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勔又多问了几句。只略微想了想,并没有把李浔这人放在心上。
他比蔡攸年长两岁,同蔡家和童贯都打过交道,深知这两方难缠,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人如何会做到这些,他弟弟恐怕又被人哄了。
朱勔心道,莫非是蔡家要捧出的哪个新子弟?这般重视,别连他眼前这头猪也不如。
如此一想,才勉强压下心中的火气。
他运了运气,看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又移开视线。
朱勔:“那何志居然敢害我朱家,用我朱家的人手成全自己的利处,他倒是坐享其成,只等着被亲爹栽培……”
“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朱三郎连连点头。
朱勔想到怀里那写在砑花纸上的书信,喃喃说:“何观是被流民杀死的……城外如今还有一批流民……”
他声音太轻,朱三郎没有听清楚。
“大哥,你在想什么?”
朱勔没搭理他,摸出那信又看了一遍,看得非常细致,非常缓慢,把书信揣回怀里。
“蔡攸把这封信送到我手上,看来他也不满何志很久了。”
“惹了我朱家还想全身而退,真当我是傻子?”
朱蒙低着头,听着他大哥说话。
朱勔独自想了一会,叫来人吩咐:“叫几个人,换上乞丐的衣裳,混进城外那些流民里。”
“官人,那些流民彼此相识,咱们的人会不会被认出来?不如叫人往里面使信,叫他们自发动作?先前三郎也这般做过,成效甚好。”
朱勔笑了笑。
“城外的流民被抓了一批,又被童贯杀了一批,如今已经剩的不多了,他们不会敢再动手的。”
他看了一眼朱三郎。
剩下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只看如今朱家这样子,朱勔对朱三郎曾经用过的法子俱是十分怀疑,绝不会用。
属下躬身:“小的这就去做。”
朱勔又叫来管家和钱先生。
“你们从库房收拾出两份厚礼,一副送给蔡家,一副送给童府。”
“是。”
他对管家说:“收拾出东西后,你带我到景灵宫,我要看看这混账把父兄的银钱都糟践到什么地方去了。”
朱勔吩咐完,就去换了一身衣裳,这才洗去身上舟车劳顿的灰尘。
至于弟弟提过一嘴的李浔,却是想也没再想过。
他无意于责怪钱有义,朱勔知道惩罚兄弟手下的人,只会让他身边的仆从和门人都难做。主家失了威信,如何再能掌管下人?就连责骂朱蒙,他也是独自在书房骂的,让仆从都出去。
朱勔泡在水里,弹着身上的灰。
低声骂道。
“就当那十万贯,被老三这狗崽子一道散财撒出去了,往后老子再想法子收回来,也是一样。”
……
……
“这就是大哥之前提过的李浔?”
何四郎跟着兄弟一起见了人,忍不住多看了李浔两眼,趁着对方出门听管事汇报的功夫,悄悄问了起来。
对方披着一件白色氅衣,相貌俊气,气质沉静,一望有隽永之气,恰似当年陈寿所写的周郎。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被父亲提起要同此人交好,他们提前做好了预算,查了这人底细。
只查出是夏天的时候突然在京中出现,倒不知具体是什么来路。
他们知道李浔去过蔡家的宴席,被蔡攸看重,后面又领了蹴鞠赛的差事,进入太学读书,一直到如今被官家破格亲自授官,短短几月,竟然就从普通人成了有官身的人,定然来历不凡。
何四郎名遂,悄悄对三哥说。
“这般气度,怪不得大哥对他念念不忘。”
何绍也在思量:“姓李,朝中哪位大员是李姓?”
