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闪跳在室内,没有什么光亮,日头已经升起,东方既白,已经夺去烛火的点点光亮。
李浔说完,低头饮茶提神。
一边打量着聂罗的神色。
聂罗愣着神,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头垂的极低,没有神情,也没有动作。
一颗颗眼泪砸在地上,溅起尘土。
“竟然是如此,竟然是如此……”聂罗声音发抖。
他咧开嘴,聂罗在城外缺水少食,在牢里被拷打上刑,张口嗓子又干又涩,吐字很慢,从极轻变的大声。
一字一字都在颤抖。
“哈哈哈,竟然是如此……”
“竟然是如此,你说是旁人骗我,不是他何官人,哈,哈哈……”
聂罗听着那年轻郎君说话,心里一阵混乱和糊涂,猛烈的悔意在心里浮现,像刀子一样割开他的心口。
心里已经信了七分,聂罗却不多言,他脑子乱的厉害。
他们这些人被欺辱了几个月,苦苦做工,刚得知同伴被人害死,就遇上何官人来骗他们,想也把他们害死。
现在这人说何官人没骗人,是旁人骗的他们……聂罗心如乱麻,一时真不知到底是谁在骗人。
他也不敢信眼前这年轻人。
他痛苦地跪在地上。
“我再问你一遍。”
李浔问:“顾大顾二之身死,朱家处置的隐秘。是谁同你们说的消息?”
聂罗灰黑色的脸上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又冷又肿发着青紫,那是雪天冻了两个月的面孔。
此时,那张布满沟壑,发紫的脸上,涕泪纵横。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李浔点了点头。
他打量着聂罗的神色,知道对方已经心力竭尽,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这种最微末的小人物,也不会知道太多事。
他起身,走到门前,推开房门。
对外面带着刀的侍从道:“你们去灶房拿一把厨刀来,再拿条腊肉,刘先生要吃。”
下人见了李浔,知道这位是被主家的管事带过来的,一副以其为首的样子,不知是主家的哪位小官人,怎么想起来到这般偏僻的地方。
恭敬地说:“小的这就去取来。”
不一会,厨刀和腊肉就递过来了。
李浔接过,道了一声谢,无视对方受宠若惊的神色,关上房门。
他远远把腊肉挂到梁上,免得被脏污溅到。
在刘克和宗管事不知所明的注视下,李浔半跪下来,手掌按在聂罗的头上,刀刃微微用力,用刀割开了他的喉管。
座上传来两声惊叫。
“李郎君!”
“李浔!”
鲜血喷射出来,被李浔侧身小心避开。刀子颇钝,只能多费心使用巧劲。
聂罗剧烈的挣扎。
然而劳苦两个月的流民,力气如何与成日练弓,衣食丰足的人相比。脖颈上不断涌出鲜血,温热的血液猛烈涌出,淌在地上,聂罗不住地咳,试图捂住自己的脖子。
挣扎了一会,身子就软了下来。
李浔为他合上双眼。
他起身,低头打量了下身上的衣裳,见到仍有不少血粒沾在衣上,微微叹气。
李浔把沾着血的刀递给刘克。
“刘克,你把他的头割下来,装到匣子里,送去给何相公。你和宗管事亲手去做,此事隐秘,莫要让旁人晓得。”
刘克有些发抖。
“李郎君,你这……”
他想过李浔会让人杀了主凶,送去给相公交差,但没想到是他亲自动手,这般凶性,就当着他的面杀了人。
厨刀上还滴着血,顺着淌到李浔白皙的手上。
犹豫了一会,刘克颤颤巍巍,接了过来。
李浔用帕子擦着手,从茶壶中倒出冷茶,冲刷着手上的血迹。
他有些歉意:“地上脏污,还要劳烦贵府清扫了。”
刘克小心捏着刀,像是烫手一般,只捏着没有沾到血的边角,左右为难,“你这……人已经死了,还是把整个尸首带去给何相公看吧。”
李浔颔首。
“也可。”
刘克和宗管事一起舒了一口气。
刘克连忙放下那沾血的厨刀。
看着聂罗身死,宗管事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下了。刘先生只和他说要全听李郎君做事,但他的差事是要把这些暴民处置掉,这些暴民活生生在这,他心里始终不安宁。
缓了一会神。
宗管事看刘先生接受了一点,才开口问:“李郎君,为何不让下人做这事?”
