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年文官出班奏言。
“臣要劾奏城西都巡检使冉元武,贪墨枉法,私使京中武备,以作己用。迫害流民,致使民反成怨,竟冲撞城门。”
看着满朝公卿,这言官站的颇正。
有人道:“臣记得,城西都巡检使,在月前就已经病故了。”
言官充耳不闻。
他挺直站着,对皇帝拱了拱手,大声道:
“臣知都巡检使知罪责重大,已畏罪自尽。但如此民怨,朝廷若不能彻查,难以安抚百姓之情,难以平息黔首怨愤。”
冉元武这个名字,皇帝还是有些印象的。
朝臣议事,真是没完没了。
皇帝光洁的手支撑着脸,左手转动着珠串,一颗颗拨弄上面的珠子,上面的檀木香珠黑而油亮,带着淡淡的香气,是珍贵的名种。
赵佶看向一旁。
“先前弹劾有武官收受贿赂的,可是你?”
童贯行礼:“是臣上疏弹劾。”
皇帝略微点了点头,懒懒坐在御座上,倦怠地扫过这些衣紫着朱的公卿,看着他们一个个肃然的脸,又略过这些重臣,看向后面。
从班中走出的言官,站的挺直,举着笏板。
皇帝不是很记得他的名字。
他只远远看着。
赵佶说的很慢,声音不高不低。
半带认真,道:“按你的话说,武官收受贿赂,驱使士卒为己行事,此一罪也。惹得流民暴起,此二罪也。”
又问:“驱使士卒为己行事,谋私家之利。要闹事也是兵营闹事,为何会惹的流民暴起,冲撞城门?”
言官微微躬身。
他道:“臣已暗中详查,城西都巡检使非但私使兵士行仆役之事,还让人守住城门,不教那些流民进城,为他做事。”
皇帝看向朝公。
“可有此事?”
又有人站了出来,这人也是京党,穿着朱色官袍,虽然不知为何提前上奏,但仍出班,举着笏板道:“城外确有一群流民,约有百千之数。”
又有许多大臣,出班而言。
“臣也听闻。”
“臣曾见这些黔首于城外……”
“臣亦是如此,城外百姓,已苦役两月,臣原以为是有衙门征役,未想会是有人以权谋私,存了利己贪索之心……”
皇帝倚在御座上听着,隔着御阶,重重帘幕,神情难辨。
他拨弄着珠串,越来越快。
末了,看向高俅。
“高俅,这是你的部下?”
高俅抿了抿嘴,瞧了一眼身前站着的童贯,出班,走在一旁。他身子已经比之前瘦了两圈,他脸上带着病容,腰躬的很深:
“臣失察,还请陛下降责。”
皇帝瞧着他,高俅比之前八月十五月圆的中秋宴上,已经瘦了许多,他听说高俅失了一个儿子,尧辅那小子过世了。
他长叹一声。
责问再说出口,就松了大半。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高卿掌禁军,督管数万人,难免有难顾及之处。”
赵官家说:“罚你一年俸禄,回去仔细督管勘察一遍,莫要再有今日之事。”
高俅跪在地上,他的腰深深弯下。
叩首道:“臣,谢过陛下。”
殿内的官员等他们问责过,已经多人多次提起城外流民之事,提起那些士卒在城外之苦,但却没有一人提出,这是为皇帝修建景灵宫做所的苦役。
为首的朝臣,诸如童贯,只表态冉元武确实有贪墨之事,对城外流民,自始至终不曾发话。高俅告罪失察之后,也不发一言。
至于文官中,张商英,何执中,白时中,吴居厚,邓洵武,郑若虚……都不曾出言。
上了一日朝会,还要听他们在这里吵闹。皇帝有些疲乏了。
瞧了一眼梁师成。
梁师成侍立一旁,低声道:“已经知会李娘子,‘十一郎’会去的晚些。”
皇帝行十一,听到这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坐在御座上,兴致缺缺,瞧着朝中的大臣们互相商议。
一开始弹劾的言官,等朝臣们说完,就跪在地上,举着笏板。
在旁人怪异的眼神中,言官跪的挺直,大声道:
“臣要弹劾侍讲何观,勾结城西都巡检使冉元武,从商人马鹏处得利,共行恶事!”
