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商量到一半,何官人就来了,带着两桶热姜汤,给大伙送饮子喝。”黄三娘说的很小声。
“聂二哥他们还说少了几床被褥,我知道他们预备进城,跟何官人要这些褥子只不过是怕被恩公看出来。”
李浔问:“后面起了什么争端,为何聂罗会忽然决定把何观杀了?”
这些已经是他打听出来的事,审过聂罗本人,从对方字句重拼凑出真相。
此时问黄三娘,只不过是让她仔细回想一遍,把事情记得更牢。
“后来他们说了什么,声音并不算大,许多我没有听清。只听到恩公让大伙去景灵宫做事。”黄三娘低着头,景灵宫这三个字被她翻来覆去想过许多遍,记得很牢。
“之前有个朱管事就带着许多人往那景灵宫修房子去,一直到现在,也没见他们回来。里面顾大哥和顾二哥也死了,他们生的最高,最结实,大伙都说是被朱管事害死的。”
“聂二哥一下子就跟恩公吵了起来……”
黄三娘的声音越说越小。
聂二哥是大伙的头,先前对她也关照,拦着别人不让抢她的甜汤。
何恩公是大伙的恩公,她能缩在棚子里给人挡住风口,有个能遮风避雪的地方,能吃上热饭,都是恩公给他们花了钱,又亲历亲为帮他们修棚子。
只是何恩公确实是让他们这些人去景灵宫做工,顾大哥和顾二哥就死在那里。他们还给黄三娘敲过石头,教她石头要敲成什么样最好凿冰……
黄三娘的心很乱。
何恩公就这么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帮他们。
她再如何年少不知,被关了这么多天,也知道聂二哥杀的何恩公是个有来历的大人物。
李浔听了一遍黄三娘讲话。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戴平安,你给她换身衣裳,洗涮干净。”
戴平安把这个脏兮兮的孩子提走,抓着肩膀,胳膊伸出老远,嫌弃地看着小孩身上:“这都是虱子,得洗两缸水……手脚都泡伤了,这得用药吧,还得给他们叫个大夫……”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叫来的另一个人已经到了。
李浔走到另一处空地,看着被绑起来的刘承辛,吩咐谷九和宁二问他话。
宁二:“老实交代,当日发生了什么。”
“我们先是把棚子仔细扎了一遍,当天下雪,雪下的大,担心外边罩着的碎布被刮塌了……”
宁二看了一眼李郎君。
重新低下头,对着刘承辛面无表情发问:“说紧要的,从聂二对你们说话讲起。”
刘承辛顿了顿,他之前已经交代给这李郎君,又得到教训,此时也不自称“老子”。
他从头说了一遍:
“顾大和顾二死了,聂哥哥之前跟他们关系最好,得知两兄弟被人害死了,就让大伙一起冲进去,那守城的只有两个兵,我们人多,一冲就散,混在人堆里怎么都认不出来。”
“正准备动手,何官人就从城里来了,带着两个杂役,推着板车和两大桶姜汤,给我们送饮子喝。”
宁二是乞儿出身,从小在街头要饭。
听了这话,他问:“何官人让你们吃上热饭,喝上热汤,教你们这些人在冬日里不被冻死,这样的好恩公,常人积了多少德都不一定能遇见,你们竟然把他杀了?”
“若有半点良心,都做不出这样的事,与畜生何异?”
刘承辛低着头,没给自己反驳。
隔了一会,他才开口,继续说:
“接着何恩公就让我们去那什么宫里做活,我们刚得知顾大和顾二死了,心里怕他把我们也害死,何官人先前给了我们多吃食,那些被褥和木板……想来也是他笼络人心用的,既然想要我们的命……那也不必谢他。”
咬了咬牙。
刘承辛抬起头。
一双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李浔,他一字一句说:“何恩公虽然不是我杀死的,但他那两个下人有我的力,一命偿一命,你直接把我杀了就是!旁的人根本没掺和进来,他们不该死,你别弄死他们。”
宁二嗤笑。
“你当你的命那么值钱?”
