛。抿了一口茶,每个字穿过齿缝,说得很轻:
“李浔……不是很好掌控啊。”
周管家没有说话,他在揣度官人的意思。
这李浔到底是用,还是除?
蔡攸闭上眼睛,他还记得自己看到那匣子时的震惊。他对自己的兄弟没什么感情,但他没想过李浔会对蔡二动手,这样干脆利落。
复杂的情绪在他心里交织。
该用,还是该除?
如果除去,他身子不好,京党无人露面,圣意难承,总不能等父亲从杭州回来重振门楣。更何况,那样就是太师府的门楣,不是他的门楣。
这是蔡攸最不愿见的局面,比死七个弟弟,兄弟死光还不愿见。
他轻声说:
“李浔是一把好刀,但这样难以掌控,真是让我进退两难。”
他按下自己的惜才之心。
蔡攸对自己说:有才又有什么用,一把好刀如果不是被他执掌,那就只能伤人伤己。大不了再从今日这些帖子里挑出几个好人选,充上去顶李浔的差。
他之前留下李浔,是因为他有用。现在准备除去李浔,是因为对方不受控制。
蔡攸睁开眼睛。
睁开的那一瞬间,蔡攸已作出决断,就像他处理二弟的死事那样果决。
蔡攸吩咐说:“等我身体养好,就把他除去罢。”
周管家低下头,心思百转千回:
“是。”
主仆的对话就到这结束,所有谋算和野心都被屋里淡淡的茉莉清香压下。
周管家退了一步,在官人身旁安静侍候。
念头在周渤心里一个个闪现,官人要养好身体,至少也是蹴鞠大赛结束之后,过了年关,春暖花开……
到时候把人撸去太学生身份,随便放到某个不起眼小地方,按死就是。周管家经验丰富。
蔡攸抱着火炉,病恹恹,随手翻过桌上铺着的文书,那是他给太学学官写的回复,可见——李浔又请假了。
这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人站在门外。
周渤走过去,对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再回来时,周管家手里拿着一封信,匆匆走来。
“官人,这是薛家的信。”
蔡攸抬起头。
薛昂那老货给他写信?
他接过来,拆开阅读。
过了一会儿,蔡攸压着嗓子笑了一声,闷闷沉沉:“薛昂这是想和我套好处呢。”
周管家奇怪:“薛公处理完江宁的洪灾了?”
“以薛昂之才,处理一个洪灾绰绰有余。”
蔡攸轻声说,“他这是在提醒我,不要忘了他给我的礼物……薛采要是有他父亲三分心智,也不至于轻易被人蛊惑,敢给我下毒。”
周管家默不作声。
大公子中毒一事发生在八月初一,已经过去一月有余,没有任何人提出要找到真凶。
这件事仿佛随着薛采的离开而压平,在府里成为一件不被人提起的禁忌。
只有室内暖和异常的温度,蔡攸断断续续的咳嗽,还有一封封本应该交到衙门的文书堆在案几上,提醒着这里发生过一场下毒秘事。
但让周渤感到不安的是………薛采的审问,是由他的侄子周海完成的。
薛采,现在该叫薛从善。
薛昂灰头土脸赶回江宁之前,先把他儿子名字改了。实现了他之前对蔡攸的承诺。
薛从善伤的有多重,周渤心里清楚。
十个指甲全都拔了,旧伤上面叠着新伤,棍伤上面叠着鞭伤,就连小指都被切下,送给薛昂当礼物。
他心跳沉重,一声声像是要从胸腔里窜出去。
蔡攸放下信,沉吟片刻。
“就把他……调到河南府。知河南府,如何?”
“官人慈心。”
蔡攸靠在椅子上,望着头顶的房梁,还有被皮毛和锦帛堵得严严实实的窗缝,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沉默了一刻,他说:“李浔……算了,方才如何议,以后就如何做。”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
蔡攸心里对李浔,竟然升起惺惺相惜的念头。
……
“你记着,再大的才气,要是不被我们蔡家所控,那就是个废材。”
出去后,周管家这样教育侄子。
周海穿着一件短褐,连连点头,掏了掏耳朵:“知道了,二叔,我下次小心,不把人打得那么狠,您不用再说,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没说你,你是人才么,年纪轻轻还腆上脸了。”周渤骂他。
他打量着侄子:“家里又不是供不起你吃穿,干什么打扮的流里流气,跟浪荡子一样,你有人长的那张脸么?”