何遂一时之间没有想出什么,他低声说:“既然查不出底细,就是人家不想被人知道,只靠咱们两个,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爹要是肯让人去查……”
何绍提醒着四弟。
“莫要多想了,大哥如今过世,父亲悲痛还悲痛不过来,咱们莫要打扰他老人家了。”
何遂想了想,确实如此。
“三哥,那咱们就请这李浔去樊楼赴宴?听说那樊楼还可以请人在厢内说书唱曲,这李郎君年纪轻,会喜欢的。”
樊楼为汴京中七十二正店之首,是京中子弟请人宴客的首选,最豪奢体面。
何绍摇头。
“莫做这些轻狂事。”
他低声说:“请个说书的吧,大哥才过世没有几日,咱们兄弟之间,虽是同辈不必服孝,但也不可听那些靡靡之音,抹羞了我何家门楣。”
“好。”何四郎拉了拉兄长的袖子。
“那李浔回来了,咱们一会就提。”
对上李浔,何三郎作为兄长,先开口邀请:“早便听闻李郎君,如今才得一次见面,未想是这样的人。”
他道:“府上有白事,就不邀请李郎君来府上赴宴,今日我做东,我们便在樊楼的西楼用上一回,不知李郎君如何看?”
“果然是樊楼。”
他听见对方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
何三郎没有听清:“李郎君在说什么?”
李浔笑了笑:“没事,我们这便走吧。”
他这样答应,何三郎松口了一口气。
几人上了马车,坐在车厢里,何三郎主动为其介绍说:
“樊楼的西楼,最是有名,只可惜最上层的五楼这些日都不开放,若是在雪天,坐在栏杆旁观雪,你我煮茶烹酒,也是风雅之事。”
何四郎在一旁压低声音,说:“听说官家去过几次樊楼,许是就在五楼,不知官家都吃了什么菜,我们一会同跑堂的点单,也可以问问。”
何三郎笑道:“阿遂,你这就是妄想了,天子吃穿用度与常人皆是不同,从来都是不传之秘。”
“就算你去问,那些小厮也不敢答,多半支吾应付过去。”
何四郎却不这样想,他心里轻轻嘲讽一声。
他是相公家的子弟,难道那些茶酒博士会瞒着他?
对着李浔这生人,何四郎没有把这话说出口,面上笑着,问李浔:“李郎君这般叫着总是生疏,冒昧问一句,你年岁几何,家中可取了字?”
李浔颔首。
“十七。”
“已经为我取过,字洄之。”
何四郎笑道:“同五郎一般年岁,洄之,是哪个洄字?”
“溯洄的洄。”
何三郎笑着捡起《尔雅》,说:“逆流而上,曰溯洄。大丈夫生于世,确实是应有这样的气度和品节。”
李浔笑了笑,没有附和。
他最多只读过《诗经》的中的一些篇章,在太学只粗浅看过九经和一些佛道之类的书籍,对方提过的不知出自哪里,总之他是见也没见过的。
为免露怯,李浔面上好奇。
问道:“官家也会去樊楼?”
提起这个,何三郎与何四郎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何三郎何绍,说的颇为正经。
他说:“自是如此,樊楼佳肴颇多,有上百套器具,每一套置办下来,都要许多银两,非有数万贯家财,都不足以支撑这样大的酒楼。那些西夏人和吐蕃人见到樊楼,竟然连餐具都不会使……这般盛大,自然也能引来官家的垂青。”
何四郎年岁少一些,说起来更没有顾忌。
他眯着眼笑道:“三哥光是说了宴上的酒菜和器具,却没有提一个人。”
他掀开帘子,见到樊楼离的不远了,在马车里指着说,“樊楼的西楼最豪富华彩,只是官家每每前来,非只是为了樊楼的酒菜,还是为一位娘子。”
“李娘子擅长小唱,名动京城,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她年齿轻旁人几岁,压那徐春波徐行首三分,听闻一曲便要几百上千贯,啧,可惜我们还未曾听过。”
何三郎见到弟弟说的过了。
手肘在对方胳膊上重重一顶,让他说话有些遮拦。
“官家之事是你我能够妄加揣测的?”
他对李浔赔罪:“阿遂年盛,心性不定,言语若有冒昧之处,我这个兄长代为赔罪,还请洄之不要责怪。”
“这当是什么。”
李浔温和笑了笑,他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樊楼到了,我们下车吧。”
何三郎自己下了马车,回身瞪了一眼弟弟,又伸手想扶着李浔下来。
他们今日来樊楼宴客,是听了父亲的话,要来与李浔交好,何三郎翻看着茶酒博士递过来的名册,同李浔一起观阅。
“洄之瞧瞧,这些都是说书人,你看可有喜欢的?”
