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下衙后,心神不安地被请到李浔府上。
李浔的新宅毗邻桑瓦子,周边一派热闹,丝竹之声飘飘扬扬,在外面还能看到勾栏瓦子里搭的彩台,上面歌舞翩翩,点缀着灯火,恍如梦幻。
进了大门,瞬间被抽进幽静的宅院中,青松绿意青葱,上面压着沉沉的积雪,走进去还有星星点点盛开的小花,都是他未见过的名贵奇种。外面喧喧闹闹,宅子里却有一股静气。
走过木制的长廊,张昌悄悄把袖子卷了卷,遮住不起眼的针脚。
四个月前,那个在牢里脊背挺直的年轻人,今日居然有这般造化。
李浔真没说假话,他真是京党中人……
走在这院子里,张昌越看越心惊。
汴京居住不易,这么走着,几十年的习惯让他在心里估算这些东西的价钱。
精美的木雕,千金不换的奇石,木廊外薄薄凝住一层冰的水池,珍奇的花草……都让张昌越走越心惊。
仆从一直引着他来到屋中,夜色低垂,室内燃着炭火,淡淡的香气如春风拂面。
李浔坐在椅上,请张昌高坐。
张昌心有敬畏,回想起在牢里他对李浔那些作态,心里越发不安。
这小子领了差遣,身边不是高官,就是朝臣,他这个最末等的小官拍马也赶不上。
连蔡家公子都对李浔称兄道弟,横行霸道的高衙内都要给他面子,还能在御前露面,又作出了那样的诗……
张昌回想起自己差点让人发落他,一阵心惊肉跳。
他躬身告罪:“郎君,先前小人多有得罪,不知郎君身份,多有冒犯,如是,如是……”
仆从端过铜锅,架在特制的桌上,一盘盘羊肉被片的纤薄,乳白色的汤水灌入。
在两人的位置,能看到松柏上积压的白雪,冷风一吹,屋外的风雪被吹入廊中,在两人眼前消融。
李浔抬起眼睛,淡淡笑了下。
“张主事不必多想,这又不是鸿门宴,我又不会把你吃了,用不着这样担惊受怕。”
得了这句承诺,张昌的屁股终于挨着椅子坐下。
李浔动筷,给一旁仰着头的长乐烫肉。小女孩捧着碗,里面是她给自己调的佐料,眼睛一亮一亮。
李浔用干净的筷子夹着肉片,给坐立难安的张昌解释说:“这次叫你来,是有一件事想问。”
张昌连忙放下筷子。
恭敬道:“郎君请言。”
李浔瞧他一眼,懒得再去纠正对方,他知道张昌很难不去畏他。
他道:“淮南西路和州乌江县,新增出一个空阙,我欲举荐你为县令,不知张主事可有再进之心?”
张昌险些把饭碗扣在身上。
意识到李浔说了什么,张昌扑通跪倒在地。
心跳的极快,张昌用力叩首,行大礼:
“小人残躯未衰,仍有未竞之心,昌誓为郎君效死!”
李浔扶他起来,把人重新扶在椅上。
他道:“到时候你赴任上,有个姓余的富户会关照你,还有一员县丞的缺额,也由你和我的人共同裁定。”
张昌连连点头,他听出来了,这是要给李浔做事,他就是那戏台上的架子。
张昌问:“不知那人是……”
“他姓余,叫余光亮。”
李浔低下头,拦住李长乐差点碰到铜锅的手,给小女孩涮着肉吃。
小孩吃的眼睛发亮,一面吃着,一面忍不住一直伸手,摸脑袋上兄长为她新买的蝴蝶珠花。
李浔温声问:“城外庄子送来了菜蔬,要不要哥哥给你烫些吃。”
李长乐头摇的像拨浪鼓。
她不知冬日菜蔬何其难得,只知道小孩子不爱吃青菜。
李浔烫了几片,用公筷夹到她碗里,小女孩盯着碗里的菜叶子看,鼓了鼓腮帮子,心里发愁,仰头看向兄长。
李浔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女孩被他养的胆子大了不少,有不喜欢吃的东西都开始反抗,活泼了不少。
李浔想了想,道:“若是都吃掉,我把生辰礼提前给你。”
李长乐生在农历十一月一日,很快就要到了,小女孩暗中期盼了好久。
李长乐眨了眨眼睛,盯着那些讨厌的菜叶,小口小口吃完。
一餐饭用完,李浔放下碗筷,让人把东西拿给张昌。
冬日夜色漆黑,雪地映着银光,李长乐歪着头,看被塞到手里的签子。
仆从用炭引火,火花在那长签上亮了一瞬,很快呲呲的声音窜出来,碎光夹杂着亮屑,像是神仙洒下的玉屑,照亮几人的眼睛。
李长乐瞪着眼睛,攥着签子,看着这漂亮的火花。
张昌强作镇定:“郎君,这是……?”