“谁啊?”
周海不知二叔这又是从哪发的邪火。
“没谁。”周渤含混说,他抬头盯着侄子,警告:“你最近老实点,夹着尾巴过日子,薛昂就要调到河南府,你老实些,知道了么?”
周海连连点头。
想到了薛昂,他嘀咕嘲了一句:
“好么二叔,我抽伤个人,就得当缩头乌龟,人家治下死了几千个人,还能当知府老爷,哈。”
周渤一巴掌打过去。
“你这是说什么胡话!”他严厉地盯着侄子,“谁教你这样愤世嫉俗?”
周海低下头。
“自百千年前,就有一个官职,名字叫州牧。你好好想想‘牧’这个词,好好理解什么是官,什么是民。”
周渤一字一顿说:
“牧民牧民,你以为你是放羊的大老爷?你就是头羊!”
周渤紧紧盯着侄子,要从根上把他这个念头正过来:
“我告诉你,再敢有这样的念头,连我也保不住你,你以为肆意妄为很痛快么?那样的人你以为能活多久?”
“上一个这样的人,再过几个月就只有一个死字!”
周海低着头嘟囔:“我知错了二叔……”
“你道理会的这么多,啥子州牧,我就知道放羊,一头羊那么贵……果然跟官人读书就是不一样,还知道几百年前有个羊倌儿。”
后面半句说的很轻,没让他叔叔听见。
周管家表情和缓,用力一拍他脑袋:“你总得学着知道分寸。”
周海连连点头,他抬起脑袋,好奇问:
“二叔,你说的那人,是不是李浔啊?”
……
……
被他们谈论的李浔,却不知道还有这场关于自己的议论。
他正接待一个访客。
对方发色浅淡,瞳色浅淡,金发金眼,长着一双略大的嘴巴,目光炯炯有神。五官这么拼凑,居然组成了一张有着特殊英俊的脸,带着几分少见的市井浪荡气。
鬓发微蓬,被主人浑不在意的拢了拢。
李长乐站在桌边探出小脑袋,只比桌子高一个头。
她盯着看了好一会,没见过这种金发金眼的人,好像兄长讲过的狮子。
访客微笑着从衣袖里拿出糖果,递给她:“这位小娘子,就是李郎君的妹妹?”
“这是家妹。”
李浔没有多介绍,低声让小女孩去外面找仆人玩。
把妹妹哄走后,桌上还放着三四枚糖果。
对方微微一笑,没有在意。
他站起身,优雅地对着李浔行了一礼,吐字清晰,声调让人记忆深刻:
“在下左司谏王黼,字将明,冒昧叨扰,只想请教一二。”
李浔也笑了一下,把他扶起来,轻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原来王将明就是这个样子,果然神异。”
王黼苦笑:“论相貌,我不及君远甚。”
终于把这个听说多次的名字和面孔对上号,李浔在见到王黼的瞬间,心里就划过一个念头。
王黼之前是何执中门下,被何执中的儿子何志引荐,通过何执中升了几次官,现在却跟京党厮混。
甚至以一个正七品文臣之身,来向一个没有品级的学生行礼……这样不择手段,视颜面如擦脚布的人,不可能在官场上岌岌无名。
李浔道:“你想问什么,在下知无不言。”
王黼笑道:“在下对蹴鞠大赛一事好奇已久,心痒难耐,今日特来拜会请教。”
他说起话婉转动听,让人一听就很舒服,是很适合进谗言的口才。
“晋级赛和复活赛我已知晓是什么意思,唯有投资还有几分不懂,为何要限制数量,一共只有十个名额,再多些岂不是更好?不知……可否赐教。”
王黼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