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65章 就砍掉他的头(1 / 1)李清炯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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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执中一直在院里站了良久,直到朔风一吹,撕心裂肺重重咳嗽,才被相府的人七手八脚请回了主院。

丧子之痛让这个老人分外落魄,眼睛通红,须发凌乱,连衣裳的暗扣也扣不稳,踉跄着被仆从搀回去。

重新坐到书房,童儿跪坐到一旁。

捧着往日何相公最喜的经书,却不敢再开口打扰他。

何执中坐在椅子上,下人都被他发落出去,那些作乱的暴民已经派人去惩处,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椅上,怔怔地听着风雪吹拂的声音。

几十年来的素养让他在这个时候脑子能勉强转动。

外面下着大雪,为何长子会出现在城外?那些暴民为何要杀了他?

压抑着心中的悲痛,何执中叫来人。

哑声询问道:“呈君去城外,是要做什么?”

下人躬身:“大郎君去城外,是为给那些流民送热姜汤,大郎君让赵大和赵五买了两大桶姜水,又买了两包红糖,一起送到城外去。”

城外……

原来长子还没有忘记城外那些流民。

何执中心像是被刀子捅过,早知如此,就伸手过一遍能如何?非让他这长子发了痴念去帮人,被他帮的人亲手杀害!

缓了许久,才说:“呈君这些日都做了什么,你去查一遍。院子里查一道,官署里查一道,不准有遗漏。”

又吩咐另一人:“你去城外,把那些暴民盘问一遍。”

他嘴唇直哆嗦。

喃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儿对这帮黔首有恩,他们竟敢……”

正在他发抖的时候,府上的二郎君过来了。

何志双眼通红,走到书房,随手让童儿出去,浑身悲痛站在他爹身前,手按在老相公的肩膀,寥作安慰。

“爹,悲忧伤肺,大哥已经离去,您得多保重身体。”

何志看那下人。

喝叱一声:“你们就这么站着看相公冻着?要是吹了风寒,伤了身,我就问你们的罪!”

仆从连忙告罪。

何志随意踹了一脚。

“爹让你们去查,还不快去!早日给我大哥洗冤!”

等下人离去,何志神情悲痛,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放在案上,让他爹看。

“爹,你看,这是我之前在大哥桌案上看见的一封信,当时心里惊惧,又看大哥不像是真要离家的样子,就自作主张收起来了。”

“如今儿子才觉起不对,大哥这是要做什么?”

何执中拿过那信,一眼看到最下面的自逐离家。

顿时,头晕了晕,若不是坐着,恐怕已经昏倒过去。

缓了几次,身后有次子为他按着额头,何执中勉强存住一份清醒。

他噙着泪,从头读起。

“余何观,以父母之恩而得生,以祖辈之积而得养……幼时家祖过世,盗肉而食,诚非孝顺之人,不守孝悌之道。庸碌三十余年,已近不惑之岁,未能自立。如此侥幸三十六载……”

……

……

李浔正写着回信。

苏家的苏策之前被徽宗皇帝听到名声,指派入太学读书,是自今上御宇,苏家被列入元佑党人籍以来,眉州苏氏头一个进太学读书的子弟。

见到兴家有望,苏逊同他的联络就更多了。

不仅费心帮他筹谋到和州乌江县县令与县丞的空阙,此后更是常常往来,互相传递消息。

此番苏逊来信,是李浔请他一同夹道而往,助张家子弟回到新津时,路上写的随信。

蔡攸先前落印的文书,被李浔打量许久,请了个先生描样,又让白二在木头上刻了几个,选了个最相似的印章收好,以备后用。

交代这些事的时候,李浔想起陈信曾经自说擅长仿制宝物的本事。

他特地问戴平安,陈信之前的师父可知道去处?