李浔道:“这是我的产业,今日请君一观。往后若是有什么声响,还望张县令不要见怪。”
听到张县令这个称呼,张昌嘴角用力压下也忍不住露出笑。
他道:“小人自当为郎君效力,不会让外头听到风声。”
他看着手里这燃烧起来呲呲直响,火花明亮的东西,以为李郎君想要拿它做生意,想着那些朝臣相公们愿意出多少银钱来买。
没想到他张昌也有任一地父母官的这天。
张昌忍不住想。
这个时候,他甚至忘记问李浔为何单单禁了他使钱投资。
早就熄灭的升迁之火,为官之火,又在心里涌动,跟着眼前的这火花一样,呲呲冒烟。
张昌离开后,李浔看向妹子,带着她去了书房,打开一个小背篓。
里面有只幼猫睡得正香,纯黑缩成一团,蜷在下面垫着的帕子里。
小女孩惊喜地叫了一声。
“这个生辰礼,可还喜欢?”
李长乐试探着把猫抱起来,暖暖热热的搂进自己怀里,小心盯着猫儿,生怕它被风吹冷了,连连点头。
长乐小心把猫儿放到桌上,用自己的帕子给它盖上。
坐在椅子上,攥着炭笔在本子上写:【谢谢哥哥】。
李浔道:“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府里下人虽多,但长乐始终没个玩伴,外面有程善陪她,又有蔡玉和她一起学骑马,但在家里总归寂寞,他就寻了这只小猫回来,带给妹妹养。
看长乐这样子,应当是喜欢的。
李浔在心里琢磨,请了那么多大夫都是庸医,连小儿无法说话都治不明白,还是得请个太医来瞧瞧。
房外,细竹压着厚厚的积雪,被风刮落,细细碎碎地响着。
……
……
随着车轮的滚动,碾过细碎的冰雪。
张昌在这个冬日里离开汴京。
他带着任书前往淮西乌江县,走马上任。随他一同在车队里的,还有他的妻儿,以及李浔为余光亮补充的人手和银钱。
同在这个十月。
贵妃郑氏被立为皇后,生有已经故去的皇二子,穿着凤袍接受百官和妃嫔的礼仪。
太白昼见,金星与日争辉。
群臣进谏,帝不安,以吴居厚知枢密院事。
这位二十五岁登进士,历任五代皇帝的老人,奉行王安石新法,工于计算,一时成为庙堂要员,与张商英分而治之,两人彼此争辉。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闭门不出居于府中的蔡攸,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
只有各部堂的一些官员悄无声息地做事,在寒冰之下暗流涌动。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刑部新换了一个主事,名唤王丰盐。
左司谏王黼在台鉴备受冷落,只能越发兢兢业业,亲手督办书局之事,为大内进献银钱二十万缗。
被梁师成无声摘去,亲奉御前。
在城外,流民们被从棚屋中赶走。
流民们艰难呼吸着冷冽的空气,缩着脖子走在队里,在衙役们的看守之下,跟着士卒一起凿动河道的结冰,拆掉城外的长桥,好让朱官人的运石船进来。
禁军兵营中。
寒风凛冽,高太尉消瘦了一圈,带着童贯阅视兵营。
“如何?”
高俅披着墨色的狐裘,呵着寒气问。
童贯道:“尚可,只是我瞧有的弓弩松了弦,这些你在官家面前好应对,但在我面前,可不好瞒过。”
高俅问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怎么回事?”
