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人下水的猜测说出,蔡攸顿时坐正,他这才明白李浔的来意。
他思索着,慎重说:“多谢浔弟提醒,我居家日久,竟然疏漏了这点……不知那朱三郎是什么脾性,浔弟可否相告?”
李浔把从戴平安那听来的消息,筛筛选选。
把一些以他如今身份容易打听到的,说给蔡攸。
他缓缓说:“朱家三郎,名蒙,字启之,性情天真冲动,耳根软,善于纳言。”
实际上是谁的劝说都听的进去。
李浔介绍说:“朱蒙和朱勔一母同胞,兄弟情深,彼时朱家贫贱,他父亲朱冲因犯罪而受鞭背之刑,就由他这三子为他上药擦拭。当地人都说朱蒙是孝子。”
“他身边跟着一个门客,姓钱,模样约四五十岁,穿着靛青色旧袍。前日朱三郎在我这用饭,常有不当之语,这位门客就在身后以咳声提醒。”
蔡攸点了点头。
他知道朱家,但不了解这朱三郎的脾性,一个年轻人而已,之前从不会入他的眼。
思索的久了,蔡攸喉头滚动,一阵痒意,他用帕子掩着面,猛烈咳嗽起来。
“说起来。”
蔡攸没把咳嗽当回事,对帕子里细微的血丝也只当看不见,声音沙哑:
“他朱家同我爹倒是有渊缘,算得上是旧交。崇年初,他大哥朱冲在我爹的引荐下,进奉三株奇异的黄杨给官家,得了厚赏。后来童贯牵线,安排朱勔负责苏州应奉局,自己跑到西北掌兵。这朱家得以发家,除了我爹,算来也有童贯那阉庶的一半功劳。”
他把帕子扔进炭盆里,看着帕子在火盆里燃烧。
面无表情。
他想起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父亲和叔叔都任过宰执,蔡攸在京中是头一号青年俊才,得了年轻皇帝的垂青,谦逊有礼,初任官职。
童贯也曾亲昵唤他“居安”,像是在称呼他家中的晚辈。
那个时候,童贯和父亲还常有往来。
他还是个好儿子,好兄长,也不会把童贯称为“阉人”来刺对方的心,毕竟童贯那时还是他敬重的长辈。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是发现父亲已经年老,脊背再也挺不起来的时候?
还是四弟出生,开始说话得到蔡京的喜爱,他被频繁同个婴儿比对的时候?
或者是童贯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不经过政事堂,直接任命派遣西北官员,他看见父亲恼火的抿起嘴唇,却不见举动,第一次发现这老人的软弱的时候?
李浔垂着双手,十分安静。
也看着盆中的火焰。
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但仍坐在这里,耐心等着蔡攸理顺思绪。
蔡攸身体很冷,纵然抱着手炉,里面的炭火捂暖了他的指尖,也依然捂不暖他的身躯。五脏六腑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被风吹一吹,就像刀割一样凛冽地疼。
只有一颗滚烫的野心,在胸腔内跳动。
沉默了良久,对着炭盆里的灰末,他终于开口。
蔡攸声音很轻,不容拒绝。
“朱三郎不算什么人物。既然朱勔和朱冲都不知情,就派人告诉他们,这件事就让张生安排去做。”
蔡攸背后,周管家拿起茶壶,把药茶倒入茶盏中。
浓烈的药味冲荡着室内。
蔡攸想起来:“让周海去景灵宫瞧瞧,西北角到底塌的如何,如果塌的严重,确实短时间难以修补,我们就要准备后手了。”
周管家问:“官人预计如何做?”
蔡攸看向李浔。
顿了顿,他说:“我们要找个替罪羊。朱三不成,他大哥才够分量。只是若是罪责都清算到朱勔身上,苏州那边就无人做事了。”
蔡攸咳嗽着说:“李浔,你去台鉴一趟,替我悄悄见那……”
一时半会,蔡攸没想起那被童贯参奏的小官名字。
周管家躬身,在一旁提醒:
“冉元武。如今是宣威将军。”
宣威将军是从四品上的武官,在武人势微的朝局中,算得上贵重。
“就是他。”
提起冉元武,蔡攸就要随意多了。
他一只手端起茶盏,轻松吩咐说:“你去见他一面,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可以准备自尽了。”
李浔抬起眼睛。
“让冉元武顶罪?”