殿中不发一言的何执中,终于抬起了头。
“无稽之谈!”
他的脸瞬间因为怒火而变得通红。何执中的语速被他强行压慢,回身冷冷盯着那文官。
问道:“何观不过是侍讲,成日所作,不过教书而已,为何会勾结城西都巡检使,受了那商贾的银钱?”
言官面对盛怒的宰执重臣。
面对何执中何相公,仍然脊背挺直。
他举着笏板,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何观虽为侍讲,但曾任太学博士,在太学中广受威名,愿意为他行便者不知几何,更为何相公之长子,虽然位卑,但实则权重。”
“莫说是商贾,就算是故去的城西都巡检使,也要奉其上座。”
“更何况,何观何侍讲多次前往城外,与流民欺压,这是难避免的事实。守城的士卒恐怕都已认得此人,那些流民更是如此!”
张商英眉头越皱越深,冉元武贪墨之事,他早有耳闻。
那些流民受了几个月苦役,他也知情,所以之前不发一言。
这段日子,只借着肃清淫祀一事,把这些蝇营狗苟一个个发落出去,还得百姓太平。
但是何观做了什么?
他拱手,扬声道:
“臣曾在太学中,听何观治学,此人学问颇盛,总有独到见解,时常帮扶同窗,颇有贤名。身为侍讲,每每接济同僚,是个清直之辈。”
“如此才学,此生不得朝廷重用,已是可惜。人已经故去,如若再攻讦其品行,世上哪有这样辱人名节之事?”
皇帝坐在椅上,身子微微坐正了些。
先前面对这些争论,他兴致缺缺,颇觉无趣。此时却来了几分兴致。
“已经过世了?”
张商英正要回答,却见到何执中从班中走了出来,站在一旁。
何执中面色苍老,声音低沉,道:
“臣长子何观,已被城外流民闹事时冲撞,以棍棒击打致死。”
朝中静了静。
官员们嘈嘈杂杂的议论,互相争论,平息了一瞬。
他们中确实有许多人知道何执中长子的丧事,许多还备上了丧礼,也有人曾经在太学时与何观同窗,知道其品行,方才与人争论不休。
但宰执之子,被流民打杀的消息,还是让人惊骇。
朝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何执中站在外面,只有那一开始参奏的言官跪在地上,殿内寂静的能听到朔风刮响檐马的声音。
当当作响。
皇帝打量着他的重臣们。
他终于想起何观这人,老大曾经对他请求过,希望能让此人为他讲学。
赵佶自无不可,答应了儿子,于是何观就为皇长子和皇三子讲书。他记得当时定王眼睛很亮,难得高兴的不行,因此才记住何观。
原来是何执中的儿子。
他坐在御座上,松了松手上把玩的珠串,打量着站在阶下的何执中,打量着跪在地上劾奏的言官,又打量着方才为其辩解的张商英。
这三人中,有两人是他亲自任命的宰相。
皇帝远远看着他们的脸,看不清他们在想什么。
安静的久了。
他把玩着珠串,出声问:“既然你们都说冉元武有罪,你又说何观与他勾结,既然都是那商贾马鹏使贿,不如把他叫来问问。”
言官跪在地上,叩首。
“事发之后,马鹏知其事大,罪无可恕,怕连累家小,已经自尽了。”
皇帝笑了笑。
他声音很轻,但此时殿内十分安静,是以,诸位臣子都听到了官家的笑声。
坐在御座大半日,成日就是看着这些大臣们争论不休,赵官家心中厌倦非常,他拨弄着珠串。
檀木香珠互相碰撞,发出细微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每个臣子的心中。
应和着砰砰的心跳,一声一声。
皇帝终于开口。
“好么,冉元武死了,畏罪自杀。那商贾也死了,畏罪自尽。何观也死了,被流民打杀。”
珠串碰撞在一起,一下下弹响。
“争论了半天,说来说去,原来都是几个死人。”
朝中公卿都低下头。
