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省。
梁师成正在练字。
官家喜好书法绘画,作为身边贴心的内侍,梁师成自然也要练得一手好字。
只是做事都讲究天资,梁师成对书画一道,哪怕勤勉苦练,也实在称不上是有天分。
只能多看看书,和前人学舌几句,不至于在官家面前丢丑。皇帝每有佳作,开口也能称赞一二,不显得呆愣媚俗。
唯有勤能补拙。
拿着笔,梁师成直起身,远远看着刚写下的折弯一处,微微摇头。
“人各有长啊。”
这么想着,他捏了捏眉心,挥手叫来在外面守门的小内侍,“官家午憩可醒了?”
“还在睡着。”
小内侍看见案桌上的字,自觉给他按胳膊,连声赞道:“您笔力更深了。”
梁师成搁下笔。这些日,底下小宦官卷钱,给他进奉十多万贯,填补了花销。高尧辅虽然死了,也没能影响到他进账。
他拨弄了挂在房檐下的鸟雀,看着绿金色的羽毛在光下生辉。
小内侍一边用心敲打着梁师成的手臂,让这位更舒坦,一边想着梁师成刚蹙起的眉头,思忖着问:
“师爷可有什么心事?”
梁师成瞧他一眼,“你倒乖觉。”
他喃喃说出自己的烦心事,给身边人听:“高尧辅一死,倒是扰了官家的兴……高俅那混帐成日在官家面前哭哭啼啼,不知讨要了多少好处,连本该撤去的官帽都保住了。”
“呵,他折了个儿子,莫不是故意的吧?”
小内侍站在他身后,看着梁师成拨弄着笼子里的珍奇绿鸟,话里提到了高太尉,他不敢置喙。
绿鸟叽叽喳喳地叫着。
但话头毕竟是他挑起来的,斟酌再三,小内侍一脸忠心耿耿,道:“两浙路新进了一批水漂石,不如拿给官家解个闷?”
“那天宁节要献什么?”
官家的寿诞,可是最紧要的大事。
小内侍躬身,又提起来说:“小的倒是听说了一件事,有个太学生家中有块美石,不如进奉到御前一赏?”
梁师成问:“太学生?叫什么名字?”
“李浔。”
梁师成一脚踹过去。
“胡说八道!李浔我难道不知是谁?”
小内侍被一脚踹跪在地上,请罪道:“师爷,师爷……我知错了……”
从差事来看,李浔还算同他一起共事,梁师成问:“你从哪听来的消息?”
小内侍跪在地上。
“大伙儿都传遍了……”
“什么时候开始传的?”
小内侍微微发抖,他终于也觉得不对劲起来:“……今,今日。”
“蠢才,今日才有的信儿,你就巴巴过来和我说?”梁师成扫过一眼,问,“这话是李浔放出来的,还是旁人放出来的?”
到底是李浔想给官家献媚,还是有人蓄意用这个由头害人?
梁师成在心里思量着。
“小人……小人不知。”
“蠢才!”
这时候,前面敲了敲门,“梁爷,官家醒了,召了张相公议事。”
梁师成视线从跪着的小内侍身上移开。
看向那来报信的内侍,声音软和亲切:“什么时候醒的?”
“半刻钟之前。”
刚睡醒就传召张商英进内,这是怎的了?
梁师成瞥了小内侍一眼,“你就在这跪着。”
说完,他整理外袍,塞了两块点心,微微漱了一小口水,不敢喝多,免得侍候皇帝的时候内急。
在手心里哈了一口气,闻了闻,确保没有异味,才又快又稳走到了官家所在的正殿。
赵官家正在拿着一册书卷翻看,见到梁师成来,也没多抬头。
梁师成在一旁倒茶水:“官家在看什么,这般入神?”
赵官家看得津津有味,问:“那苏策真掉下过悬崖,掉下去还没死?”
梁师成自称是苏轼小妾之子,是苏家人,此时他听到官家这般问,用对待子侄的态度说:
“苏策那小子活泼好动,眉州山路又多,要是说曾经摔下去,许是有的……但要说能摔下悬崖而不死,这大抵是撰稿人的戏说。”
他还真怕官家起了心思,让苏策在御前表演一个摔崖不死。
梁师成宣称是苏家人,不会看着苏家子弟在他眼前出事……哪有做伯叔的亲眼看着侄子摔死?
