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45章 做人怎么能有这么多难处(1 / 1)李清炯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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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相公权势虽一时压过京党,大革弊病,但我瞧天宁节宴席上,几十船水漂石,分蔡攸分蔡京,分给诸位皇子,官家并未想起张商英,还是后面才补上的。”

李浔神色淡淡:“细微之处的不同,足够表达在官家心中轻重的分别。”

王黼深吸了一口气。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把皇帝和常人等同看待,用看寻常人之心,来窥探天子之心。

沉默了良久。

王黼说:“把天子同常人相比,你这是大逆不道的言论。”

李浔看向王黼,微微一笑。

“我知将明不会出卖我。”

王黼思忖着李浔说的话,喃喃道:“天子也会如此么……”

“为何不会如此?”

李浔放下茶盏,叩桌,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

“所谓人君,非有特殊之才,也不见有何神异之处,不过是运道远超常人,得以生在帝王之家,居宫闱之中,垂拱即可治天下。将明,从此来看,天子与你我何异?”

他说得非常冷静。

在王黼耳中,带上了冷酷的意味。

王黼忍不住为自己争辩。

“汉帝斩赤蛇举事……”

李浔平静地看着他:“传言,汉帝昔年所斩之白蛇,转世而成王莽。若这些神异之事是真,如今为何不是刘家天下?一千年过去,王莽而今安在?”

王黼跌坐在椅上。

李浔推开窗棂,让外面的大雪飘进来。

他仰头道:

“若真有神灵,听到此番狂悖忤逆之言,就请让上苍降雷与我。”

李浔一身青衣,仰头盯着窗外的风雪,衣摆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须被一同吹拂乱舞,勾勒出侧脸,神情执拗,落雪沾在他身上,一动也不动。

王黼坐在椅上,微微抬起头,怔怔看着窗外的雪夜。

纷纷扬扬的白雪,飘落在他的面颊上。

像是前几日汴京初雪,他跪在雪地里,也是这样的落雪,只是更加洁白,落进屋里,呼啸吹着寒风。

两人安静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并未听到雷声。

王黼怔怔地看着李浔关上窗户。

许久。

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郎君真乃神人也。”

李浔看着他。

冷冷道:“不信人君,就要信神佛了么?”

王黼苦笑。

“你这样说话,莫说人君,连神佛都不放在眼中,这样不知敬畏……让我缓缓。”

书房里,烛火噼剥,王黼忍不住打量李浔。

对方坐在椅中,完全不像是刚说狂悖忤逆之言那样狷介,锐气收敛,沉静的像是千年幽深的湖水,正低头喝着茶。

仿佛方才那狂悖的模样,全是他的错觉。

不信人君,就要信神佛了么?

这番话仿佛还在他耳中。

王黼忍不住问。

“李浔,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见过的官宦子弟成百上千,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世家能养出你这样的人?”

有这样的心性,对朝政只是冷眼旁观,但句句鞭辟入里。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一想到李浔转了年才十八,王黼心里忍不住想,晏殊十四为同进士,甘罗十二拜为相,都是千古的杰才,难道他眼前就要出现第三位么?

门“吱呀”一声。

王黼分神。

看过去,一个毛茸茸的幼猫,脑袋用力顶着门,钻了进来。

“喵。”

李浔低头,把在他腿边蹭的猫提上来,抱到怀里,“怎么到这来了?”

见李浔无意回答自己方才的问题。

王黼叹息一声,拱手道:“今日将明受教了。”

李浔按住在怀里十分不老实,总想拱着小脑袋往外爬的猫儿,笑了下,道:“时候不早,将明随我一道用饭吧。”

……

……

王黼撑着肚子,离开了李郎君府上。

在他走后,戴平安沉默了半晌。

用过饭已经半个时辰了,他没去看钱库的帐目,也没去后院瞧那几个少年的情况,在书房陪着李浔一起读书,一看就是半个时辰,几次张口欲言。

戴平安神色有些犹豫。

“阿郎先前同王官人所言,世上并无神异,可是真的?”

李浔见他终于问出口,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戴平安在这不上不下吊了半晌,他也跟着难受。

李浔问:“天上可有降雷?”

