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您觉得陈忠良背后是谁?”
路上,管事恭敬地问薛昂。
“李浔。”
薛昂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看着开封的夜色,语气笃定。
他没有杀掉一个人的兴奋,因为在他一双宽大苍老的手掌中,已经有太多条人命了。
管事在马车下走着,奇怪:“相公是如何断定……”
河水在月色下粼粼波动,画舫游船飘荡在河道上,挑着精致华美的宫灯,坊船上,舞伎甩动宽大的袍袖,披着绛色帛带,翩翩起舞。
月光和烛火照在她们年轻的脸上,可以看到,这些年轻女人眼尾用胭脂画着淡淡的绛色,尖锐而华美,举手投足间,流动着生机勃发的气息。
薛昂瞧了一会。
他闭上苍老的双眼,回答管事的问题。
“猜到李浔是陈忠良的新主家,很容易。报出那么多名字,他一句话也没说。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只需要注意到他要回护的人是谁,就容易得知。”
管事佩服万分:
“相公神机妙算,竟然真捉到了陈忠良。”
“一步闲棋而已。”
薛昂老脸皱皱巴巴,眼袋又大又深地耷拉着,道:“何况,我打听到,李浔和陈忠良之前是关在一间牢里,虽然不曾见面,但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
他语气疲倦。深夜外出对他这个奔波多日老人来说,已经足够辛苦了。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朽腐心脏,在胸腔里艰难跳动的声音。
管事在马车外低头告罪。
“是属下们没用,还要相公费心……”
“不必急着告罪。”薛昂语气淡淡,“我在开封,少说要待上两月,多则半年,我们……有的是做事的机会。”
他看向帘外,伎子的歌舞已经休罢。
汴京的歌舞一向与江宁不同。江宁府淹了一场洪水,民生凋敝,有些地方百姓十不存一,又配合着朱家父子征石岗,哪怕是城里的街头巷尾,也没有汴京这样的优游豪奢风气。
薛昂松开帘子,闭上眼睛,在心里反复思量这次回京要做的事……
……
……
“阿郎,陈信还没回来。”
戴平安站在门槛张望。
已经晌午,准备开始做午食了,陈信要再不回来,那就只能让他下厨。
“他昨天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戴平安回想着说:“下午出去了一趟,抱着个竹篮宝贝地回来了。天黑后又出去一次,不知道是去哪里,到现在也没回来。”
他心里好奇,趁着陈信不在,把他那宝贝篮子从床褥上翻出来,抖开一看。
戴平安抓着帕子,对着天光瞧了又瞧,一脸猥琐:
“哈哈!这小子莫不是在外面有了相好。”
他抓起一个绣帕,带出去给李郎君瞧。
边走他还边摆弄着看,上面绣着石榴和瓞,寓意瓜瓞绵绵,戴平安心里琢磨,难不成要早生贵子?
“郎君,我瞧他外头有相好了,这会儿恐怕刚从人家床上爬起来。”
戴平安把绣帕递给李浔。
李浔打量了一会儿,放下帕子,捏了捏额角。
良久。
戴平安换了一只脚站。
“郎君,那我们午食还等他不?”
“给他做一份。”李浔说,“要是没回来,就给后院的那些小孩们分了。”
戴平安一边往灶房走,嘴里一边念叨:“郎君真怪好心的,这帮崽子们养着也不顶用,成天就让他们吃干饭读书,我家喂猪都不这样精细……”
李浔又按了按额角。
不知怎么回事,今日总安不下神。
菜碗端上来,今日做的是茭白煎蛋,再有一碗炖肉,一份羹汤,两条烧鱼。分成两桌用餐,后院那些几个半大小子和小姑娘一桌,前院一桌。
桌上摆着四只碗,李长乐夹了一块鱼排抱着啃,戴平安吃着碗里的炖肉,大快朵颐。
李浔看向陈信的那只空碗,问戴平安:
“陈信家里之前是做什么的?”
戴平安被这么冷不丁的一问,懒洋洋地动了动脑子:“他兄长是纤夫,在河里拉纤,有时候也去跑跑腿。”
李浔知道陈信的父母已经过世。
“他嫂子呢?”
