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何家,李浔把刘承辛和黄三娘两人带上。
他没坐马车,走在路上,看着逐渐有年气的街道,家家户户挂起灯笼,商铺俱是系上了热闹的彩绸,走过樊楼的一角,李浔顿下脚步,还能看到那热闹的傀儡戏。
周边围着一群人,还有小儿一脸兴奋,攥着几包糕点麻线和山楂串,被父母抱起来远远看着木头傀儡在手艺人拨动下做出各种动作,高兴地叫嚷。
快过年了。
想了想,他从钱袋里拿出一角碎银,同那卖山楂糖串的婆子言语几句,把整个垛子买了下来。
回去带给家里尝尝。
回到家中,李浔把垛子递给谷九,让他送到灶房,晚间分给下面的人吃,额外嘱咐了一句。
“长乐吃了太多糖,叫她少吃些。”
吩咐完这些,他把眉开眼笑抓着细竹棍吃山楂的戴平安叫到书房。
“今晚,你叫上宁二和张瑞,我们再去景灵宫一回,仔细瞧瞧如今是什么模样。”
戴平安津津有味嗦着上面的糖壳。
含混问,“郎君是想要做掉那朱三郎?”
李浔嗯了一声。
戴平安一边嚼着,说:“那我这就让他们歇下睡一会。”
他三下两口把剩下的山楂吃掉,宁二和张瑞既然要现在就歇下补觉,晚间要跟郎君一起做事。
他笑了一声:“那他们的山楂放在那也是糟践,我就替他们吃了。”
李浔瞧他一眼。
他向来给戴平安的钱只有多的,没有少的,那些钱买多少山楂和小食都够,不知为何这人见了吃的就这般吝啬,一口都不愿剩下,还想吃旁人的东西。
许是在讨饭的时候,挨过饿吧。
李浔说:“我从蔡攸那得来了消息,如今赵官家让梁师成去查事。以梁师成的权势,朱家做的事瞒不过他,一查便知。”
他拿起盘中的山楂咬下,被酸味激的眯了眯眼。
李浔声音很轻,“但具体梁师成能查出什么,还要看谁给的银钱多了……”
……
……
梁师成在自己的宅子里,放下手中的笔墨,打量着刚写下的字画,他生而对笔墨不通,只看得出许多竹叶下笔凌乱了许多,不那般粗疏有序。
“恭喜师爷又得佳作了。”
小内侍在一旁恭维着。
梁师成袖子从纸上拂去,瞧了一眼那小内侍,信手把东西团成一团,扔进纸篓里。
等梁公作完画,立在门口的下人才敢出声。
下人躬着身,在一旁轻声恭敬提醒:“梁公,朱家来人了,为首的是朱冲的长子。”
“哦?”
梁师成瞧了瞧天色:“朱勔是何时来的?”
“回梁公,已有两柱香了。”
梁师成把笔肚上的墨水刮掉,泡到一旁的洗墨池子里冲刷墨渍,慢条斯理道:“教他再等等。”
小内侍笑道:“朱家如今才知道找师爷,早做什么去了?”
梁师成耐心地冲刷着毛笔,耐心捏着紫豪,一点点把里面的黑墨挤出来,纵然他如今已经做到了宦官第一人,对笔墨一事,仍然亲历亲为。
朱勔在座上耐心等了一个时辰。
他从苏州匆匆来到汴京,一路上都不得闲暇,回到京中又马不停蹄,先把三弟教训一通,立刻去景灵宫查明,了解实情,接管人手,该赔罪的赔罪,该送礼的送礼。
现在在此坐等一个时辰,非但没有不耐烦,反倒是他难得的闲暇时间。
朱勔放下茶盏,闭着眼。
心道:
从一开始,这只怕就是别人的圈套,看着三弟年少,就使了个钱塘县县丞用来设套,此番入京,修缮景灵宫的银钱有半数都被这小子散了出去。
一步错,步步错,送出去那么些钱,真正做事的钱粮就不足了,景灵宫如今的缺漏他已经看过,那么大的塌陷,必然要延缓工期。
祸事已经酿下,要如何能让官家息怒,不再发落朱家……
朱勔在心里盘算着。
一直笔挺坐了一个时辰,背脊发疼,梁师成终于姗姗迟来。
朱勔一笑,起身揖手行礼。
他此番前来,先是带足了家资,又让人从东南各邑搜刮一圈,备足了银两,随车正在官道上,昨日已经到了第一批。
见到梁师成,他开口说了进来的第一句话。
“梁公,小弟年少不知事,心性未定,第一次做这样的差遣,若有不妥之处,我这个兄长代为赔罪。”
接着。
他又说出第二句话。
“钱引如今都在路上,勔不才,凑了百万缗,愿奉与梁公。”
梁师成笑了笑。
语气轻柔:“三郎年少,头一次给官家做事,被那些管事和下面人蒙住也是有的。朱家做事一向勤勉贴心,官家也是看在眼里,不会降罪于你家。只要及时更正,善莫大焉。”
朱勔连连感谢,表示蒙受皇恩,是朱家的一大幸事。
说了一些话,他又旁敲侧击提起道:
“如今景灵宫那边的工事,日头许是稍稍有些吃紧,不知可否宽免一二?”