戴平安怔怔摇头。

灯烛燃烧着烛芯,脚边是暖烘烘的炭盆。

“竟然并无神异,也就是说,符水并不能愈疾?”

他咧开嘴,脸上像是在哭。

李浔:“是如此。”

站在书房里,面对着李浔,戴平安忽然想把自己那些陈年烂谷子的糟心事说出来。

他很缓慢地回想着十几年前的旧事,发现那些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存在记忆中,仿佛昨天刚被取出来翻看。

“绍圣三年,哲宗皇后孟氏生育的公主重病,孟皇后不安,请了诸位太医,仍不见效,孟皇后有一姐妹,崇道多年,拿了出宫中严禁的‘符水’,想要公主用下。”

“孟皇后行事并不缜密,同先帝讲明这‘符水’的缘由,帝并不以为忤,只觉是人之常情,并未放在心上。”

戴平安很缓慢地说着。

这些事埋藏在心里太久,遮掩已经成为他的本能,连陈信都不知道。

他光是让自己做到坦言,额上就渗出汗水。

李浔安静听着。

“巫蛊旁道之术惹得宫人议论,当时,各种谣言传遍禁内,每日都有宦官或婢女被带走拷打,他们为了供词,打残这些下仆的四肢,割下他们的舌头……”

戴平安脸上看不出表情,只缓慢地倾吐出自己的记忆。

“有女尼被揭发,用祷词施行巫术下毒……”

“有内侍被指控,说私藏刘婕妤的画像,用针钉刺穿画像的心口,欲以这种方式行诅咒之术,让刘婕妤亡故。”

“还有妇人,被指出在符纸上写下二字‘欢喜’,烧成灰烬,倒入哲宗的茶饮中……”

戴平安看向李郎君。

他说:“女尼,宦官,妇人,与我无关。我仅有的亲人是养母和长姐。”

“她们一个是禁宫之中洒扫的宫人,一个是为妃嫔梳妆的婢女。因为都同皇后孟氏有关,被带去审讯。”

“她们死去的时候,被割掉了舌头,四肢瘫软,只能在地上像狗一样喘息。”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们,远远看到一面。这些被审讯的宫人,像这般伤势的,都被皇室禁军带走,扔到乱葬岗中,四处有守卫,非有令牌不得入。”

戴平安低下头,避开李浔的眼睛。

“而我流亡至今。”

自绍圣三年,到如今大观四年隆冬,已经过去了十四年。

戴平安有破居不能回,有亡亲不敢认,像个汴京的幽灵,流浪在汴京之中,十四年过去,未曾再见到养母和长姐一眼。

连那些“等再过几个月,攒攒例钱,给平安正经拜个老师,到那些书院读书,我们小平安也不比别人差。”

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恍如隔世。

沉默良久。

李浔终于开口:“绍圣三年,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

“你把这些事同我说,已经是极为信重我。我为你……”

戴平安摇头,打断他:“郎君不必为我做什么,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尸骨如今都寻不得,我说这些,不过是有感而发,发发牢骚。”

“如今能为郎君做事,成为有用之人,我很感激。”

他站起来,像是觉得外面的风吹得有些冷,走到窗前。

戴平安按着木制的窗棂。

他把窗户放下,一边说:“我听闻,如今天子登临御宝,听闻那次审讯中亡故的宫人,流下泪水。”

猫儿听到动静,以为是什么新奇的东西,跳到窗前,扒拉着窗棂的木头。

戴平安抓着猫,一手按着猫儿的脑袋,一手托着身子,把猫从窗子上放下来,从纸篓里捡了一团废纸,团成个纸球,扔到地上,吸引走猫的注意。

猫立着耳朵,去扑纸球。

李浔没有说话,而是等着戴平安宣泄完心情。

戴平安说完之后,也有些不自在。

埋藏在心里十四年的密事,骤然暴露一空,他已经把隐藏身份当成习惯,甚至给自己改了姓氏。

如今倾吐出来,戴平安总觉得自己像是没穿衣服。

借着和猫逗趣的动作,遮掩那种不自在的奇怪感觉。

戴平安提起一件事:“郎君说,张相公恐居相位不长,难道您真只是因为和王官人说的那般,在天宁节宫宴察觉出异样?”

