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郎惊骇,吓得瞬间把匣子扔在地上。
那被泡肿的人头滚在地上,面目残缺,被虫豸啃食,脸上带着伤,肿胀卷曲,脖管和骨头露在外面,能看出被人用力砍下的痕迹。
此时狰狞瞪着眼睛,正看着他。
何志大笑起来。
他抬起手,身后跟着的仆从就把那人头捡起来,重新放回木匣中。
“三郎何必惊恐。”
朱蒙见过不少死人,也见过人头,却没见过这样被泡肿,狰狞的皮肉几乎要开始脱落,眼珠几乎要掉在他手上的死人。
身后,钱有义碰了碰他的衣袖。
朱三郎强作镇定,重重吐气,平复惊乱的心神。
“彦时为何要戏耍我。”
彦时是何志的字,朱三郎此时咬字重了三分,心中有责怪的意思。
何志笑道:“如何是戏耍三郎。这确实是我备上的门礼。”
他指着匣子,打开,看着里面肿胀狰狞的人头,解释道:
“此人姓聂名罗,旁人都唤一声聂二。正是城外那群暴逆之贼的贼首,也是杀害我兄长的真凶。”
“今日,我把他人头带来,特给三郎一观,如何?”
袖子又被身后的人轻拉。
朱蒙听了这话,心里的被轻视的火气,顿时就熄灭了。
他对那人头还有些惊怕,没有多瞧。
朱蒙抬头看着何志的脸,笑道:“果然是厚礼,彦时有心了。”
这下不用何志细说,朱三郎也大概知道这人头是如何来的,必是何家人发落下来,瞧着不顺,人死了还要把脖子砍下,在雪地里泡了一段时日,才有这样肿胀扭曲。
随着他们的说话,匣子被下仆带去收好。
何志笑了笑,拿过一旁的帕子,擦净双手。
他道:“我今日前来,除了送礼,还有一事,想问三郎。”
朱蒙请他讲话。
何志说:“西北角如今塌的厉害,新的木料还未从江南运来,这里面工匠和流民嚼用需要花钱,征役也要花钱,内库如今由内侍省捏着,梁公那处是不必想了。如此一来,只能从政事堂审批拨银,取国库的银钱,不知要费多久功夫。”
“这边是暴民之怨,那边是道道审批经手,如此一来,工期必定延误。”
“听闻景灵宫又有闹事,不知三郎瞒得住几日,能否瞒得住几月?”
朱三郎变了脸色。
这正是他心里隐隐担忧的。
但被何志这个外人说出来,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
何志说:“你想的我也多少知道,三郎是想着,有蔡直学士和童监军压着,朝中的响动便少了。那些流民都是卑贱之人,一辈子也无法通天。”
“若是弄出些声响,这些人把景灵宫修缮的苦事捅出去,武官之中,有冉元武顶着,文官之中,有宰相之子替罪,可是如此?”
朱蒙沉着脸,没有说话。
身后的钱有义,也没有动作。
何志看了一眼这穿着靛青色旧衣的门客,收回视线。
他继续说:“这般作想,终究是太过被动。三郎,我知你良善,但凡事我们都要提前有个预算,不能只往好处想,以免发生的时候措手不及。”
朱蒙面色沉下来,抿着嘴。
何志说:“我同你是一样处境,因此不妨关起门来说些明白话,若是在外边,这些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三郎如此打算,可想过蔡家反水?”
他问:“可想过童贯为何要帮你,难道他堂堂西北监军,一地节度使,位至司空,真会把微末的银钱放在眼里?”
朱蒙忍不住抬起头。
“京党收了我家那么些银钱,一道上的银子全都被他们当官的收去,蔡攸如何会反水?”
他一肚子怨气。
这些大大小小的贪官,若是不使钱,奏书立刻就要送到上面,他使了一路银子,才打通从苏杭到汴京的路,把木料从江南运到开封。
若非如此,这钱如何会不够?如何会只能用次品,主殿如何会塌?
