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看着他大哥,心里嗤笑。
恐怕只有他大哥会觉得那些县令会在冬日征役,出人出钱帮这些流民修缮房屋,带他们返乡。
心里不屑,他笑着说:“那不是好事?”
何观面上有些忧虑,不知要怎么要说给二弟听。消失的那些人并非都是同乡,瞧着也不是结伴而行,在这样隆冬的雪日……这些人真的是自己离开的么。
他压下自己的种种心绪,扯了扯嘴角,对二弟笑了笑。
“或许是吧。”扯住身上彦时的披风,何观温声道:“时候不早,彦时早些休息。”
“大哥也早点歇息。”
何志目送他的兄长离开,看着那人披着他的衣裳,月光也一同披在他的身上,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院里,背影消失在竹林掩映的院墙后。
他想着大哥方才说的话,越想越怪。
难道是有人截胡,也想收下这几千私奴?还是朱家在搞鬼?
何志打定主意,回头让孟恩好生查查。
……
……
何志看着桌上的文书。
盯了半晌,喃喃自语:“原来是景灵宫主殿的西北角塌了,朱家瞒的这样紧。连爹都没听到风声。”
“难怪。”
“这样滔天的祸事,朱家一己之力是瞒不下的,定然托了旁人。是京党?还是梁师成?总不会是张商英,更不会是高俅。”
一个个名字在他心中划过。
何志抬起眼睛,忽然想到什么。
他看向孟恩。
“童贯前几日弹劾了朱家,可是因为此事需要顶罪?”
孟恩只是仆从管事之流,能查出朱家这几日的动作是因为修缮的主殿西北角倒塌,意味有大不吉,更延误了工期……已经十分费心和难得。
他跑了十几个地方才听到几句零星的消息。
抓着线头去查,才得知这样重大的祸事。
至于童贯疯狗一样抓着几个武官弹劾不放,贪墨甚多让人顶罪,这些的源头是什么,孟恩真不清楚。
他思量着说。
“小人并未查到,只听闻那冉元武已经革了职,台鉴那边正在审。”
他仔细又说了一遍朱家三郎朱蒙这些日的行踪。
说到一半,何志叫住他。
“你说,他在拜访童贯后,还去了一个人家府上用晚饭?”
“是。”
“可查到是哪家人?”
孟恩说的干脆利落,他已经查过那人的身份:
“那位应当是京党人,经过蔡直学士的保举入了太学,被官家赐官。住的地方是蔡家空置的一处宅子,甚至蔡家老四听说后,都闹了许久。”
何志沉吟片刻。
“太学……赐官……他叫什么名字?”
“那人姓李,名浔,年岁颇轻,尚未及冠,不知字甚么。”
原来叫李浔。
何志忽地顿了一下。
这身份越想越熟悉,他问:“大哥今冬新添了一位同僚,可就是这李浔?”
“正是,前日大郎君还帮那李浔顶了一门课。”孟恩拱手说。
前日大郎君回来的晚,家里都知道是帮同僚代了一堂,他心思颇细,总喜欢往多处想,就差了那同僚的名字。
如今便用上了。
“朱家三郎去见李浔……”何志在心里思索着,他问,“前些天我让你去查李浔,可记得?”
孟恩连连点头,“小人记得。”
“那时候你去查他,可听闻他同朱家有什么旧交之情?”
“小人未曾听闻。”
何志的眉头越皱越深。
官家下令让朱家进奉景灵宫修缮的木料和花石,又让他们督造亲办,这是肥差,每个大大小小的官吏都能从中过一道手,负责亲办的朱家从中不知能捞多少钱。何志为官十余年,自然知道其中的暗处。
没想到朱家人真是能耐,如今把主殿的西北角修塌了。
何志扯了扯嘴角。
心道,真是稀奇了。
童贯前几日弹劾了朱家的做派,朱家去找童贯说情,尚在情理之中。
但找个转年才十八岁的年轻人做什么?
