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青带着人去在何家附近盯梢,何家坐落在繁华的街道上,周围车水马龙,有不少商贩在这里卖货交易,为了避开这位今年夏天新上任的宰执重臣,商贩和货郎们都有默契地避开了大门附近四五丈的地方。
这为丁青提供了便利。
他叫来盯梢的汉子,是个身子矮小的中年人,一副帮人跑腿的闲汉打扮,腰上缠着巾子,脚下踩着草鞋,混在人堆里一点也不起眼。
盯梢的汉子恭敬地低下头。
丁青道:“饶定,你领着一拨人,先看住何家这边。我去城外瞧瞧。”
饶定问:“头儿,城外那边看的严实,连只苍蝇都要被审一通,他们有那么多人,您如何你能进去?”
何二郎一死,周边就都被何家派人围起来了,看的结结实实,饶定就算知道那些流民就被关在庄子里,关在城外,也不能进去瞧。
丁青道:“吕大他们如今还没回来,那收粪的也不见人,应当是被他们抓起来了。”
丁青抬起头,瞧着身前何家刷着朱漆的柱子,还有门口那两个雄伟的石雕走兽,打量着上面挂着的白色绫罗。
府中有丧。
他说的很缓慢:“不管他们是把吕大杀了也好,还是审问也罢,都得再去庄子一趟。正好,我要仔细看个清楚,他们到另一拨派来的到底是谁。”
“不能让何家人耽搁了官人的要事。”
丁青说着,意识到他们站的久了,从钱袋里摸出钱,先如数递给对方,又额外拿起几个铜板,递给饶定。
他扬起声音,音响刚好能让周遭的商贩听见。
“这是赏你的,晚间去王婆那给老子买斤蛤蜊,今晚宴客,给我挑最新鲜的。”
饶定咧开嘴,笑容满面。
“得嘞!”
他道:“一准给您挑最好的。要不再来一盘羊肚,冬日和锅子一起吃,这样才叫体面呢?”
丁青不耐烦地踹过去一脚。
咂了下嘴,一脸不耐:“卖羊肉的给你使了多少钱,还卖到老子头上,再罗嗦下去,剩下的赏钱你也别想拿到!”
饶定顿了顿,连连低头,连连躬身,给人赔不是。
等丁青转身走了。
他和旁边看热闹的货郎骂道:“这什么人,开封竟然有这么穷酸的货色,宴客就只买一斤蛤蜊,连羊肚都不要。”
“我好心帮他一提,竟然还恼了。”
货郎也有些同情,他隐约听到了几句交谈,听到了始末。
也说:“谁说不是,就连我家有客,也得切盘羊肉,起码还得来只烧鸡。”
饶定叽里咕噜地抱怨着,骂的很快,说着自己跑一趟别说赚什么钱,这么一天下来都不够窑子跑一趟。
发完牢骚,饶定又问那货郎。
他往不远处的何家那抬了抬下巴:“那是相公府?咋还有丧了?”
货郎听到窑子时,还挤眉弄眼同饶定笑话了两下,听到这问话,压低声音说:“别提了,我听说是府上有人死了。”
饶定吃惊:“相公过世了?”
“那倒没有,是他家小子,”货郎叹息一声,“唉!贵人听说才三十出头,早些年也没病没灾的,结果年纪轻轻就死了。天天有道士念经,我听人说,那公子岁数还没我阿弟大。”
“像我跟我兄弟,从小就是猫啊狗啊一样养着,不也活下来了?人家相府公子从小吃着山珍海味,这么早就折了命,我媳妇说得对,人就不能享太多福。”
饶定瞧了一眼他干瘦干瘦的模样,笑眯眯地听着。
时不时还问。
“来了那么多道士?”
“是,听说还有附近三水观的观主也请来了,做那什么法事,你说,他们能不能把人的魂儿招来?”
