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管事倏然起身,指着他鼻子骂:“蠢贼!”
骂完还不解气,拿过那一旁的藤条,高高抬起胳膊,用劲往死里抽打。
“蠢贼!蠢贼!蠢贼!”
刘承辛跪在地上,并不说话,连动也不动一下,藤条如雨点般抽下,他低着头,疼得呲牙咧嘴,一道道凛子浮现。
却没有求饶一声。
宗管事一想到大郎君那样的人物就死在这帮暴民的手里,心恨的发痒,眼睛通红。
他一边打,一边骂道:
“你们这帮蠢贼!连谁对你好都分不清,白瞎了大郎的好意!”
“你们这些贱命人……”
一直抽到手发抖发颤。用藤条抽人还不过瘾,宗管事顺手抄起一旁的棍子,挥起就要打下去。
被李浔抬手,制止住。
他道:“适可而止。”
宗管事气喘吁吁,把手里的棍子用力扔到地上,被刘克连拉带拽回了座位,冷哼一声。闷了一口庄子上又涩又苦的冷茶。
刘承辛已经被打得脊背肿起,用劲咬着牙龈,把痛呼求饶往肚子里吞,满嘴都是血。
李浔等宗管事发泄后。
问刘承辛:“是谁对你说,何官人要害死你们的?”
看刘承辛不答。
李浔又换了个问法:“何官人要害你们什么。若说出答话,你指出一人,我不给他上刑。”
说出这话后,李浔坐在椅上,抿了一口劣茶,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刘承辛,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
刘承辛唾出一口血痰。
闷声闷气说:“这可是你说的。”
李浔道:“我向来重诺。”
刘承辛心里不信他这话,在他心里,这些做官的都蛇鼠一窝,要害他们。但只说何官人会如何害他们,又没有出卖大伙,应当不要紧。
说不准还能让人免于上刑。
“这是你说的,你要把人放出来。”
“他们好些人去修了那什么宫,我就没见过谁家修房子要那么些人的。”他勉强开口,“顾大跟顾二这兄弟俩刚死,这两兄弟身子那么壮,人也青壮,怎么可能会突然病死,我看就是修那宫被人害死的!”
“何官人要我们去修那劳什子宫,也是想害死我们!”
“我们这些人是不如你们当官的金贵,但也是爹娘生的,凭什么到现在都不让人进城?凭什么要给你们凿冰拉纤?”
“那朱管事答应给我们的吃食还缺斤少两,我早打听过了,汴京人做工一日能赚大几十文,人家还不用泡在冰水里,凭什么我们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刘承辛越说越混乱,简直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到后面说的净是心里的委屈。
一个壮年的汉子,给人干了两个月活,泡在冰水里凿冰两个月,指头都被泡烂砸烂,别说工钱,连口热的都吃不上,被人这般作践两个月。
方才宗管事再怎么抽他,他疼的五官狰狞,却没有叫停讨饶。
现在说着心里的委屈,眼睛却不由得红了。
刘承辛低着头,不愿让这些当官的和当官的狗腿子们瞧见自己的弱势,梗着脖子道:“他要害死我们大伙!我就知道当官的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给我们修棚子买被褥又如何,还不是想把我们作践死!”
刘承辛憋了半晌,吐出一句:“这就叫收买!”
连刘克,都听的忍不住摇头。
李浔垂眼,看着刘承辛。
对方身上都是伤,不只是方才被宗管事抽出来的藤条引子,还有一整片一整片的冻疮,数不清的细小伤口,还有被棍棒打出来的旧伤,不知过了多久,仍青紫一片,浮在皮子上。
他问:“何官人要你们去景灵宫做事?”
“是。”
“他如何说的?”
刘承辛没有听的多分明,当时他站在不远处不假,但距离算不得最近,只听了半耳朵,就跟聂二一起把何家的人敲死。
他沉默了半晌。
刘承辛:“我已经答了,你该放人了。”
后面还有二十七人要审,倒不急着一下都把话从这刘承辛嘴里问出来。李浔瞄了一眼狱卒和衙役审问出来的案卷,知道这刘承辛不是主谋。
前头之所以嚷嚷那些话,只是嘴硬。
李浔问:“我答应只是不对那人动刑,而非放人。你选谁?”