他瞧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李郎君。
宁二继续道:“我告诉你们,之前你们杀的人,那是何执中何相公的长子,是相府的大郎君,你杀的那两个杂役,也是相府的人。真当死一个人,掉一个脑袋就能平息此事?”
刘承辛跪在地上。
宁二踹了一脚。
“还说什么人家要害你们的命,你们这些人烂命一条,值什么钱?人家住在相府,真要是缺人使唤,有的是当官的送上来,还用得着谋害你们这些流民?”
刘承辛像颗石头跪在地上,绳子绑的结实,被一下子踹倒在地。
他嘴唇发着抖。
宁二把他拽起来,耳朵凑近听,发现这人正抖着说:“原来何官人是以后的相公爷爷……”
宁二一听就知道这人蒙昧的很,跟他往前一样,一听说是大官的子弟,就觉得往后也能当上大官。
他没工夫纠正他的念头,抬头看向李郎君:“郎君,问完了。”
李浔点了点头。
吩咐说:“给他换身衣服,先关起来,等这两日忙完,就把他们送到何府去。”
“是。”
宁二和谷九合力把人抬着出去,李浔正在这个空置的室内想着事,就看到戴平安去而复返,站在门口。
“出了什么事?”
戴平安先说之前李浔的交代:
“已经让婢子给黄三娘洗涮去了,家中婢女没有这般小的,就用了之前做的给乞儿穿的冬衣。另外遣了人去找大夫,半个时辰后就上门来。”
说完这些,他才说来的主要原因。
“谷九方才忙着,下人直接把拜帖送到我这。”他从怀里摸出一副帖子,“何家的三郎和四郎明日请您赴宴。”
他笑了一声:“他们兄长过世没几日,今日就来设宴请人。”
李浔接过帖子,瞧了半晌。
“这是何执中的安排。”
李浔把帖子放回去,他看向戴平安,思索了一下,问:“那信朱勔收到了没有?”
戴平安低声说:“刘先生那边催的急,应当还未送过去。”
刘克不是他的人,纵然办事效率不高,李浔也没有办法,只和戴平安一起走到自己的书房,从匣子中抽出一砑花纸笺,思索一下,换了种用笔习惯,写了几行字。
打量一下,果然与自己先前的笔迹不大一样。
简略写完,递给戴平安。
“找个人给他送过去。”
戴平安接过,出了书房的门,倚靠在墙沿想了想,招呼过来一人:“秦肆,你过来一趟。”
……
……
“蠢才!蠢才!蠢才!”
朱家,真正的主人已经回来,仆从们都换上了新衣,地面洒扫过几轮,干净的一尘不染,迎接着主人的到来。
书房里十分安静,仆从们都远远避了出去。
朱三郎站在桌案前,垂着脑袋,恭顺低着头,一副受教的样子。
“真是头猪!”
“爹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弟弟,就算是头猪坐在案前,做的也比你强!”
“蠢才!”
朱勔重重捶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看着账册,他气笑了。
“你是如何想的?竟然能一路送出去几十万钱?你也别当我兄弟了,不如直接到天上跟着财帛星君做事,我叫你散财童子可好啊?”
朱三郎嗫喏着。
“大哥,我知错了……”
盯着那垂着的脑袋。
朱勔冷笑:“就算是头猪,用拱嘴在账本上拱,也不能花出去那么多钱,惹了那么大的事。”
“你是如何想的,一开始就给钱塘县一小小县丞送了一千贯钱,后面要给县令送多少才合适?要给州府的长官多少钱合适?要给那些宦官多少钱合适?”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东南这些官员都仰仗着我朱家。和下面人打交道,你给他们送礼,这叫赏赐,只图个心意就是,谁让你花那么多钱的,这账怎么能平?!”
朱勔下了马车,一路上舟车劳顿,衣裳还没来得及更换,立刻把三弟提到书房里挨骂。
他怒火喷涌而出:
“前头花了这么多钱,赁匠人的钱如何能够?买木料的钱如何能足?要说景灵宫倒塌罪责有十分,七分就是出在你身上!”