得到了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就作罢了。

在他写着书信的时候,张商英族中的子弟已经走在回乡的路上,被程善以及周定,就是先前名唤周二狗的那流民一道护送着回归故土。

至于程善先前负责酒坊的差事,就先让宁二暂管。

他写完一封信,正要叫人送出去,就见到戴平安顶着满脑袋雪回来,裤腿濡湿,脸色难看。

“郎君,何官人死了。”

戴平安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说:“城外那些流民暴起冲了城门,想进到城里,正逢何官人探望他们,就一齐把何官人杀了,踩着尸首冲出去。”

李浔顿时坐正,神情陡然变得严肃。

自从跟着李浔做事,戴平安对朝中公卿都是直呼其名,哪怕提起蔡攸、童贯、梁师成和高俅这样的重臣也是如此。

此时却叫何官人,是敬重何观的品节。

戴平安从前当了十几年养子,后面当了十几年的叫花子,自觉见惯了世情冷暖,有一个陈信憨的发傻,已经难得。

却没想好,世上还有何观这样的好官。

戴平安此前几次想过,若是自己的养母和长姐落到何官人这样的人手里,落到李郎君这样的人手里,会不会就不会被屈打成招致死。

想到这样的好人死了,戴平安心里发闷。

恶声恶气骂了一句:“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坏事做尽的不死,偏偏何官人这样的好官死了。”

李浔把这消息咀嚼了许久。

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不久前,戌时初刻左右。”戴平安说。

李浔没想到,下衙的时候何观还提着书箱,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转眼的功夫就被杀死了。

脑内一瞬间变得很静,两个时辰前还在同他说话的人,说要到州县之地做官,也能为百姓做些实事,现在就被杀死了。

缓缓吐出一口气。

李浔努力压下,心中对那些流民的怒火。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去思考,那些流民已经被欺压了两个月,如今又被何观私下接济,日子已经比之前泡在冰水里,凿冰拉纤的时候舒坦了不少。

早不闹事,晚不闹事,偏偏在日子过的不那么辛苦的时候闹事冲城门,还敢杀人。

李浔用力捏了捏额角。

前日何志的蹊跷,瞬间划入他的心中。

压住心中惋惜和惊诧。

李浔问:“这些流民为何偏偏在今日生事?何观虽然先前并未透露身份,但这些人也知他是个官身,如何就敢动手?”

戴平安答不上,他只知道何观死了,那些流民闹事,为首的百来人收入县衙的监牢,这已经是他同为叫花子的朋友传的消息。

再多,就真不知道了。

他道:“小的这就去查。”

戴平安正要离去,李浔叫住他。

说起了那夜在童贯府上做客用餐的事,又说:“那日我离去时,天已黑透,看到何志站在门前,算了算时间,应当已等过一个时辰。”

“隔日不是旬休,第二天仍要上衙,能等到深夜,不知要做什么事……现在想来,多半同何观的死相关。”

“那么就有何观二弟何志、童贯两人掺和其中……”

戴平安安静听着。

李浔仔细思索着,字斟句酌,说的很缓慢:

“人死在这个关头,还是那些城外的流民杀的,何观一向同那些流民有往来……正好是主殿西北角倒塌,朱家焦头烂额,发愁无人顶罪收场的时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也算上朱家。”

李浔顿了顿。

“你顺着这个方向去查,应当会容易许多。”

戴平安思索,称是。

他得到消息,验证过何观确实是真死了,还死在那些流民的手下,心里又惊又怒,惋惜非常,只想着立刻同郎君禀报。

却没想到李郎君能顺着捋出这么多脉络来。

“小人这就去做!”

院子里,只剩下李浔一个人靠坐在椅上,对着桌案上的书信怔怔出神。

他不由想到,何观先前还同他说要到州县之地任官,他那时还在心里想过,何呈君此人虽然心软,但做事有度,自有一套章法。

这种人若是到州县为官,那是一县百姓的幸事。

何观说他及冠时亲自赠白玉冠的时候,李浔还想过,那时何观若是已经到外面去做官,风遥路远,哪能有时间赶到?

缓缓吐出一口气。

李浔思索了下,让侍从去叫秦肆和张瑞过来,这两个一个先前当过偷儿,瘦瘦矮矮,一个是叫花子,跟着去过景灵宫,做事都相对隐蔽。

对着两人。

李浔说:“你们分别前往城外,打听下动静,到底生了什么事。”

“仔细别教人觉察,何呈君已经死了,外面正是打探的时候,若是有人发现你们,以自保为主。问就说……是蔡府人。”