蔡攸笑了笑,低头吹了吹药茶,喝了两口苦药。起初这味道难闻,他还觉得辛烈刺鼻,如今也能习惯了。
“他可顶不了罪,这是给童贯的交代。”
难得有指点李浔的时候,他心情好了一些,刻意避过方才杂乱的心绪,他指点说:
“如今那些修缮宫殿的,一伙是流民,一伙是士卒,冉元武死了,畏罪自尽,就能了却那帮尺佬的帐,足够抹掉我们先前在童贯身上泼的脏水。”
他哼着伎子先前在书房唱的小曲。
声音沙哑,断断续续。
蔡攸说:“人变则通。局势不同,见完冉元武后,你亲自去见一见童贯,把这个好处卖给他。”
此时又不是他说往童贯身上泼脏水,把事做成童贯让底下武官收钱顶罪的时候了。
李浔道:“我知道了。”
饮完茶,他就离开了太师府。
等李浔离开,周管家给蔡攸重新斟茶,汤水喝的多了,蔡攸如厕了一趟,哼着那伎子的小曲。
周渤见他心情颇好,不由问:“小人请那封宜奴过来,再为官人唱曲?”
“不必。”
蔡攸翻看着政务文书,一本本都要他依次看过去。
周管家问:“郎君先前不是说,等开春雪化之后,就要把李浔除去?”
蔡攸笑了笑,他懒懒靠在座上,拿着一封信翻看,脚下烤着暖烘烘的炭盆。他披着狐裘,眯着眼道:“是如此。但谁说除去之前,他不能为我做事?”
周管家拜了拜。
钦佩道:“官人心性不凡,所想果然与我等不同。”
“不用在这拍马。”
蔡攸随手回掉那信,一面说:“让张生派人去江南吧,虽然话是对李浔那么说,但朱家要是做的过火,咱们还是得把他全家拔掉,再换个人上去。”
他眯着眼,心里已经在盘算换掉的人选。
主仆正商量着,就听到门外嘈嘈杂杂的吵闹声。
“让我进去!”
“是不是李浔?是不是他来了?你们这些奴婢全都瞒着我!”
他年轻力壮,声音颇大,声音穿过重重帷幔和廊道,清晰传到两人耳中,听得真真切切。
蔡攸抻了抻嘴角,放下那书信,又换了一封。
皱眉道:“又是老四,成日不知安生。只是一处宅子,给就给了,他又闹什么?”
周管家陪笑:“四郎年岁轻,还不大懂事。往前相公酒醉笑谈提起过,家里的东西以后都是四郎的,许是,许是……”
“哈。”
蔡攸笑了一声。
“都是他的,这话看来老四真听进去了。”
他把那文书随手往桌上一摔,道:“他成日这般生事,闹人得很,让他身边跟着的人尽点心,少让他这么大吵大闹。”
远处门外,蔡四还闹着要去找李浔。
蔡攸抬起头看向门外,咳嗽着。
声音很大,吩咐说:“让他找,让他去!”
“让人瞧瞧我蔡家人是如何丢脸的,给了人的东西还能往回要!”
他声音很大,肺腑用力,说完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周管家递上药茶,一脸担忧。
周管家低声,在一旁提醒道:“四郎素来霸道,在家是个混世魔王,恐怕听不出官人话里的意思,真能去找李浔。”
“让他找。”
蔡攸咳嗽,声音又干又哑:“李浔若对付不了他,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李浔。”
……
……
李浔出了太师府,为了节省时间,径直去了台鉴。
来到官署的时候,被杂役拦着,李浔远远站在门口。
他看到里面的台鉴官正聚在一起饮茶,说是用雪水煮的,十分热闹,远处有一个人坐在桌案前做事,背对着他,看起来分外冷清,像是被冷落了。
李浔扬声,叫住那人:“王黼。”
王黼坐在案前,翻阅着卷宗,以为又是同僚让他做事,没有理睬。等到那人叫了第二声,才回过身。
抬起头,神情骤然变得惊喜。
“你怎么来了?”