刘克哆嗦了一阵,按着手,好一会才感觉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他不敢低头看那桌案上的沾血厨刀,只侧头看着宗管事的老脸。
刘克主动解释说:“你也听到李郎君的问话,此事非是有暴民暴起杀人这般简单,背后有人主使密谋。”
“虽不知这庄子里有没有旁人的细作,但行事缜密些总不是错。”
宗管事恍然大悟。
他道:“是小人想的浅了。”
想清楚此事,这两人就撸起袖子,小心翼翼清扫一遍,叫人拿一副席子,艰难把人卷进去,让庄子里的马车停靠到一旁,再小心把人抬进去,这尸首要给相公看。
宗管事和刘克任劳任怨把地上的血用湿布擦干擦去,开窗透着冷风,等到屋子里气味散去。
李浔才又唤了下一人。
最主要的两人已经审完,剩下的人问的颇快,许多也并非威武不屈的好汉,被县衙审了一宿,又走了一路到这里。
心里忧惧后怕,已经吓破了胆。
稍加盘问,就问出了东西。
如李浔所料,这些人也不知太多底细,李浔快速把这些人过了一遍,才让宗管事小心带着人离开,对上何人都不要轻易吐露。
刘克在一旁笑着。
“李郎君果然做事缜密。”
只是有些过于缜密,简直到杯弓蛇影的地步了。
李浔知道这两人都觉得他行事古怪,疑神疑鬼还担心这庄子里有朱家的人,说好听了是做事缜密,往难听说是捕风捉影在臆想。
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这是在提防事情被何志知道。
任由他们念去吧。
李浔闭了闭眼睛,把自己困倦疲累的一面露出来。
宗管事和刘克还能稍微歇息一下,但问话他却是要从头审到尾,从这些流民口中细微的字句揣摩,心神一刻也未松过。
往后靠一靠,疲倦如潮水一般涌来。
刘克见李郎君微微闭着眼睛,靠坐在椅上,很疲倦的样子。
他笑了笑,也不继续说那些客套附会的话,给眼前这位听了。
这一宿和一上午的相处,他已看得出,这位李郎君是做实事的人,他再花言巧语说什么,都不如办事要紧。
刘克道:“我已让人着手去盯着庄子上的人,不让他们传消息出去。”
李浔嗯了一声。
“多谢刘先生。”
他道:“宗管事那边还请你多看顾。”
“自然,此乃某分内之事。”刘克说。
李浔闭了一会眼睛,对刘克说:“已是巳时初刻,未时我有差事在身,需进城一趟,晚间再回来,就请让先生多看顾了。”
刘克眼皮都撑不起来了。
强行点了点头。
李浔吩咐仆人去套马车,他要回家中一趟,在等车马的功夫,他迅速又在心中把整件事情过了一遍,仔细想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打定主意,回去让戴平安查查蔡童朱三家有何动作,到底是什么缘故,一直迟迟未来县衙把人做掉。
思索之后。
李浔睁开眼睛,看向刘克,轻声说:“此事牵涉甚大,还请先生为我保守身份。”
马车已等在外面,李浔说完,就上了马车,闭上眼睛,靠坐在车壁浅憩,一直回到家中,才对何府下人使了两个钱。
从谷九那拿来纸笔,让下人去带去跟相公回话。
回到院子里,他换了一身衣服,洗了洗身上的血腥气,又拿过带着熏香和荷包,把身上淡淡的血气压一压。
李浔才把戴平安叫到书房。
“那些乞儿查的如何了?”