“陈信他嫂嫂……”戴平安停顿了一下,看向李浔,缓缓说,“是卖绣花的。”
两个人对视。
沉默了一会。
李浔说:“去查。”
戴平安快速扒拉碗里的菜,又抓了一块大肉倒进嘴里嚼着吃,抻着脖子咽下,一边擦手一边出门,没有片刻犹豫都没有。
陈信恐怕出事了。
陈信虽然做事不大细致,但好歹分得清轻重,就算暗地里帮他嫂子,也不至于一整宿都在外面,连吃午食都不回来。
心里一声声像是在敲鼓,跳的极快。
戴平安低着头,远远绕过几条路,一副叫花子捡泔水吃的模样,钻进了一个宅子的后门。
他踹了一脚里面懒散晒太阳的乞儿,快速问:“你们昨晚和今晨白天,有没有去过大宁坊那边?”
乞儿被轻踢了一脚,正要懒懒地换个地方晒太阳,就听到那人的声音。
是他们的恩公大老爷。
他从地上爬起来,老实站着:“我没去,宁二哥去了。”
戴平安看向宁二。
宁二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一身葛布,短衫短裤,两条小腿光着露出来,浓眉粗硬,一身浑不怕的气质,像是浑然不畏冷。实际是他没长裤可穿。
“我去了。”
“看没看见什么怪事?”
宁二回想,摇头:“没有。”
出于对给他们衣食,让他们不饿死的恩公的尊重,他又解释的细致一些:“我昨天一直在那讨饭,没看见有哪儿怪。”
戴平安打量着他:“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宁二伸出手,手心里是一个既不酥,也不脆,被他嗦过好几遍的炸鱼儿。
他难为情地动了动指头。
宁二尴尬说:“被我嗦过了,恩公你要吃……”
戴平安看清宁二手里的东西,是市里卖的很火热的炸鱼儿,十五文到二十文一包。
一个小叫花子怎么有炸鱼儿吃。
他问:“是谁给你的炸鱼儿?”
“大宁坊的陈大嫂,她买卖收得早,买了好些吃的,还分我两条小炸鱼儿。”
“另一个呢?”
“被我吃了……”
果真是陈信他嫂嫂。戴平安停顿了下,看着宁二的脸:“你仔细想,有没有什么生人往那边去?”
“生人那么些,谁能记得住。”宁二小声嘀咕一句,“我还看到有大户人家的下人,一个个膘肥体壮,上哪记得去……”
戴平安心里一跳。
又问了一些话,等到问完,宁二和其他乞丐口都干了。
戴平安递给他一包炒豆子:“你们分着吃吧。”
“多谢恩公!”
戴平安又马不停蹄跑去大宁坊一趟,在一棵老树下眯着眼讨钱,叫花子眼睛半闭半睁,见到富贵人家就让开。
陈大嫂还在低头绣花,她手里的绣品全都卖出去了,今日便不出摊,赶工攒些绣品,没准能再卖一批,给成儿添个案桌。
戴平安回想起昨天陈信那宝贝的样子,绣品就是被他买去的。
宁二说的大户人家……到底是哪个?
他在心里琢磨着,打量着大宁坊这片地,这地位很偏,几乎就要出了城,挨着一堆寺啊庙啊的,再往远处几十里是官家的琼林苑和金明池。
因为偏僻,附近的住户要是死了,坟堆就立在一两里外的地方。
戴平安虚虚打量着,忽地发现……地上仿佛有两道细微的车辙。
他抬头打量,远远辨认着车辙的痕迹,蜿蜒没入那些远处的坟堆里,他提了提裤子,站起身,踉跄走去。
……
戴平安捡起一个脏兮兮,和树叶烂泥糅杂在一起的帕子。
揣进袖子里。
又不管不顾吃着上面的牙枣米糕,沾着灰土的炸鱼儿,装进口袋里。
为了显得不起眼,他还特地多去了几个坟堆前,挨个把祭品吃上一遍,有的已经放馊了,也没有觉察地咽下。
“饿疯了,死人的饭你也吃!”
一个皱巴巴的老头提着竹竿,一步一颤地追过去打,“这东西少了那么些,昨晚就是你吃的?”
被赶着跑了老远。
秋风吹落树叶,打在他身上。
戴平安咧开嘴,冷风灌进嘴巴里,冻得牙齿发凉。
良久。
他只低低地说出一句:“哈哈……陈大,你死了,哈……”
……
……
“郎君,这就是那帕子,和陈信买来的那些针脚一样。”
桌上放着一团皱皱巴巴,沾满泥土和污渍的帕子。
戴平安盯着那帕子,“陈信已经死了。我看过,地上的泥、叶子上都有血迹。”
“墓碑上没有,连灰都干干净净。”戴平安咧着嘴,笑道:“恐怕是那些人看到血太多,又把碑擦了一遍,哈哈哈,真难为了他们!”