送走这两人,重新坐在空无一人的书房。

李浔对着桌案叹了口气,推开窗子,看着外面的阙月,风雪飘进屋中,心里发重。

过了半个时辰。

静静待了一会,他拿起一张信笺。

写信给蔡攸。

握着京党这把利刃,位高权重,蔡攸消息灵敏绝不弱于他,无论从自己听闻此事应当询问,还是从蔡攸或许知道实情,甚至掺和其中做了推手的角度……

都该去信一封。

写写停停,删删改改,李浔没什么写信的心绪。更何况,按照他在蔡攸面前显露的能力,不该如此快收到消息,因此,这封信写的很慢。

李浔决定后半夜再让人传过去,递到太师府上。

写信到一半,门外传来脚步声。

谷九敲了敲门。

“郎君,何府送了信。”

何相公府?是何执中还是何志?或者也许是其他何家人?来找他作什么?

心中掠过许多念头。

李浔让谷九进来,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先打量一遍。

读完这信,又仔细瞧了一遍,记在脑子里,李浔把那信扔到一旁的炭盆里,用钳子拨动炭火,让它烧的更快一些。

确定这信已经没影后,李浔拿过一旁收起来的氅衣,简单披在身上。

对谷九说:“我出去一趟,若是戴平安或是其他人来了消息,就等我回来再说。”

谷九不知道那信里写了什么,甚至不知今晚的动静,不知何观已经死在了外面。

与戴平安这种委派事务的人不同,谷九做的事一直都是门房,先前在那小巷子里住着的时候,还当过洒扫童儿和厨子。

他知道何府是何相公府,心里很是自豪,自家郎君如今被何府请去,可见得了何相公青眼,往后就能青云而上,有的是官做。

谷九点着头,笑着说:

“郎君走的这般忙,小娘子还等着同您一起喂猫呢。”

李浔笑了笑。

“让猫自己吃吧,叫长乐不要等了,喂过猫就去睡觉,小孩不能晚睡。”

转身,推开书房的门,顶着风雪离开了。

马车已经停在外面,李浔被何家人一路带去到了何府,何家主院的书房,也是何执中的书房。他脑子已经在不停地转,推敲这位朝公为何会找他。

李浔安坐在对面,脊背挺直。

他看到,何执中比天宁节宫宴时,苍老了许多。

何执中微微弯着腰,心气像是被冲垮,一下从手握重权的宰执重臣变成一个普通的老人,再也挺直不起来。

侍从摆了两杯茶。

何执中没有喝茶的心思,长子骤然离世,他也没有考验或等待李浔适应的兴致。

他张了张口。

找到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地说:“你和呈君一起在部堂做事,平日在衙门他同你相处最密切,可知他平时都做什么?”

李浔把何观每日做的事同这位老人说了一遍。

说完后,他喝下浓茶,心里反复思索推敲,何执中到底知不知道他次子做的事。

何执中安静听了半晌。

又问:“你已经知道了吧?”

李浔道:“是。”

他看到眼前这位宰执,穿着熟褐色的布衣,皱纹像是被刀子刻过,一道道压的很深,往日还有权力作为支撑,有着高官的威严,如今却显得比同龄的老人还年迈苍老几分。

耳边听到重重的一声叹息。

这时候,一个侍从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下上前。

何执中瞥过一眼,知道他家下人做事一向有度,如今他请李浔说话,顺便了解长子的情况,有客在,下人是不会轻易打扰的。

除非有要事禀报。

他微微颔首,走到门外,听侍从说了几句。

李浔平静地等着。

约莫一刻钟后,何执中再次回到书房,脸上的皱纹却更加深了几分,眼皮耷拉着,目光却锐利起来。

他请李浔喝茶。

因为一封短短的书信,他对次子生了疑心,无论彦时到底是为何私藏他大哥的信,在这种时候,何执中始终难以对他放心。

眼前这年轻人,恰好是个人选。

何执中亲自斟茶。

道:“李浔,呈君死的不明不白,就这么被群流民杀了……身为人父,实难能甘心。”

“我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做,若此事做成,我推你去中书省做事,往后保你一命。”

“若不成,那我也给你金银,不会让你白白奔波。”

他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

“我给你足够的权力。你去查呈君到底是为何而死,是谁从中做了手脚。”

何相公看着李浔,缓慢说:

“若有人动手,就剁了他的胳膊。若有人动脚,就断了他的腿。若有人出谋划策,就砍掉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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