“心里没有半点预算,净给我当散财童子,肥了别家的腰包!”
朱三郎紧紧地低着头。
他低声道:“那县丞是二哥的舅兄,过的不大如意,我看在姻亲的情面上,私下里给他一千贯补贴家用,谁能想到就这么传出去了。”
朱勔直接把桌上的砚台砸了出去。
“姑表舅算什么姻亲,他是二弟媳妇娘家的表兄,跟你有什么关系?人家设套蒙你,你就信了?启之啊启之!爹当初给你起名朱蒙我就该拦着!”
他啐了一口。
“我看你就是头猪!”
朱蒙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他是想着在大哥回来之前把事办好,没想到大哥回来的这般快,简直是快马加鞭赶回来收拾烂摊子。
他小心避过刚砸下来的砚台。
一言也不敢发。
朱勔道:“人家把你当牲口耍,说吧,今日朝会都吵了什么,如何把朱鹏都舍下了?”
大哥不是刚才才下的马车,如何知道这么多事?
心中过分惊讶,朱三郎抬起头问兄长。
“大哥如何知道今日朝会的事?”
朱勔没有瞧他,如今他一看朱三郎,就想到他惹的祸,让人心堵。
只是修一个宫宇而已,管事都是历过事的,再如何也出不了错。他一心忙着给官家应奉局选人,结果三郎就生出这么多事给他。
“有人早就告诉给我了。”朱勔从怀中拿出那砑花纸笺,“你还想瞒住?”
“是谁?”
朱勔直接重重抽他一个耳光,“真是蠢才,这个时候还想着报复,要是早有这么多心思,干什么能惹出这么多祸?”
朱三郎捂着脸,低着头,红红烫烫,不说话了。
“除了蔡攸还能有谁?只有他才用这砑花本写字。你报复他去?”朱勔淡淡说,甩了甩胳膊,又读了一遍上面的话。
“说吧,朝会都出了什么事?”
朱三郎犹豫了下,低声同兄长把事说了一遍。
一开始听到何执中的长子何观,朱勔的脸色极为难看,接着又听到是蔡攸和童贯跟着一起做,脸色就稍微和缓了几分。
朱三郎说完了。
朱勔压着火气。
淡淡问:“主意都是他们出的……是谁让你使人上奏的?”
“是……是他二弟何志。”
朱勔抬起手,重重又抽了朱蒙一个耳光。
他瞪着眼睛,怒骂道:“竟然敢掺和到别人的家事,罪责还全让咱家顶下,爹和我是如何教你的?就让你学会害了全家?”
被三弟气得不轻,朱勔重重吐出一口气。
朱蒙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如今他确实知道,自己做错了。
从一开始就做错了,要不是信了那钱塘县丞的话,自己也不会给他私下里使了一千贯钱,吃了五百贯回扣。谁能想到就这么被县令知道了,那县令是京党的人,他大哥和爹都让他交好京党中人,与人为善,脑子一糊涂,就又让马鹏使了两千贯。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被其他人知道。已经开了头,后面大大小小的官吏也跟着索银。
他气得要死,却不敢得罪京党,只能从木料的钱里抵扣,反正最后刷了漆,又看不出上等和次一等次两等的分别。
朱蒙如今是真知道错了。
也真后悔了。
“大哥,我不该给那钱塘县县丞使那么多钱,也不该从木料的工款里扣,更不该六神无主听了何志的话,害死他兄长……我知错了。”
朱勔面色薄寒。
“知道错有什么用,祸事已经起了,你一五一十同我讲一遍,整个事到底是什么来路。”
相比于这信上的外人之言,朱勔怕有人利用他,产生误导,先听自家人和下面人说一遍。
朱三郎就如此讲了一番。
末了,朱勔抓住其中一点。
“有人与蔡家和童贯都交好,还都受青睐,是谁?”
朱三郎老老实实地说:“他叫李浔,如今得了官家赐官,正为皇子讲书……我给他使了十万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