又想起兄长偶尔提及那小子时,一副推崇的模样。何志捏了捏额角,只觉得这事扑朔迷离,想了又想,查了又查,还是看不清。
他头疼的厉害。
“或许爹是对的……”
孟恩躬着身,他知道官人是在自说自话,并不是对他说的,只恭敬站在一旁,当个木头桩子。
何志心里想。
他爹从头到尾一副不知情的作态,像个秤砣一样扎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做职责内的事,旁的一概不看。
不掺和进这糟心事,如此才能在纷乱的政局中保全自己。
但——他爹已经是相公,用不着往上爬,可以不管这些琐事。
可他不行。
何志若是不做事,不被他爹看在眼里,何执中心里就永远留着长子的位置,永远想扶持他大哥。百年之后把何家留给他心心念念关爱的长子。
那他算什么,一个玩笑么?
何志深深吐出一口气。
把心烦的郁气一并吐了出去。
他快刀斩乱麻,把心里那些不甘心全都压了下去,迅速想到一个思路。
他抬起眼睛,吩咐孟恩,道:“先别管朱家找李浔要做什么了。你查城外那些住在棚户里的流民,大哥如今还常去探望他们么?这些人都是什么人?朱家修主殿定然需要额外的人手。”
他说的并非孝悌之言,分明是想要查他的亲生兄长。
但无论是他奶娘的儿子,还是屋里的小厮,没有一个惊诧的。
孟恩躬身。
利落行礼:“小人知道!”
何志微微颔首,没有放下心。他提醒道:“小心些,别被旁人发现了行踪。”
“是!”
等人离开后,何志看向外面的阙月,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他不知朱家要找李浔做什么事,这人就像个骨刺插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让人难受。
如鲠在喉,就是如此吧。
何志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立刻转过头,眼神锐利,问小厮:“大哥先前提起过一句,给城外百姓买餐食的,是不是就是李浔?”
小厮回想,真有些记不清了。
只是大郎君随口之言,大郎君总喜欢和他们下人说话,他真记不得。
看着郎君迫人的视线,小厮点了点头。
何志眼睛极亮。
喃喃说:“我上次就该注意到,原来李浔早就开始布局了,他到底要做什么,之前孟恩为何没查到……”
……
……
李浔正在写信。
桌前的黄历已经画满了圈。
很快,一封简陋的书信三言两语写完,李浔随手套个信封,交给戴平安:“送到太师府去。”
戴平安接过,小心揣进怀里。
他问:“郎君给蔡攸写信,可是让京党不去计较童贯先前几番上书之事?”
李浔:“只是写几句话就能让蔡攸放下旧怨,那他的仇怨也太不值钱了。”
说的有理。
戴平安问:“那这信是……?”
“一封拜帖而已。”
李浔说,“我明日亲自过去一趟。衙门的事,你让宁二替我点卯。”
“是。”
戴平安转身要走,又被李浔叫住:“何家查的如何了?”
戴平安站定,挠了挠头发。
他说:“何家瞧着没有什么异样,何相公还在那听道童讲书,他眼睛不好,如今公事和文书都让童儿帮他读过,再批墨写下。”
“长子何呈君这些日不是在衙门里,就是在城外,他有心让那些流民能住上个像样的屋子,不至于度不过这寒冬。”
“次子也如常办差修书,只是听说这段日子公事吃紧,在书房待的日子越来越久,夫人儿子都有怨言了。”
李浔仔细听着。
听着戴平安的汇报。
他知道何执中其他的儿女都更不成器,孙辈没有长成,只有一个孙子何涣还算出挑,听说学问不错,课业常常被师长称赞,过几年就举荐进太学里读书。
一直到戴平安说完。
李浔思忖着,问:“何志在官署里做的什么事,他的那些同僚可有像他这样忙的?”