饶定哦了一声,又和这货郎还有旁边的商贩说了许多话。这些人摆摊卖东西都有自己的地方,成日给何家交着钱的,因此认识的人很多。
有什么动静,他们也是最先瞧到的。
饶定问完,笑着给他们递过兜里装着的炒豆子,用盐香香炒过,现在已经不如出锅的时候脆了,但还是香的。
“不说了,你们先吃着,我去给那遭瘟的买蛤蜊了。”
货郎低头瞧了又瞧自己卖的东西,犹豫了一下,从一小小的竹筐里给他拿了两颗枣子,真的只有两颗。
“你路上吃着甜甜嘴。”
饶定咬着枣子,从街上的商贩中绕过,看着一路上挂起的灯笼。
他心里想着一个卖果子的刚说的一句话。
“有个很俊的郎君来过几次,很俊……”
他在心里记下这消息,这边是正大门口,饶定预算去换身衣裳,在相府其他几个门也绕几圈走走,打探清楚了再报给头儿。
他正这么想着,看到一个马车从北边驶来,停在相府门口,先下来一个中年人,围着一圈毛领子,穿得很厚实。
饶定提起了精神,定睛一看。
接着,马车里又下来一个人,披着白色的大氅,这样的氅衣十分厚实,最是遮暖,饶定先前在苏州,那里是穿不上住这样厚实的衣服。
一直看到这人的侧过头,露出半张俊脸,气度如此不凡,去和前面下来的中年人说话。
饶定猛的一激灵。
瞬间想起刚才还念着的那句话。他下意识仔细看,察觉到自己的眼神过于直勾勾的,又低下头,佯作低头找兜里的钱。一直仔细翻找着,借着手臂抬起来的空隙,远远打量着人。
找了一会儿,终于心满意足地拍了拍钱袋,一步一步慢悠悠闲散地向外走出去。
眼睛还不经意地打量着这两人。
饶定嘴唇动了动,声音轻的几不可察。
“生的这么俊,这般气度,应该就是那卖果子说的人。”
“这年轻人后于中年人下马,后背一直挺直着,反倒是那个中年人明明比他矮,还低头听他说话,这人地位一定很高。”
饶定仔细去看这人面貌的细节,扫过对方的模样,扫过对方的身量,打量着对方的氅衣,瞧过对方的鞋履,饶定看不清上面的绣花,只看得出不是凡品。
“肯定是条大鱼。”
饶定咧开嘴,低笑:“哈哈,老子运道真好。”
……
……
李浔感觉有人在打量他。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走在路上,一直有人额外在打量他,还伴随着窃窃私语。尽管只是去果子行买些甜品,那东家还想把女儿嫁给他。
但这次的感觉颇为怪异。
那是一种窥视的打量,李浔扫过一眼,只看到一群商贩和货郎,卖饮子暖汤的,卖冬笋的,卖蘑菇干的,卖果子布料香料山药……什么类型的商贩都有。
还有许多闲汉模样的人,又有许多人走来走去挑拣货物。
李浔不能准确识辨出是谁在瞧他。
他只知道,朱勔开始动作了。
进了府,何执中提前听到刘克传来的消息,堂内已经到了两个人。
何执中给李浔找了两个人选,一名谏院的右正言,名唤宋安世。一名御史台殿院的殿中侍御史,名叫陈立川。
李浔心道,何执中不愧是宰相,办事效率比刘克高。
李浔,刘克,管家杜屏,还有两位台鉴官,坐在座上。
右正言宋安世先问:“这位就是李郎君?”
殿中侍御史陈立川道:“早从大郎那里听闻李郎君的名字,未曾想是这般才俊。”
他们官位不低,又是京官,每日都要参加朝会,在别人眼中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官品也比李浔高了许多。但有何家牵线搭桥,此时全都主动问好。
李浔点了点头,他抿了一口茶,喝过之后放下。
他没有过多寒暄,说出自己的来意。
“景灵宫主殿西北角坍塌了一个大口子,前日我让刘克去查,朱家虽勉力修补,但势必是要误了工期的。”
殿中侍御史陈立川,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皱起了眉。
他缓缓说:“西北角倒塌可不是小事,今夏刚有太白昼见,官家换了吴居厚知枢密院事,又有日食……在这个时候……郎君的意思是?”