他一颗颗吃着怀里揣着的祭品们,像饿死鬼一样。
吃不下也往嘴里塞,一颗颗糕点塞进去,东西馊了也咽下去。
“哈哈哈哈哈……”
他忍不住想笑,嘴里拼命咽下的糕点簌簌掉下去,戴平安就跪在地上,捡起来,灰也不擦,大口大口吃。
李浔沉默。
手迟钝了下,把帕子抖开。
他一瞬间想过很多事,比如陈信是个喜欢喝酒,贪吃的人,却在指派他做第一件事之前,不敢吃东西,怕身子发重不好办差。
比如对方从来没说自己的家事,只偶尔路过大宁坊的时候,会额外看两眼。
比如陈信昨天还在说他们发财了,以后有的是荣华富贵。
想到这些,李浔弯了弯唇角。
随之而来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陈信是他一力培养,是当作朋友相处的人,他把对方当作心腹,预算以后让人充大梁,如今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
怒火在胸口鼓动,几乎要烧起来。
他打开帕子,瘦长的十指微微发抖,很缓慢地,把团成一团的帕子摊开。
帕子上绣着藤蔓,藤蔓上一根根瓜,上面沾着黑乎乎的东西,还有几滴血。
李浔认得出,这应当是陈信糊在眉上的碳灰,以及陈信的血。
这样易面是他教给陈信的办法。
他打量着帕子。
良久。
李浔把帕子叠好,收入怀中,上面黑糊沾着泥土的一团脏污弄脏了雪白的衣裳。他用力,压下所有情绪问:
“可看到陈信的尸体?”
戴平安跪在地上,捡着东西吃,随着他说话,嘴里的东西簌簌掉了下来。
“没瞧见。”
“先前那些家丁查出是什么人?”
“还没查出。”戴平安低着头。
忽然,李浔蹲到他身前,和他一个高度平齐,看着他。
戴平安缓缓抬起头,被他盯着,被那平静的眼睛激怒,“李郎君,陈信死了!”
“他死了!”
“我知道。”
李浔看着戴平安,跪坐下来,直直地看着,说道:“我知道陈信已经死了,接下来做的事还会死很多人,或许我会死,你也会死。”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我信你,但这是一不留神就会掉脑袋的事,你其实没必要和我厮混。先前你帮我做事,我已是感激非常。”
“库房里就有金银,浔愿奉公与家产,在南边做地主,或在乡间做一富贵家翁,皆可。”李浔说。
“你是什么意思?!”
戴平安怒不可遏,“就只有你有骨气,我没骨气,兄弟被人杀了都不知道报仇?”
“我没说你没骨气。”李浔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戴平安怒喝,“李郎君,谁不怕掉脑袋?谁不知事情难做?你让我带钱跑路,不就是说我没骨头?”
他狠狠啐了一口。
戴平安两眼通红,瞪着李浔。
“实话同你说,陈信那憨货得了你李郎君的恩义,为你赴汤蹈火。你当我就是个没有心的人?你当我不知别人对我好?你当全天下就你有志气,别人就没志气?”
良久。
李浔行礼。
“蒙公相助,浔……不胜感激。”
他抬起头,眼睛冰冷而平静。
陈信的死让他彻底意识到,这短暂两个月的平静都是纸上空谈,蔡二死了,高尧辅死了,在这个时代,所有人都随时会死。
他身边的人已经折了一个,他也随时会死!
他只是一个两浙之地的茶农之子,靠着一路拉虎皮扯大旗的唬人把戏,从牢里走出来。踩着别人的命上位,他只能走下去,没有任何退路!
必须要争出一条路来!
不管杀陈信的是谁,都必须要用那人的血来洗掉墓碑上的蒙尘,不然他还做什么人主?
站起身,李浔重新坐到书房里。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布置下去。
“去问问守门的兵卒,这几天到底有什么人回到京城,想对我身边人动手。”
……
“让人去查,昨晚都有谁去大宁坊,费钱也不要怕,要舍得花钱。”
……
“派个帖子,今晚设宴,让张德民和王浮白来见我。”
……
“买个酸枣县的庄子,汴京城的宅子太小了。”
……
“备车,我要去太师府一趟。”
……
月小而高。
夜里。
李浔坐在书房,放下笔墨,桌案前的纸上只有两个字。
薛昂。
薛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