身后的衣裳被人轻轻拽了拽,他重重呼出一气,把满肚子怨言吞了下去,没对何志这外人讲。
见到朱三郎满肚子怨气。
何志笑了笑。
他说:“这是京党各个官员拿的,又不是他蔡攸拿的。”
“蔡直学士如今养病,居家已有几月,他最紧要的事就是养好身子,等春暖了重新站在官家面前。他理会这么多做什么?全然可以撒手不管,不是么?”
“说句实在话。”
何志看着朱三郎年轻,因怒火而微红的脸。
“就算朱家上书,弹劾这些贪墨的官员,以朱家一家之力,如何能应付这些几十成百的官吏?汴京又不是东南,会买朱家的帐。”
朱三郎坐在椅上,闷着不吭声。
端起茶盏喝了两口,往桌上重重一瞧。
何志靠坐在椅子上,等他细想。
说了这么些话,他口舌干燥,也拿起茶盏,润润喉咙。
和朱三郎此刻的沉默不同,他还有闲暇品味上好的茶汤,神情悠游,用夹子拨弄着炭火,让里面的银丝炭烧的更均匀一些。
良久。
朱三郎问:“彦时同我说这些话,必然是已经想好了计策。你是如何作想的?”
何志放下茶盏。
看着书房内的纹饰,脚下踩着从波斯送来的细毯,手边是汝窑淡青色的茶盏。
他笑了笑,“不必如临大敌,这事做起来容易的很。”
“既然蔡直学士和童监军指望不上,求人不如求己,咱们就只能自己动手。”
“三郎此前不是想把工期延缓,流民冲撞城门的事压下来么,如今,就让朱家交好的言官上奏弹劾,自己把事破出来。”
朱蒙瞪大眼睛。
“你这是要害死我?”
何志摇头:“我同你是一条船上的人,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害你做什么,我会有什么好处?”
他说:“我让你把事揭出来,是想把那些流民闹事,同冉元武和何观联系到一起。不然若是等蔡直学士和童监军打定主意,要披露出来,最早也是两旬之后的事。”
“二十日过去的事,现在才说。早干什么了?纵然是傻子都能看出拿人顶罪,你真当官家心中不会计较?”
朱蒙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心里也纠结得很,如今来看,那些流民和工事还能再压一压,多半是能被压下来的。
但若是一直压着,时间拖的久了,他找的替罪羊就不这般有用了。
那他还找人顶罪做什么?
茶碗已经空了,朱蒙给自己倒上茶水,又亲手给何志和钱有义倒上热茶,借着回头倒茶的功夫,和钱先生对视了一眼。
钱有义微微颔首。
朱蒙喝着热茶。
他道:“给我几日时间,我让人上书,弹劾冉元武……和你大哥。”
何志面上十分平静。
他道:“三郎趁早办成此事,免得夜长梦多。已经拖了那么些功夫,没有时间能够再被我们耽搁了。”
朱蒙沉着脸。
“我知道。”
听了他的答话,何志瞧了一眼旁边不声不响坐着的钱有义。
笑了笑。
他指着朱蒙紧绷着的脸,说:
“三郎不必如此严肃,该如何还是如何,叫他们看出来就不好了。”
为了缓和些气氛。
何志提起一事:“三郎不愧是英年杰才,能从京党和童贯之中周旋这般久,如今才二十有四,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还在太学读书,真是远远不如。”
朱蒙依然绷着脸,脸色却没有之前那般难看了。
何志继续说:“不知三郎是如何做的,能让蔡直学士和童监军的争斗平息下来,为己所用。”
朱蒙自然不会说,自己被钱先生介绍,悄悄找了人去做。
他低头,抿了一口茶。
松了松心绪,朱蒙嘴角翘了翘,道:“这算什么。我朱家与蔡童二家本就是世交,在杭州时便有情谊,维持到如今,也有近十年了,他们自然不会为些兵士就与我为难。”
“不过是底下人尽心办事。”
真是蠢人。
何志心里划过一个念头。
面上仍不显露,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朱三郎父兄赶来之前,把朱家一起拖下水。
等他离开,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何志从怀里拿出手帕,把之前碰到匣子的手仔细擦了又擦。
他看向身旁的孟恩。
淡淡道:“朱三郎是个蠢人,他能平息蔡童二家的旧怨,定然有其他人援手。”
“我记得,那死了的冉元武,之前是关在台鉴的监牢?”