“哦。那得了道法也不是真的?”
官家问。
梁师成躬身,道:“不知有没有得到山人传法,只是苏策那小子,要说得到什么法门,也多是市井厮混的一些小把戏……连称法门,都有些高看。”
山人,梁师成是指一些隐士修行之人,而非那些以“隐”入仕之徒。
“再说,报上面还说能有人一顿吃上二十碗饭,那岂不是比赵国廉颇将军还要霸道?”梁师成不紧不慢地说。
是这个理。
官家微微失望。
他把手里那册子放到一旁。
他感到颇为无趣,若得真人传法,潜心修道,赵佶自觉必有所成,成为千古第一道君皇帝……
梁师成适时站到身后。
门外传来孩童说笑的声音,步子急促,像是玩闹着跑过来的,过了一会,一张孩童的脸从门边露出来,嘻嘻笑着:
“爹爹。”
梁师成微微躬身,这是嘉王殿下又来玩了。
皇帝宠爱嘉王,嘉王进入殿中都不需要提前通报。
赵楷一溜烟地从门槛跨进来,进来就告状。
“崇德脾气也太差了些,成日哭个不停,吵得娘娘哄了又哄,还不肯停。”
崇德公主是去岁,也就是大观三年,王贵妃新生的女儿,是赵楷一母同胞的小妹,尚在襁褓之中。
小孩这样互相告状,让赵佶眉目舒缓了一些,从之前的杂事脱离开。
他颇为好笑,点了点小孩子的额头。
“她为什么哭,是不是三哥儿你又折腾你妹妹?”
嘉王殿下低下头。
声音讷讷:
“我不过是摸了摸她的鼻子,她就哭给我看……我看以后不是个淑静的小娘子。”
“哈哈哈,”官家笑着摇头,“惹哭了崇德,又来我这里躲灾。”
嘉王抱着他胳膊,干笑。
他想起来一件事。
“爹爹,咱们什么时候再出去玩?在宫里,娘娘总让我抄书,我看一遍就能背下来的东西,何必这样反复抄?”他伸出手给官家看,“您瞧,我手腕都抄肿了。”
官家握着赵楷白嫩看不出一点肿胀的细胳膊,按的用力,上面就浮出一片红痕。
他笑道:“哪里肿了?”
嘉王殿下低头,小声嘟囔:“现在肿了……”
他说的很小声,但殿里每个人都听到了。
皇帝哈哈大笑,梁师成乐出来,连身后的内侍和宫婢也都忍俊不禁。
皇帝胳膊一伸,把这沉甸甸的小子抱到自己身边,一起坐在椅子上,想了想说道:“你要是想出去,也不是不可……”
他看向梁师成。
梁师成脑筋转了转,开口说:“殿下如想凑热闹,现在如今每月的旬休都有蹴鞠赛,可在宫人的照看下出去热闹热闹。”
赵楷之前已经看过了,踢的落花流水,没什么好看,瘪了瘪嘴。
他年纪小,没能品味出皇帝看大臣乐子这种高级趣味。
梁师成见嘉王殿下不感兴趣,心里思量着这位皇子的喜好,又提议道:“太学过些日子要考核,不如殿下去瞧瞧?”
“他们都考什么?”