李浔笑了一下。

“当然不是。”

他弯下腰,在桌案下堆着的文书里找了找,抽出一沓纸。

戴平安瞧了一眼。

奇道:“这是我前阵子给郎君报的信。”

他拿起这沓纸,仔细看着,没看出有什么毛病,上头只说了城外流民艰苦,立了几个仙人庙河娘娘庙。

“不错。”

李浔又从桌上堆着的文书里,抽出一张信纸。

“张商英和我写信曾经提到,他欲意上奏,搅毁京师这种淫祀之习。”

戴平安两相对照,一只手拿着自己报的信,一只手拿着张相公那封书信,一个字迹歪歪扭扭,一个端正谨美。

没看出这有什么毛病。

“张相公上奏,难道会出什么岔子?”

李浔说:“搅毁淫祀一事容易,只有人心难测。”

见戴平安还似懂非懂,李浔干脆指明了说:

“京师之所以聚集流民,是因为京畿附近下了暴雪,冲垮屋室,这些人前来躲灾,缺衣少粮,又来开封寻活计谋生。”

“这些人如今非但没有进城,反而沿路凿碎冰道,我听闻,光是顺着汴河挖凿冰道的就有几千人。几千流民不得餐食,缺少蔽身之物,这在京中并不是秘密,所有长眼睛的人都可以出城去看。”

“他们没有生路,才会求神拜佛,才会捏了个泥庙,才会拜什么河娘娘。”

李浔说:“张商英若是想摧毁这些淫祀,也就罢了,但他想让这些流民不再受冻,就势必要捅出凿河道这事。”

“凿河道追根究本,是要输运为赵官家修园林所费的石材。”

戴平安问:“初一不早就过去了,他们已经运了船,还让人挖河道作什么?”

要想在冬日行船,河道凿冰就一日都停不下来,这是戴平安知道的。冬日河道都结了冰,今日刚凿完冰,明日底下的水又冻上了,第二天得接着凿。

但朱官人的船都运过去了,太湖石也都进了景灵宫,怎么还要凿冰?

李浔脸上露出淡淡的嘲意。

“景灵宫没修完,前几日赶工,能修出一个前殿就不错了,祭祀后还要接着修,上千块太湖石,岂是几日之内就能安完?”

第二日,戴平安和李浔亲自去瞧。

这几日皇子随之祭拜,并没有需要他讲书的地方,何观的授课每两日一次,一次两个时辰,他还算松快。

那些流民,比他们十几日前瞧见的,还要可怜。

一个个仿佛要融进脚下泥泞的雪地里,灰扑扑的身影满是疲惫,佝偻着腰,手指冻得无知无觉,看着都要烂掉了。

这些人仍像是不知疲倦和疼痛,缩着袖子,一下下地掏着河冰。

在这些人旁边,士卒看着瘦弱了不少,黑灰色的衣裳沾着冰雪和泥水,不知原本是什么颜色。

他们拉着纤绳,肩膀一高一低,一侧肿的老高,衣裳的破布都被磨出口子,冷风直接吹到他们身上,皮肉又黑又紫。

他有些明白,为何张商英知此事不该为,但仍然为之了。

这一船船的货物,一船船的石头。

不知作价几何,让他们这般卖命。

放下一桶桶热水和饭菜,给守着的衙役几个钱,李浔就见几个衙役收起笑脸,直起腰对那些人喊了一嗓子,就叫来一波人喝滚烫的甜姜汤,暖暖身子。

流民们和士卒们想给两人磕头,被李浔避开。

他自觉没做出什么帮助,也难能让这些人脱困,如果要拜,这些人往后应该拜张商英这种为民请命之人。

戴平安重重吐出一口郁气。

他低声道:“我真不懂,做人怎么能有这么多难处。”

李浔看着这些捧着竹筒的流民,浑身都是雪水,雪和泥冻在一起,结在衣服上,看着又冷又硬,穿着身子发冰。

“自古如此。”

他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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