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一个流民颤颤巍巍走来。
他弓着背,看着许是四十多岁,袖子一长一短,在其他布头上拆下半截,缝补上去,袖口被河道和碎冰磨的破破烂烂。
他抱着竹筒,胳膊黑瘦,像两根烧糊的柴火棍,上面连着五个肿胀红紫的指头。
面对着李浔和戴平安。
流民颤颤巍巍地弓腰。
他嘟嘟囔囔,混乱地絮叨着心里的感激:
“俺命贱,先前以为自己差点扛不住,也跟着二刘一样,熬不过这个冬天,在这河道里冻死……没想到您就送来了这些吃食,让俺们能吃上一口热的,能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里面还搁了红糖,俺这辈子就吃过两回红糖,一回是小时候病了,俺娘求人买了红糖给我煮鸡蛋吃,一回是大前年过年,全家都喝上了一口红糖水,如今每天都有放了红糖的热汤喝,俺做梦都没这么美。”
“真是善人啊……给俺们吃这么好的东西,真是谢谢,谢谢……”
他跪下来,颤颤巍巍地磕着头。
从怀里拿出破烂的纸卷,小心翼翼把剩下的半根手指长的香线插到香灰里,连柴禾和干草也没有,只有一尊矮矮的泥塑,勉强看出是个人形。
他磕头,半截身子仿佛都在泥水里,声音低哑又虔诚:
“贵人呐,愿河娘娘保佑您。”
“谢谢您。”
李浔不信鬼神,但看到眼前这个流民,一边磕头,一边低语。
有那么一刻,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这些人会虔诚跪倒在自己亲手所做的塑像面前。
他把那流民扶起。
沉默了一会。
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流民露出羞涩的神情,不敢碰到眼前这位俊气的贵人,生怕自己一身泥水冰水,弄脏了贵人的干净衣裳。
“俺爹也没起正经名字……俺叫周二狗。”
“周二狗。”
李浔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问:“我在乡下有几处别庄,缺少几个做农活的人,你可愿意在征役后,随我去往他处?”
对着连正经名字都没有,只跟着家里狗崽子一起排行的人。
李浔多解释了几句。
“住我别庄,为我做事。我负责照养你们的亲眷,供你们衣食。”
周二狗愣在地上。
他实在想不到,天底下居然有这种好事让自己碰到。
他个连村口田都卖出去的流民,唯一的房屋被雪压塌,居无定所,居然有一日能成为贵人家里的佃户。
能日日吃上热饭……
“小人,小人,俺……”他嘴拙,一时结巴起来,不知如何应答。
不会说话,只好砰砰磕头。
戴平安上前一步,眯着眼把他扶起来:“起来吧。”
他为周二狗整理着衣冠,尽管流民的衣裳破烂不堪,但戴平安依然给他压平领口。
戴平安看着这人脸上和手上的冻伤,可以想到身上也都是这样的肿胀紫红的伤痕。
他低声说:“起来吧,从今往后,你苦日子算熬到尽头了。”
周二狗茫然地被拉起来,他周边没有人,那些衙役远远蹲在地上吃肉,其他的流民也都珍惜地喝着汤水,吃着热菜。
他不知道戴平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自己答应了眼前这位贵人的话,以后跟着他走。
他小心翼翼地说:“这位管事,我还有两子一女……”
戴平安笑了下。
“这你用不着担心,我们郎君一向重诺,已经说过照养你的亲眷,就不会让他们饿着。”
看着周二狗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
戴平安忽然想起来,郎君常做这些……在那些贵人眼里吃力不讨好的事,照养这些贱命人的亲眷,给他们一条生路。
他曾经看着账目,也颇为心疼。
若不是他也是穷苦出身,知道肚子饿难挨、冬日冷风剐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就要和郎君提出缩减这部分的开支。
看着周二狗脸上的喜庆,戴平安往后退了几步。
重新站到李浔身边。
李浔轻声说:“他还要你多费心照顾。”
戴平安问:“阿郎可是想把这些流民都收拢进来?”