指挥使查明中道:“必是下面的人松散了,属下这就让人紧上弓弦,让这帮军汉紧紧骨头。”
这二位谈论他们禁军的事,童贯不好插话,只眯着眼看那些军士。
在他眼里,这些禁军岂止是弓弦有疏漏,简直处处都是窟窿。
他看到这些人在寒风里打着寒颤,竟像是衣裳都没穿暖,前面站着的这些人笔挺硬气,但后面有几员瞧着消瘦非常,一点也没有军汉的壮实。
瞧了半晌。
等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离开后。
童贯对高俅道:“总这么对着桩子操练,学的也就是棍棒弓箭的使法,都是些花架子表面光的功夫。你若是真心想把禁军练好,总该让他们见见血。”
“现在这般,别说是打辽人了,能射中兔子么?”
高俅心里不痛快,他叫童贯来瞧,是新进了一批铁甲,特意来让童贯瞧瞧他禁军的威风,不是受这些数落的。
他嘴角往下撇了撇。
看向那些在雪中操练的禁军,道:“若要他们见血,就得调兵。若是要调兵……这可是枢密院的事。”
吴居厚前些日开始掌枢密院事,他今年七十有五,高俅总觉得已经老糊涂了。
被个老糊涂管着,高俅心里烦闷已有几日。
童贯笑了笑。
他先前在西北掌兵,面色日晒微黑,被风一吹,显出有几分铁腥的残酷。
“谁让你调兵了?说是见血,又不是让你发号军令,自去同官家说去便是,何必跟吴居厚那老东西计较。”
高俅眼睛转了转,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说完这几句,两个人站在猎猎的风中,看着下面演武场上军汉的操练,一时都没有说话。
童贯虽是宦官,长在禁内,但早就独自领兵作战,跟高俅这般一味靠皇帝,给官家卖乖的弄臣不同,说多了总觉得话不投机。
想到这厮新死了儿子,童贯勉强分出些耐心,陪他一起在冷风里站着。
他另起了个话头:“我听闻,蔡攸病了?”
高俅颔首,“八月初他太师府做东,办了一场诗会,听说是被客人投了毒,病怏怏一连几个月都没好。”
他道:“那毒下得有趣,本身是寒毒,并不要命,好生养两个月便是,偏他进宫,吹了冷风,又赶上冬日,一直没好利索,我上回去瞧,那帕子里都带血。”
童贯挑眉:“这般严重?”
他说:“我看张相公开始威风了,蔡公在的时候哪有他这般容身之地?连薛昂都被他赶到外边去了。”
高俅侧过头。
轻声道:“薛昂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月的事。”高俅压低声音,“你知给蔡大下毒的是谁?”
童贯在心里思忖着。
高俅没让他等太久,吐出一个名字:“薛采。薛家的老二,把薛昂吓得不得了,连夜从江宁赶回来,连次子的名字都改了,给蔡攸赔罪。”
童贯问:“蔡大心眼儿这么小?心气不顺,把薛家老二做掉就是,干什么要把老子也一起弄死,他不怕狗急跳墙?”
高俅声音低的不能再低。
他道:“你没见蔡攸那样子,成日成日咳血,宅院里光是炭火,都燃了去岁的好几翻,仍止不住病。我想他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想着这么严重。”
童贯穿着冬衫,一贯身体康健,不觉得有多冷。
笑了一下,“那要是让蔡京知道,可不得气死。”
高俅摇头。
悄悄道:“他气什么,蔡相公偏疼的可是那个小的。那毒我也打听过,其实也不如何严重,只是蔡攸身子本就弱,穷思竭虑,为京党操心,又跟着官家吹了几场寒风,才这么垮下去的。”
童贯望向那些军士。
感叹道:“薛昂就这么死了啊……”
曾经在他们眼里厉害的了不得的薛昂,在哲宗一朝就委任要务,担当尚书。
死的这么干净。
两人一时都有些唏嘘。
他们一个曾是苏家小吏,一个是宦官,都跟着当今皇帝起家。薛昂那老货曾经在他们眼中,都是千万不能得罪的大人物。
感慨了一会。
童贯想起来问:“十月的时候街头那般热闹,骑在马上都能听见他们议论,那蹴鞠赛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久不在京中,许多事情下面人能打听到,但不知道原委,只能他这般亲口问。
高俅也心情惆怅了一会。
想起自家的老三,为他背罪自杀,心绪久久才能平复。
隔了一会,才平缓了心绪,高俅解释道:“是个少年人想到的新花样,那人叫李浔,在太学读书……”
“如今蔡攸推起来的人,就是他。”
童贯道:“正好。祭酒请我明日去太学的武学走一趟,正好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