李浔拿过一瞧。
名册做的颇为考究,是翻折页,上面的封面用着银线绣着纹样,这样的冬日拿在手中,素雅又漂亮,映衬翻阅的客人手指修长。
内页分做了许多篇章,分有小唱,弹琴,说书,戏耍,杂剧几个回目。
何家长子故去没多久,小唱和弹琴太奢靡,戏耍和杂剧太热闹,为了避免寒酸冷场,何三何四特意让茶酒博士把说书的册子都拿过来。
李浔翻看着。
手指停留在其中一页。
上面写着:“杨中立,善讲史,尤善话李唐与三国志。”
他道:“就他吧。”
何四郎是个酒宴桌席上的风流子,贯会吃喝玩乐,对这些门路样样精通。
此时见李浔点好,何遂凑过来一瞧。
乐道:“杨中立这人不错,先前我听这人讲过三国,他讲姜维讲的极好。还听过他讲安史旧乱,听的让人生气痛憾,唉!”
他们三人点完菜,茶酒博士把东西记在纸上,行了一礼,就到下面吩咐安排去了。
饭菜正在灶上,餐碟器具,酒水茶水,瓜果碟盘先上了过来。老寒儒杨中立被叫了上来,坐着一个小凳,面前有一方小桌,桌上有一盘果碟,一壶茶水,一块木头。
见到三人,先行了一礼。
“小老儿杨中立,见过诸位官人。今日所讲的,就是史思明作乱一事……”
他讲史的时候,李浔坐在窗旁,微微推开窗棂,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
……
何志此番出城,是为了和朱家商议。
景灵宫倒塌一事不容小觑,就算是他们让人顶罪,说来也不能让工期提前。
好在有朱勔从江南带来了许多木料,自掏腰包,赁了工匠修缮,把泡水朽了的木头更换掉,勉强解了燃眉之急。
“好在有朱兄在。”
朱勔笑了笑,看着何志:“三郎年少轻狂,做事不知变通,有许多不对之处,还绕过了我们这些人贸然让下面的人参奏,我这个兄长代为道歉,希望没有冒犯到彦时。”
“怎会如此。”
何志知道朱勔这样说,是在警告他。
不要再说动朱三郎那傻子,朱家对于朱三郎先前让人上书一事,已经极为不满了。
但他家的权势又不弱于朱家,何志如何会怕,只道:“三郎虽年轻,但做事已有章法。景灵宫倒塌,是天时遇上了小人从中作梗,怨不得启之。”
朱勔笑了笑。
“确是如此。”
他问管事:“冉元武的家眷如今如何了?”
新任的瘦瘦高高的朱管事在一旁道:“小人查过,那些三族之内的亲眷,他的父母兄弟,婆娘孩子,包括冉元武刚生不久的幼子,全都启程了。”
朱勔点了点头。
“启程就好。”
他拍了拍何志这个相公之子的肩膀。
笑说:“出生寒微,就是这般凄楚,他不过拿了千贯,算来还不如钱塘县令的一半,就致使全家落到如此境地。”
“看来,人的眼界果然要宽广啊。”
何志笑了笑。
他说:“冉元武怎会算是无辜,他拨的那些军汉,许多还是禁军中人,只是因为出生更加寒微,没有官身,就被他拨来泡在雪水里。”
他感慨道:“我曾经远远瞧过几次,那些人腿脚都泡的木了,又肿又胀,发着紫,一看竟毫不像是人的肢体。”
“若不是他欺人在先,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何志说完。
看向朱勔。
笑说,“自然,我知朱家豪富,不会如此。此番说了这么多,无非是痴人痴话。”
朱勔面色难看。
两人又一处看了许多东西,绕过景灵宫的主殿走过一圈,才分别告辞。
等人离开后,朱勔忽然变了表情,不再是先前一副忍着气的模样。
他对管事吩咐:“不用拦了,今日便动手吧。”
何志今日是悄悄来的,并没有叫旁人知道,因此也没让下人跟着,他没有坐着何府的马车,身边只跟着一个一个生脸的小厮,是孟恩手下的人。
一直快到城门附近,还有一里路时,道上忽然窜出来许多人。
“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