李浔轻轻颔首。
“看他们衣着,这些人里还有匠人,到时候仔细挑挑,明年一起运到乌江县。”
戴平安低声说:“乌江县如今攥在郎君手里,确实是个好去处。”
他接着问:“不过,他这样一脸喜色,阿郎不担心他把消息捅出去,扰的流民闹事,再扰乱了郎君的计划?”
“你说的有理,”李浔说,“我们先把他的征役钱结清,把他提出来吧。”
他看向戴平安。
戴平安掏出钱袋,走向那几个捧着肉狼吞虎咽的衙役,指了指周二狗那人。
银钱一付,很快,周二狗被衙役亲自提到李浔面前。
衙役瞧这臊眉搭眼,细瘦如柴的流民一眼:“你算是走运了。”
转身,又亲自在李浔面前划册,躬身把钱收入怀中,陪笑道:“这是官人要提的人,这帮人能吃上好饭好菜,还多亏了官人善心。”
……
周二狗和他内子,以及三个孩子,搬进了李宅的后院。
隔壁就是那些少年人。一个个都会认字,每天还有先生专门教他们读书,周二狗欣喜自家几个娃读书有着落了,喜悦之后,又想起自己这的名字。
他不识字,就请戴平安给他取个新名。
戴平安想了想:“你原是流民,被郎君收下,以后可安居乐业,就叫……周定吧。”
周二狗喃喃念了一遍,觉得像那些有学问的人起的名字。
他请戴平安写下这几个字。
戴平安随手折了个柴火棍,在雪地干净处写下“周定”这两个字。
周二狗手指在胳膊上划拉一遍这两个字,怎么看都觉得很好。
“那俺就叫周定了,多谢戴管事。”
他又要跪下磕头,被戴平安拦下:“别跪我,是郎君救的你,我只是奉行的人。”
周定这才起身,整个宅子里,他最熟悉的除了那位主家,就是戴管事。
他问出压在心里的疑惑:“戴管事,都说京师不好住,一个平屋就要赚几十年……俺看这宅子这么大,冬日里还开着这么些花骨朵,后院里那些年轻的都识得字……”
“咱们郎君,到底是什么人?”
戴平安看出周定的不安,笑着安抚他的心:
“用不着担心银钱,养你们这些人还是够的,只需要记着你们的主人是李郎君,讳浔,就可以了。”
他说:“等你往后识得一些字,养好身子,知道些粗浅的道理,往后郎君自会派你们做活,不必担心什么时候会把你们扔下。”
周定松了口气。
他请戴管事改名,就是担心这宅子里没有他的用处,哪天主家后悔了再把他赶出来。
扫地,有其他仆从去做,那个叫宁二的小子扫地又快又稳,谁也抢不过。
浇花,那么金贵的花他也不敢碰,生怕碰掉了花骨朵,他这条贱命都不够赔的。
种地,现在是冬日,这么贵气的宅子里也没有地可种。他只有一把力气,被个叫白二的小子大大咧咧地说,比不过徐伍。
戴平安递给他几贴药:“这是治你们冻伤的药,这里是一旬的药量,你们几个先把身子养好,往后的事,以后再说。”
周定连连点头。
嗅着那刺鼻的药味,他知道药有多金贵,村里的王亮之前被蛇咬了,开的药一副就要一百多个钱,据说里面还有人参。
他低头看着自己黑黝黝的皮子,有些不敢把这么金贵的东西贴到自个身上。
但想起王亮就是因为没用药,病死了,他讷讷了几句,还是把那些药贴小心收进怀里。
“谢谢主家。”
周定都数不清,自己这些天道了多少声谢。
能在冬日有一块遮风挡雨的地方,娃娃们能跟着先生读书,回来和他说已经认得四个字了。
他由衷感激李郎君。
……
……
同在这个冬日。
盯上这些流民的,不止李浔一人。
朱家的船一日日凿着冰,让流民和士卒充当力夫,往景灵宫不住地运着石头。
何志跟朋友出城猎雪兔,就见到这么多流民在城外凿冰搬运。
特地让人打听了一圈,回去后就去找了他父亲。
“爹,城外多了那些流民,我查了都是京畿遭雪灾的村民,不如咱们把这些人收下,正巧,家里还有一千顷地种不过来。”
何执中穿着道袍,闭着眼睛。
桌案上燃着香,书房正前方,是一幅老子画。
旁边有童儿,在一旁清脆念着《太上感应篇》。
尽管主家的公子在说话,也没有停歇下来,一刻不停地念着。
何志跪坐在一旁,在他爹耳边说:“现在是冬日,这些人吃穿都成问题,儿子瞧他们都觉得可怜,给他们一口吃的,等开了春,就放出去种地。”
何执中睁开眼皮,瞧了次子一眼。
他慢悠悠地说:
“那些流民,动不得。”
何志:“爹?”