他们大多都并不知情,只有少数十几人,知道城外流民闹事,知道冉元武为什么死的。知道无论是流民还是军士,这些争论不清的事,都源自修缮景灵宫征发的苦役。
但面对这样的官家,一时都不吭声了。
童贯跪了下来,带着上百武官一同跪下。
“请官家息怒。”
文官为首,何执中和张商英也跪了下来,身后,白时中,郑若虚等一干文臣,也跪了下来。
声音浩浩荡荡:“请官家息怒。”
皇帝不耐烦坐在椅子上。
他也懒得理会这些人,三个死人一起摆在案上,谁不知其中另有阴私。御宇十年,赵佶已经看腻了这些东西,只要臣子依然谨守本分,他甚少过问旁的。
只是今日,闹到他前头。
皇帝失了耐性,摩梭着珠子,手下微微用力,扯断这些香珠。
在一片寂静中,木珠散落在地,噼啪作响,从御座上跌落下去,骨碌碌滚远。
瞧着这些低着头告罪的臣子。
皇帝的声音从御座传来。
“冉元武贪墨甚多,欺辱百姓之事,证据确凿,罚没家产,除去官身,张商英,你等依前例处决。”
“那商贾,既然已经死了,罪仍不消,家眷,以及三族之内的亲属,一道发配雷州。”
张商英叩首。
“臣领旨。”
赵官家看向梁师成。
纵然不知何观到底做没做过,做了什么,他终究给何执中这宰执留下几分颜面。
“至于何观,梁师成,你仔细去查,莫要冤枉好官,也莫要饶过一个恶人。”
梁师成躬身行礼。
“臣即刻去查。”
皇帝说完,懒得再搭理这些人,他起身,朝下面摆了摆手,径自离开了。
官家已经离开了,朝臣们听到声响,都有些怔愣。
只余下梁师成站在一旁,瞧着这些跪下的文武百官。他大宋朝甚少行如此大礼,很少有这样文武百官一起下跪的事,若不是见皇帝发怒,这些朝公也不会如此作态。
他看了两眼。
梁师成声音温和:“诸位朝公,都请起吧。”
他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殿头官。
殿头官心领神会。
扬声道:
“退朝——”
重臣们被搀扶着起来。
梁师成亲自下了阶梯,把宰执重臣们一个个扶起,又扶起一旁的童贯,高俅。
何执中已经隐约知道这是什么事,也知朱家是为皇帝做事,冷冷起身,仔细看了那言官几眼,离开禁内,也没有去官署做事的心绪。
中午,他让人叫来了李浔。
“你查的如何了?”
李浔面色沉静。
他道:“已经查出了几波真凶,其中有朱家,蔡家,童监军府。”
何执中听完,问:“先前刘克同我说,你从狱中提走了许多流民?”
“是。”
“很好。”
何执中板着脸,他想起殿中的诬告,心中的怒火就涌动起来,他克制着心中翻涌的火气,缓缓说:
“你能想到及时把人提走,控制下来,是件好事。”
李浔瞧出他今日有些不对。
他知道今日是朝会,莫非何志做了什么……
李浔看着何执中的脸色,有些猜出了几分缘由。
他把猜测按在心中,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何执中瞧了旁边侍立的管家一眼。
管家躬了躬身,就同李浔说了一遍。
“今日朝会,有言官上奏,言城西都巡检使冉元武贪赃枉法,暗中让兵营里的军士为他自己私人做事,逼迫城外流民上千,致使民怨不断,更有流民奋起反抗,想要冲入城门。”
管家脸色难看。
他低声说:“那言官弹劾了都巡检使还不算完,更奏言,与冉元武勾结的还有我家大郎,二人一处,受了一商贾马鹏的银钱!”
李浔听在心中。
他知道何执中此时来找他问话,是希望他能做出帮助。
一个宰相,隐忍着怒火。
他道:“此事不知附和着有谁,但其中主使难以遮掩。”
何执中问:“是谁?”
“朱家。”
李浔道:“我曾见过马鹏,他是朱家的管事,曾经名唤朱鹏,因平息童监军和蔡直学士的隔阂,朱三郎特以此人人头献上,平息二人旧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