“诗,书,策问,画,算……”
嘉王殿下抬起脑袋,心里颇为意动,大眼睛睁着,看向他亲爹。
皇帝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想了想,点了下头:“你们几个,都去瞧瞧,松快松快。”
梁师成眼皮跳了跳,几位殿下都要过去,太学博士们有的忙了。
天家父子正在这叙情,嘉王殿下吃着他爹殿里的点心,果然比他娘娘殿里的好吃。这时候,外面站着一个不起眼的内侍,对梁师成使了使眼色。
片刻后,梁师成走过来,低声和皇帝说:“官家,张相公已经到殿外了。”
张商英已经前来议事,皇帝让嘉王把盘子整个端走,带回去吃。
嘉王只得识趣离开。
宫婢端着盘子,嘉王走在这些宫人前面,和张商英擦肩而过,过了一会儿,听见君臣对话的只言片语。
“官家,先前江宁府水患……”
“不是已经解决了?张卿怎么还提起来了……”
嘉王赵楷再往前走,连只言片语也听不见了。
他看着长长的宫道,心里想着,婢子说上次见的那人就是太学生,叫李浔,这次也不知能不能见到他。
不知那李浔还有什么故事,私下讲给他,好让他给娘娘和大兄四弟讲着玩。
嘉王直接忘掉,这几人都不愿听他学舌。
……
……
李浔今日翘课,坐在院子里看那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孩。
他看向高一些的那孩子,肤白,白的有些病气,瘦瘦弱弱。此时绷着小脸,眼睛却自以为小心,不住向茶盘里的糖果点心瞄去。
这是薛昂的长子留下来的独苗,家里管教很严,叫薛冰。
另一个矮一些的小孩,看着五六岁,同样瘦瘦弱弱,戴着金项圈和宝石络子,手里抓着点心,看向李浔身后的某处。
戴平安回过头,看见长乐小娘子坐在玉阶上,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那矮一些的孩子闭着嘴装作自己没有偷吃,半遮住茶盘,防着薛冰和李浔,不忘看向坐在台阶上的小小女孩。他是薛从善的儿子,叫薛冲。
戴平安适时遮住他的视线。
他对这两个小孩没有好气,毕竟他们的祖父就是害死陈信的真凶。又不好现在吓哭他们,因此一言也不发。
秦肆眼睛漆黑,远远站在杏树下,看着他们身上的金项圈和宝石坠子。
矮一些的薛冲一面把嘴巴塞满,一面问;
“你请我过来,说家里有好玩的,在哪?”
李浔颇有耐心,笑了笑。
他说:“等你们祖父过来,就好玩了。”
两个小孩都一脸好奇。
一直没说话,身形消瘦,远比同龄人矮小瘦弱的薛冰,眼睛里也闪动着好奇。
李浔抬头打量着天色。
深秋的天空湛蓝,现在已经到了蒙学散学的时间,再过一会儿……薛昂就算是头猪,也该发现自己的孙子不见了。
薛家。
宅子里再次乱成一团。
“我让你看着冰哥儿和冲哥儿,你就是这么看的?人呢?”
薛昂摔碎了一套茶盏,怒喝问。
张大娘子倚在栏杆前,拈起帕子,轻轻蹭掉眼泪。王二娘子哭的喘不过气,被人搀扶着才勉强站住。
“冲哥儿一向乖巧,怎么会逃学?”
王二娘子抓着那说话的下人,泪如雨下:“你实话实说!”
那下人被抓着衣领,弄丢了两位少爷是大罪,他腿上发软,只得哆嗦着,又重复一遍书院里夫子的话:
“小人去书院的时候,两位少爷已经不在书院……小人问夫子,夫子说,大少爷和二少爷被提前接走了,说是……府里有事,给两个孩子请了半日假。”
又听到这话,王二娘子忍不住痛哭,丈夫指望不上,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现在也跑丢了。
“我的冲哥儿……”
府里哭成一团,就连管家的张大娘子,一向镇定,都恍了恍神,身子一晃,晕倒过去。
身边婢子连忙搀扶起来,急呼:
“大娘子!大娘子!”
院子里各种哭声和叫声叠在一起,听的让人发昏。
连在病榻上中风的薛老太太,也听到院子里的争吵,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用力动了动手指,急得啊啊直叫,和侍候的仆从,混乱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薛昂开口:
“那夫子可看清,是谁接走的?”
下人跪在地上:“说是个年轻的下人,一张脸有些黑,浓眉。”
这上哪找去?
薛昂修剪平整的胡子都在发抖。
“相公,小的在外面捡到了一张纸。”
一个仆从拿着东西,急匆匆过来。
“上面,上面说两位少爷在他那,请相公过去一趟。”
薛昂用力抓过来。
潦草看过上面的字句,他用力一捶椅子把手,气道:“李浔!”
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他被气得咳嗽不断,捂着胸口大声咳嗽,几乎要干呕出来。半晌,才直起身,抓着那纸的手直发抖:
“竟然是李浔,竟然是李浔……这狗崽子……”
薛昂嘴唇都在颤抖。
“万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居然敢动人家小……李浔……他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