流民有什么动不得的?
他问:“谁能跟我何家抢?”
何执中一声声念着福生无量天尊,良久才开口:“你去把第二个柜门打开,把最上面的东西拿出来瞧瞧。”
何志奇怪,起身打开不远处的柜子,抽出里面最小的匣子,把最上面的文书取出来,读了几句。
“张商英要上书?”
何志道:“他不是一向清高,也想掺和一脚?”
何执中闭着眼睛,慢慢吐字:“他是清高,但也是个人。是人就会有私欲,他要上奏搅毁京师淫祀,还是要对这些流民下手。”
何志不服:“难道我何家还怕他?”
“怕。”
何执中说:“官家要用张天觉,谁也拦不住,这种时候,我们还是要避避他风头,等他跌下来,就会跟薛昂一样……蔡攸杀薛昂,比杀鸡还轻巧。”
“薛昂是蔡攸动的手?”
“还能有谁?”
被父亲这样一说,何志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但惦记着这几千人,如果收下,那这几千人都会成为他家隐户。
“那这几千流民……”
“别太贪心。”何执中警告次子。
何志不甘心地离开,憋着气,走出何相公的书房。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唯有侍童清脆的声音还回荡在屋内。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取非义之财者……夫心起於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或心起於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其有曾行恶事,後自改悔,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眼见算盘落空,何志压着火气出了父亲的书房,没走多远,就被他长兄叫住。
对这位钻研儒书的兄长,他还是颇为尊重的。
何志拱手:“兄长找我何事?”
何观问:“你之前罚了王黼?”
“是。”
何志不懂兄长不去教书,反而问他这些做什么。
何观问:“你可知将明是何等杰才?”
听他这么说,刚压下的邪火在心里窜起来。
何志冷笑:“兄长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事?王黼再有才学,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他没做好他的事,我还不能处置他了?”
“你们关系一向要好……”
何志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兄长是见了我发落王黼,于心不忍,来兴师问罪了?”
他压不住心里的邪火,越说越快:
“你一口一个王黼,一口一个将明,叫的这般亲切,你可知他都做了什么?我告诉你,王黼早就想投到京党门下,给蔡攸做狗去了!”
何观面露错愕。
何志见他这样,冷笑:“现在知道了?”
何观皱眉,道:“父亲难道不就是京党中人……”
见大哥这样冥顽不灵,何志差点没气过去。
他一字一顿道:“你记着,是我,举荐的王黼。是咱爹,把他王黼从一介司理参军,升成校书郎,升成符宝郎,升成左司谏!”
“因为咱们何家,才有他王官人!”
何志道:“没有我他算什么东西,这辈子都不能升起来,就等着编一辈子书吧!”
何观摇头。
“二弟,我知你气他,但哪有这么作践人的?将明如何说也是朝廷命官,你让他在部堂扫雪,未免也太折辱良才。”
何志:“你还叫他将明,他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
何观劝说道:“你这般对他,要让他如何面对同僚?如何与朝中那些拜高踩低之辈相处?”
“彦时,王黼治《春秋》,学问做得极好,这样的良贤怎可轻易折辱,你如此作为,让朝公如何看我何家?”
“哈。”
何志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冷道:“如何看待我何家?大哥,你莫不是读书读坏了脑子,咱爹是宰执重臣,用得着理会他们如何看?”
“实话同你说,我非但让他扫雪,我还让他在雪里跪着,他王将明不也没敢起身?”
这么一通话说完。
何志勉强平了平心绪。
他瞧了兄长一眼,径直离开。
兄弟二人擦肩而过,何志扔下一句话:
“大哥潜心做学问便是,家里的事,我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