对方的手脚都已经被捆住,绑的严严实实不能动弹。刘承辛扭了扭,无法伸出手去比划,只好道:
“一个矮子,不大点岁数,比我矮一个半头,应当十一二岁,姓黄,家里行三。”
他瞪着眼睛:“黄三郎还是个孩子,你们宗不会连孩子也害?”
李浔看向刘克。
“去把人带过来。”
相公说全听李郎君的指示做事,身为门客行的却都是仆役之流做的事。
刘克困倦地笑了笑,亲自去后院里提人。
不一会,带来了个干干瘦瘦黝黑的小孩,不大点,还没到刘克的肩高,细细长长,套着一身破布做的衣裳,畏冷穿得格外厚实,光脚踩着磨破的草鞋,被拎了过来。
“李郎君,这就是那黄三。”刘克说。
李浔收回打量的视线,问刘承辛:“可是他?”
刘承辛一直盯着门口,见到小孩被提过来身上没有什么伤,才收回视线。
“就是他。”
黄三郎愣了愣,嘴巴被粗布堵住,不能说话,以为自己被刘大哥卖了,仗着自己人小,从刘克身旁撞出去就要钻走。
奈何腿脚被捆住,重重跌在地上。
“人已经在这。”李浔对下人吩咐说,“把他们妥善安置,给这刘承辛煎副药,别死在这,让相公难做。”
听到相公,宗管事才抬起屁股。
他心里不满李浔还给这些暴民煎药,但顾念着相公,有些不情愿地说:“小人这就吩咐下去。”
看着仆人把这两人带走。
宗管事问:“李郎君就这般放过了他?”
李浔面色平静:“他不是主凶,杀人的不是他。”
宗管事咧了咧嘴,低头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喝完也不见提神,干脆放下茶盏,直接推开门,去吩咐下人了。
“我去吩咐他们。”
等人重新关到别的地方,宗管事出去透气后。
李浔头也没抬,看着那狱卒交上来的案卷,只有几行字,已经被他看过多次,只有几行字,有一个名字却被多次提起。
“把聂罗带过来。”
门人刘克见屋里没有旁人,只好自己走到门口,去吩咐下人。
他想说自己是何家奉在上宾的门客,不是仆役。
刘克有心想叫两个下人进来,代他做这种奴仆的工作。但眼看和李浔共事不过两三个时辰,此人不说是滴水不漏,也算是面面俱到,怕他这样不叫奴仆进来,是怕旁人听到问话,担心下人里有朱家的细作。
至于随意选的庄子会不会有朱家人安插进来……几率微乎其微。刘克叹息,这李郎君也过分缜密了些。
这番心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
刘克吩咐完,就把宗管事三言两语劝了过来。
宗管事是何相公信重的管事,已经在何家做了几十年,全家都在何府做事,就算府上的阿郎娘子们有可能是细作,宗管事都不会是细作。
有个一起被指使的人在,显得他不那么难堪。
聂罗被带了进来。
李浔抬起头,打量着他:“就是你鼓动的这些流民?”
聂罗知道已经被人抓住,他这样带头冲进城门的准是会被弄死,已经心存死志,并不答话。
刘克:“又是一个硬骨头。”
他主动请缨:“李郎君,不如我带去先把这些人上两遍刑,看他们还不吐出实话。”
宗管事先前刚被李浔隐隐驳了回去,自觉跌了面子。
此时只瞪着聂罗,并不吭声。
李浔回想着前刑部主事张昌审问犯人的方式。
他道:“刘承辛已经交代了,何官人叫你们去景灵宫做修缮的工事,许以报酬,应当是朱家正在征人吧……”
聂罗面色一变。
两个月前,他和刘承辛素昧平生,来自不同地方,从不相识。但两个月下来,已经成了同伙,他们这些人一起做事,一起担事,他已经把对方当成了可以信重的朋友。
刘大郎已经交代了?