没想到郎君问的这样仔细,戴平安心服口服,何志的公事繁忙他是当乐子说的,心里还揶揄了半天他。
没想到这也能看出东西,他暗自在心里记下。
“我这就让人去查。”
经过陈信的事,戴平安宁愿做事讲究仔细些。
李浔颔首。
“劳你费心了。”
戴平安咧了咧嘴,笑得老脸几乎要绽开:“这算什么,不过打听些话,比讨饭轻省多了。”
等戴平安离开后,李浔仍坐在椅上。
面对着堆叠的桌案,笔一刻也不停地写着,一封封书信被他写下,一件件文书经他过目。
这里面有和州乌江县的来信,也有北边徐伍的来信,还有他借势,用蔡攸先前写的那盖印的文书,为张家周旋,提前让他子孙回到故里的一封封书信。
紧迫感压在心头。
李浔心里有一件疑虑。
要周旋掉蔡攸和童贯之间的旧怨,不说让他们放下宿仇,只彼此都退一步,给朱家留出生存空间,在朱蒙预先使过钱的前提下,并不算难。
只是……
他拿起桌案上,一直被忽略的,今日送来的一封朱家书信。
上好的砑花纸笺印着细纹,带着淡淡的香气,是价值千金的檀香。
信上催促着。
听闻直学士身子抱恙已有多日,不知现今如何?如不见好,三郎愿请院正登门……家父同蔡公乃是故交,此番特让我在江南采买药材,今附红参三支,请君替我转赠太师府……
三郎再拜。
李浔蘸墨提笔,回信道:
“莫催。”
屋外积雪压着松柏,被风吹摇枝叶,簌簌落下雪声。
李浔脑子一刻也不停地转动。
景灵宫是赵氏皇族举行祭祀的地方,规模广大,尤其是主殿,精美非常。这么短的时间,朱家是必然不能原样修完的。
朱三郎仍怀有天真,但他没有。
李浔看着手中的书信,他想,如修不成,难道朱家真的甘心罪名全被自家背下?
……
……
“混账混帐混帐!都是混帐!”
蔡攸咳嗽着骂。
过了好一会,猛烈的咳嗽结束,气息仍然不稳,他运了运气,重重吐息,喝下几大口药茶。
蔡攸苦笑。
他看向李浔:“让你见笑了,多谢浔弟相告,不然我还不知朱家有那么多心思。”
李浔放下茶杯。
他轻声说:
“朱管事杀三个流民,为自己顶罪。朱三郎杀朱管事,也是给童监军交差,为自己顶罪。”
他说:“只是我仍然心有疑虑,听那些流民说,主殿塌了那么大地方,真能是童贯童监军一人能遮过去的?”
蔡攸在室内密不透风地闷了几个月,纵然蔡府的窗纸再纤薄,底下的消息传的再多,也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蔡攸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讥诮。
“若是在西北那偏僻地方,是他的一言堂,还有成算,在这京师之地,我京党头一个不应。”
李浔颔首。
他又说:“我也是这样想,光靠童贯一人,压不下这样的大事。不知童监军这段时间可有给你送信?”
“是送了一封。”
蔡攸冷笑,说:“他请我出门,去台鉴的监牢里见一见冉元武。”
李浔知道像童贯这样的人物,能从最微末的宦官爬到赵官家的身前,被封节度使,身为西北监军,又被封了司空,对人情心思体察必然十分细微,不可能不知道蔡攸抱病居家,吹不得冷风。
他道:“童监军恐怕还没想到一件事。”
蔡攸喝着药茶,看过来。
“什么事?”
李浔坐正些,说:“既然童贯一人压不下,修缮主殿必然修不完,到时候必然要误了祭祀的大事……那个时候,朱家真的会甘心自己落罪?”
“说起来,主殿之所以会倒塌,是因为冬日本就不宜行船,漕运费力,更耗费金银,此谓天不当时。为了省下这些银子,朱家的管事就找了冬日里的那些流民和军户,一路上打点官员进的汴京,这是地不当时。”
李浔看向蔡攸。
“这事,我想居安是知道的。”
他说:“前两日朱三郎找到我,我看他的言辞,恐怕朱勔和朱冲还不知倒塌之事,不知有这样祸事等着他们,没有预备,此谓人不当时。”
蔡攸早就知道朱家背着他找过李浔。
如今李浔说出来,不过是在他眼前过了明路。
他更关心李浔说的一件事:“你说的是,一路上那些小官小吏都没几个钱,大头是花在给京官奉银身上。”
李浔颔首。
他笑了笑,温和说。
“我来找居安正是为此事。在朱家眼里,事不是他一个人犯的,凭什么罪要他一个人担?”
“我观那朱三郎行事,颇年少气盛。恐他穷途末路、会拖所有收钱的一道下水。”
“这些,可有大半是京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