西北角是乾位,乾位是天子之位,意味着人君,工期延误是一码事,最多是责罚一顿,但若是乾位倒塌公开出去,这就是人主之过。
今年江宁府发了一场洪水,官家处置了薛昂,夏天的时候汴京京畿之地又旱的厉害,雨雪全都下到冬日里去了。
就连陈立川这个京官,也听下人说,他们许多亲朋家里都遭了灾,还有的被压垮了房顶,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投奔亲戚。
今年已经出了这么多事,若是再加上一个祭祀之殿,主殿乾位柱石倒塌,那可不是小事。
一旁坐着的右正言,宋安世并不言语,只拧着眉思量。
见状,李浔多为他们解释了几句。
“前几日,朱家派人上奏,弹劾冉元武与何呈君,说他们贪墨枉法,欺压民众,二位可记得?”
两人当然记得,都点了点头。他们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
提前商议好,在朝堂上骂回去。
“诸位都是何公信重的人,我说的明白一些。”
李浔说,“景灵宫倒塌,究其根本,是因为朱家一路使银给各路京党官员,致使原定的工款起码少了一半。如此一来,在木料采买和工匠赁用上便有不足,以次充好都是轻的,听闻上面的雕花都从纯金改易成了漆金。”
两人仔细听着。
李浔说的很详细。
“如今景灵宫一塌,论起来多是朱家之责,朱家便让人想了个法子。正巧何大郎看那些流民无辜可怜,多有帮扶和往来。”
“朱家趁机使了手段,让那些流民听信谗言,以为何呈君要像别人一样也去害他们,民怨成愤,一举把何大郎打杀。”
“而朱家便可从中得利,把祸事归于收钱的武官冉元武,与何观头上。”
李浔看向座上的两人。
这番话不仅是给宋安世和陈立川说的,也是给管家杜屏和一旁坐着的刘克说的。
他一字一句,说的很慢:
“因为他们逼迫百姓,从中索贿贪求,所以公款不足,他们胁迫管事以次充好。所以民怨已久,这些百姓也不肯给他们好好做事,所以景灵宫主殿才会倒塌,这都是此二人之过。”
宋安世忍不住骂了一声。
“放屁!”
何呈君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难道他还不知道吗?
这样的人被朱家害死,已经足够让人惋惜痛恨的了,现在连死了都不安生,要被他们泼脏水?
宋安世和陈立川对视一眼。
拱手道:“某素来同何呈君交好,知他性情必然不会如此。某虽不才,愿为相公效劳。”
陈立川捋了捋胡须。
问:“李郎君,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李浔平静说:“纸是包不住火的,朱勔和朱蒙运作这么久,也就是为了藏住此事。我需要二位做的,就是把景灵宫坍塌一事在朝上揭发出来。”
宋安世低头,抿了一口茶。
李浔笑了笑,对两人说:“放心,我已想好法子,这件事做起来很安全,你们从……”
如此说了半个时辰,仔细把事情给他们交代清楚,两个人才离开。
等人走后。
李浔说的口干,端起茶杯喝水。
刘克问李郎君,他道:“李郎君为何不对他们点明,此事有蔡家和童贯的手笔?”
李浔笑了笑。
何执中是今年夏天才当上宰相,一直是半个京党人,奉行蔡京之前的政令,对蔡攸一个晚辈的要求无有不应,事事顺从奉行,能少管的就少管,能压下去的就压下。如此为官,才做的长久。
只有自己死了两个儿子,才知道愤怒和后悔。
在王黼口中,是个平庸的人。
上面的主家做事如此态度,底下做事的人当然也会如此。
他道:“先不与他们说,免得他们知道朱勔有蔡家和童贯两座靠山,再被吓跑了。”
刘克这才领悟他的意思,拱手道:“李郎君果然心细。”
李浔用茶水润过嗓子,才感觉好了些。
他声音微微有些哑,笑着对刘克说。
“外面朱勔已经派人看着我了,接下来,我吩咐,你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