戴平安道:“小的已经查过,何官人之前去了景灵宫一趟,见了一个管事,具体都说了什么不清楚。”
“当天那管事特意让这些人吃了顿饱饭,但中午的饭就没得吃了,不少人都背地里骂。”
李浔点头。
他分析着戴平安说的话:
“何观让这些流民去做景灵宫做工,必定是听说去景灵宫做工的人都得了许多利处。”
“管事让人吃上饱饭……想来也是用来蒙蔽何观,等人见过后自然不需要再让这些做工之人饱餐,看来,这就是朱家做的局。”
李浔思索着说。
“这样的事,只凭一个管事是不敢犯下的,况且何观一死,他们有了新的替罪羊,朱三郎不会不知情。”
戴平安连连点头。
他问:“昨夜何家急着把郎君叫走,今日晌午才回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做?”
李浔靠坐在椅上,捏了捏额角,压下将要打出的哈欠。
声音有些疲倦:“何执中不知得了什么消息,请我来查出是谁害死的何观。”
戴平安心里思索着。
李浔想了想,说:“仔细一想,蔡攸那边要跟朱家、童贯一起害他的儿子,应当不会透这些口风。”
“恐怕是何执中查他长子的时候,查出我一同救济那些流民,给他们饱饭吃,和他长子一起行事,才动了心思。”
戴平安错愕。
“何官人的死,同蔡攸也有干系?”
幽居几个月,蔡攸这段时日都没有什么声响,戴平安都险些忘了这人。
李浔颔首。
他指明道:“换做你是朱三郎,皇帝命你做事,修缮景灵宫,如今主殿塌了最要紧的乾位,勉强封住了那么多张嘴,瞒到如今。但工期吃紧,想来就算赶工也是完成不了的,你会去找谁?”
“朱家从江南到开封,一路上打点了那么多京党官员,使了那么多银子,白白砸下去,结果因为贪墨无度以次充好,差事做不成。”
“你若是朱三,会如何做?”
戴平安:“我肯定要找上他京党。”
“是,这就是朱蒙想的。”
李浔声音淡淡,疲倦道,“这样明白的道理,有的人却不明白。还要给演给那帮傻子看,叫他们明白背后还有其他主使。”
人怎么能这样蠢呢。
戴平安面色慎重,他道:“郎君,还有一事,已经查到朱家的马车,童家的马车在昨日晚间到了太师府,如今看来,您先前的猜测是对的。”
李浔笑了笑。
“看来昨日朱三郎和童贯都去拜访蔡攸了,真是罪人夜话。”
李浔用力按着额角,这个晚上,他先是提神跟何执中打交道,又赶到县衙提人,接着又打起精神在何家门客面前审问了一上午流民,熬了一宿,心脏跳的厉害。
他问戴平安。
“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还差一刻就午时了。”
李浔:“我去歇息一个时辰,到未时你去叫我……对了,蔡家来人回话没有?”
戴平安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刚想交给郎君,这是蔡官人的回信。今天辰时他们家下人送来的。”
李浔拆开去看。
出了这一遭事,蔡攸没对他说实话。只说是听闻何观死了,表示哀伤和惋惜,又道,如今何执中失了长子,恐怕心绪难定,朝中又要变动如何如何。
甚至还讥诮了一番朱家。
写的颇为真实。
李浔看过后,就随手扔进炭盆里,烧去了。
他道:“秦肆和张瑞应该已经回来了,让他们留意着景灵宫那边的动静。对了,酒坊如今是宁二主事,张德民从江南回来,曾对我提起路途遥远难免损耗,言语之中,有想让我们在江南开设酒坊的意思。”
戴平安问:“郎君想要宁二去江南主事?”
李浔颔首:“宁二已经考察过一段时日,是可信之人,就让他准备一下过去吧。是该多赚些钱,我看京畿地这样大的雪灾,夏天里又旱了几个月,恐怕明年开春有饥灾。”
戴平安听到饥灾,眉头跳了一跳。
“小的这就吩咐下去。”
李浔略一思索,到处都是要做的事,他头疼的厉害,忙成这样这样,压住了心中对何观死去的痛憾和错愕。
回到屋中浅睡了一个时辰,就去宫中为皇子教书,应付完皇三子,带着衣着朴素,看不出身份,甚至胡子都刮了些的刘克。
来拜访朱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