孟恩躬身:“是。”
何志思索着:“王黼也在台鉴做官……难道蔡攸会用他?童贯凭什么给他面子。”
“去查查。”
“小人这就去查。”
糊弄完朱三郎,何志一下子不急了,他回到家中,先查过儿子何涣的课业,见到先生批示都不错,又考校一番,见儿子都答上了,满意点了点头。
又同家里吃了顿饭。喝了参汤,想起两个侄子还吃着菜蔬,不得荤腥,这道也没有用肉,何志叫小人把这参汤端去兰园。
相府广大,虽然人丁兴旺,但也都各有住处。大哥死后,院子依然是他的孩子和妻子住着,家中并无人敢窥探。
坐在书房上,重新面对之前审到一半的书稿,何志心里也从容不迫起来。
他爹是宰相,修书不过是他身上额外的差遣,就算是落下来了能如何?
等明日朱家让人上疏弹劾,把事揭开,他先发制人,蔡攸也不能再对他动什么手脚。
这么想着,何志从柜子里拿出那封兄长自请离家的书信,又读了一遍,揣进怀里。轻声说:“大哥啊大哥,这次还好有你在。”
坐在椅子上,何志松了气。
想起今日在朱府喝到的好茶,一时之间他也动了念头,从柜子里翻出一罐好茶,让人从外提了先前藏在库房的雪水和梅瓣泡出的水。
热气滚滚,洒下茶叶,何志冲着热茶。
这些烹茶之事,虽有奴仆去做,但总不如自己亲手为之,更有意趣。
用点茶的工具,小臂和手腕用劲,轻轻击拂茶汤,直到杯盏上浮起一层乳白的沫子,才松了手。
门外有人敲门。
“进来。”
孟恩拱手行礼,他道:“属下已经去了台鉴一趟,那些吏员说是有个年轻的小官找王黼,后面两人就一起出去了,去做了什么,小的没有打听到。”
何志笑了笑。
“正好是那个时候,又做的这样隐蔽,能是什么?自然是去见了冉元武。”
他问:“去找王黼的是什么人?”
孟恩做这种事越来越纯熟,查的颇为仔细。
拱手说:“小人已经打听过,那人穿着是件绿色的官袍,官品不高,看起来十分年轻,一张脸生的极俊,那小吏说,气度不凡,一看就是高门子弟。”
“小人使了钱,那小吏才继续说,这人姓李,说是李郎君,看着尚不及冠的年岁,瘦长高挑,很快就跟王黼一起出去了。”
姓李……
何志脑子里忽然划过一个人。
他大哥曾经在家里提起过,他有一位同僚,年岁很轻,生的极俊,被官家亲自赐官,同样为皇子教书,转了年才十八。
好像是叫……
李浔。
何志抿了一口茶汤,感受苦涩和清香在他舌尖绽开。
他道:“去账房领十贯,当个茶汤钱。”
“我要你再去查一个人,就是先前让你查的李浔。此人多次被大哥提起,又因蔡攸举荐做了官,这样的人,不会是蠢人。此时出现在台鉴……有些蹊跷。”
……
……
次日。
朝会议完琐事,皇帝手里拿着珠串,不耐烦地拨弄,等着下朝。
他微微仰头,看着重重宫阙,上面漆金彩墨,雕梁画栋,没意思地拨弄着珠串,越拨越快。这宫里虽然华美,但总不如樊楼松闲。
里面系着彩绸,坐在窗边正好可以看到汴京的街道,雪天也是车水马龙,好不繁华。从楼上看,还能瞧见下面的歌女小唱,能看到有人演着戏耍,演着杂剧弄丑,很是热闹。
他看向一旁站着的梁师成。
梁师成听着官家拨弄珠串的声音,看向殿头官。
殿头官心领神会。
“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
一人从中走了出来。
举着笏板:“臣有要事要奏!”
已经死了的冉元武,又被弹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