他紧紧抿着嘴。
深深低着头,让人瞧不出他的神色。纵然心神慌乱,但并不发一言。
李浔道:“看起来似乎是毅勇之人。”
“朱家确实是在征人,但仅凭顾大和顾二身死这一条,你就能断定,何官人要害死你们?”
李浔问:“修缮宫宇,人数甚重,工期吃紧,常常有劳死者,病死者,不慎身死者……算下来,上万人一起做事,几乎每日都有死人。”
“是谁告诉你们,顾大和顾二死了的?”
他目光紧紧盯着,跪着仍挺直腰的聂罗。
“流民成千上万,按说互相识得都难,景灵宫离你们所在的城外不远不近,也有十几里路。是谁,同你们递的消息?你等可见到尸首?”
身后。
一脸困倦昏昏欲睡的刘克,和正闷声喝茶提神的宗管事。
全都精神起来,盯着地上跪着的聂罗看。
在李郎君的这一番问话下,他们算是终于听清楚这里面最大的蹊跷:这些人闹事杀人,暴起想要进城,是因为听说了有两个壮实流民的身死。
流民成千上万,每日都有死人,按说毫不起眼。
两地相隔十几里,互不相通,这些人如何得知远在十几里外景灵宫一个流民的死讯?甚至还联想到景灵宫修缮就是在害死人,这种无来头的事上。
必定有人唆使!
六双眼睛,紧紧盯着聂罗。
被这么一提醒,聂罗在心里回想了一番,只知道是听见有人这么说,随后消息就在大伙里传开了。
至于一开始是谁传的……
“我听抬尸体的人说的。”
聂罗抬起头,对着座上那年轻人的眼睛。
“他也没说错,顾大和顾二这兄弟俩,果然是被你们这些当官的害死了!”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瞧瞧,都不说话了……我看你们这些贵人脑袋也没多灵光,处处都是疏漏,那何官人临死前还跟我们说会替我们跟朱管事打点好关系,连骗都懒得骗我们。”
“哈。”
“先前害我们做了两个月苦工的就是朱管事!”
他一身烂布裹着身子就是衣裳,补丁叠着补丁,有些皮肉实在没被粗布遮住,露出出来,从脸到脖颈,到手肘到腰背到大腿到脚,身上全是在牢里被拷打出的伤。
聂罗空空地咧着嘴:
“他还说人家姓马,哈哈哈……连骗我们都懒得骗!”
李浔微微摇头。
悲悯地看着眼前跪着的人。
他道:“朱家是修缮景灵宫的人家,你们之前凿冰拉纤,运的就是朱家的船,如今景灵宫修缮,也是朱家的差事。”
面对聂罗。
李浔说的很明白,把这其中的脉络,解释给这些最下面,最底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上面官员富户行事的流民听。
“大户人家的管事,若是得力,或是被主家信重,就会赐下姓氏。朱家的管事姓朱,有什么奇怪?”
聂罗低着头。
嘲讽地笑一声,并不言语,听着李浔的说话,不以为意。
就算他那人姓朱是真的又有什么,害他们的就是这朱家,他杀人并不算错。
李浔说:
“至于你之前说的朱管事,我也有所耳闻。”
“他原本姓马,后来被主家倚重,改了姓氏,名字叫朱鹏。前几日,因为做差了事,已经畏罪自杀了。”
李浔看到,聂罗身子微微动了动。
极其细微,若不是他仔细打量,就要错漏过去。
身后的宗管事叫了一声:“李郎君,您同这些人解释这么多作什么?”
被刘克拦住,这其中的细微琐事,连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之前只知道朱家是领了差遣做事,也知道城外有一伙流民做工,除此外就没关注过旁的。
若不是大郎君被这伙流民杀害,刘克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
他听着李郎君说话。
李浔看着跪着的聂罗。
“朱鹏身死,因为做差了事,被朱家重新改回名字,如今被称为马鹏。何官人并未骗你。之所以你会认定他在害你,是因为有旁人在欺骗鼓动你们。”
聂罗低着头,瞧不出是什么神情。
李浔语气很轻,道:
“你们这些人,就因为轻信和愚蠢,杀害了唯一帮扶你们的人。”
“何其可怜,何其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