他放下卷宗,看了一眼页数,把文书收好,才走到门口。
当着李浔的面,对那拦人的衙役说:“李郎君所来必然有要事,往后不必拦他。”
听到门口的动静,同僚们抬起眼睛瞧了一眼,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来找王将明,心里轻嘲一笑。
又端着茶盏,赞着雪茶。
官署内气氛不大友好,王黼请李浔到外面去聊。
两人站在廊下,这里吹不着冷风,又很少有人来,是他新发现的一处地方。靠着栏杆,他问李浔:“你也见到那些庸人,我们避开他们,就在这聊吧。”
李浔打量他,说:“许久不见,将明风采依旧,不见颓唐气。”
王黼自嘲笑了笑。
他虽然如今落魄,但站的颇直,吹着冷风,身上却自有一股倨傲气,不把台鉴那帮大大小小的官吏当回事。
“若是一点冷眼和排挤就要寻死觅活,那我也不用当官了,不如回家侍奉双亲。”
李浔的衣裳被风吹得作响。
他看着外面被扫过的雪地,说:“我来找你,是为了想见一人。”
王黼想了想。
“让我猜猜,这个时候你过来……要见的是冉元武?”
“正是他。”
王黼说:“这个时候,能让你见冉元武的,不是蔡攸,就是童贯。”
他身为左司谏,确实能带人进到台鉴的监牢,让李浔见一见冉元武。但这个关头,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冉元武身上,尤其是童贯。
帮李浔见冉元武,有说不清的麻烦。
王黼在心里衡量着。
他和李浔境况相似,都是微末出身,自己独一个起家,因为境况相同,惺惺相惜,彼此又算是交心过,算得上志趣相投。
李浔笑了笑,侧过头。
他说:“是蔡攸。他如今身子不好,闭门不出几个月,京党日子也不好过,只能来找我。”
王黼:“你小心些,夹在童贯和蔡家人中间,一不小心就成了错,朱家人如今焦头烂额,正是因为如此。”
李浔同他并肩站着,黑发被风吹拂,袍袖被朔风吹得鼓胀。
但他笔挺地站在那,和朱三郎全然不同。
“放心。”他说,“朱三郎杀了他们家的管事,以此来洗清罪责,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用再衡量了,我知道你难做。让我见一见冉元武吧。”
冷风吹着两人的衣裳,王黼种种念头在心里闪过,最终,他想起之前拜会李浔,对方给他的那重要一策。
他定了心。
“我带你去吧。”
“如今冉元武关在最里头,有的是眼睛瞧着,你换身衣裳……”
……
……
左司谏宵衣旰食,处理政务到了晚间,连下衙后也没有休息。
处理了一部分堆积的公文,他带着一个小吏,去了台鉴的监牢,依次查过里面关押的人员。
和刑部的死牢不同。台鉴的监牢里,关押的都是朝官。
李浔一一扫过这些或老或青壮的人,这里还有人被关了二十多年,从神宗时就被关了进去,几十年来都蜷缩在牢里,全然看不出先前为官的意气风发。
见到有人进来,穿着一身官袍,见怪不怪,连头也懒得抬。
绕了几个门,走过几个过道,两人来到其中一间。
在门前站定。
一个块头膀实,穿着囚衣的人坐在干草席子上,怔怔着看着半空。他头发蓬乱,胡子也生长的十分野蛮的,脸上脏兮兮的。
这就是宣威将军,中上层的武官,十几日前收了不少金银,睡在富贵窝里的冉元武。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让李浔想起鹰一类的兽。
“你们查出结果了?”
冉元武语气嘲弄。
李浔蹲下身,看着冉元武,他说:“冉将军,有人让我来瞧瞧你。”
冉元武瞧他一眼,见到是个俊俏的小子,没有理会。
这么年轻的小子。
背后的人就让这种人来见他?也为面太轻视人了。
被这样轻视,李浔却没有一点恼火,他面容十分平静,打量着坐在地上扣脚的冉元武,对方关进来时日不多,没被饿到,块头仍然很大。
也同样瞧不出,是收了千贯钱,就让百千士卒卖命泡在冰水里的人。
李浔问。
“冉将军,你有什么遗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