梁师成已经提前知道了景灵宫的事发,里面发生了什么,中间有谁周旋,他俱是心知肚明。
他声音不轻不重,完全没有小宦官那种尖细刺耳。
沉吟片刻,缓缓说:“官家本想着年节封笔前飨礼群臣,再奉拜御容,这样的事,可是不好更易的。”
朱勔连连躬身。
他低声说:“勔知是如此,然则主殿尚未修完,这是十来日的功夫……如何也是做不成的。”
梁师成思虑半晌。
才道:“也罢,丘园还空置着,到时候我引着官家去那拜谒,设宴群臣,你叫下面的当心些,别再让官家想起此事。”
梁师成又说:“我只看着不让罪责落在你们朱家身上,至于三郎如何,总是能有一条命在。”
朱勔点头。
“勔自然明白。”他拱手长揖一礼。
梁师成问:“何相公那边……”
“勔自去安顿,不劳烦梁公忧心。”朱勔道,“让梁公为我们这些人费心,勔已经是愧怍难安,怎敢事事都劳烦梁公。”
梁师成应了一声。
两人又说了许多话,谈了一些朝局和东南的情形。
末了,梁师成说:“我看张商霖态度坚决,他领了旨意清扫淫祀,未必不会管那些流民的事。你们做事低调些,莫要惹了张相公。”
“蔡公如今在南,如今这庙堂中,也只剩下个张商霖。”
朱勔知道,张商英去年做了宰相,多有贤名,去年因为一场雨,被皇帝赠字“商霖”。梁师成对他说了这般多,就是看在那百万缗钱的份上,提醒他一句。
他恭敬行了一礼。
“多谢梁公。”
朱勔退了出去,一直出了梁宅大门,在门外叫来守着的手下,问:“三郎如何了?”
“还在祠堂里跪着。”
朱勔叹息一声:“叫他别跪了,做错事知道反省就好,把他拉起来,让灶房烧些好菜,给他补补身体。”
“小的这就去安排。”
“慢着。”
朱勔又问起一件事。
“何家如今可有动静?”
手下道:“何家派人去查的名叫刘克,字正己,是个落魄举人,之前科举无望,有做商贾之事,遇山匪劫道,被何执中所救,转做他家家臣。”
朱勔问:“此人手段如何?”
“刘克叫人收敛了何彦时的尸首,又带人沿着马蹄往西边去,那是我们事前留下的引子,马已经杀了,他并未发现什么。”
朱勔点了点头。
他道:“先留出一批人手盯着他。”
手下名叫丁青,早年在军中做事,如今跟着朱勔一起回了京。
此时丁青又说:“小的疑心何家未曾只派一拨人做事,许是暗中另有调度,还请大郎多指派些人手,好盯住相府。”
朱勔点头,从身上摸了一遍,最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带有纹样的火石袋。
嘱咐道:“你做事一向仔细,派些人暗中去查,莫要让何执中这老货翻出咱们的底细。”
他自掏腰包,又让下面人搜寻一圈,能凑出百万缗,已经够不容易的了。朱勔想着,若是此时朱家无恙,平稳度过,听闻官家意欲在苏州也设立个应奉局,到时候他从应奉局拿钱,也不会如此捉襟见肘。
首先,要让这朝局风平浪静。
敲定主意,他遥遥看去,打量着汴京的街道,年味浓厚,家家户户都挂起灯笼,有的富裕些,还在屋中的空地挂起了花灯。
家家户户的灯笼,被朔风吹动,在蓝天中晃荡漂浮,像是海上一个个的行舟。
朱勔知道,这个年,他是过不消停了。
他喃喃说:“沧海横流,人如不系之舟,处处不安也,真是难渡啊。”
……
……
刘克惭愧拱起手。
“李郎君,我们一直往西边走,只看到一匹马尸,并未瞧见那些人的踪影,是我托大了。”
李浔让人扶起他。
淡淡说:“这些人本就是隐姓埋名,借着劫掠的名头来害人。你等只靠着城门士卒的通报,到那里已经过去不知多久,怎么会被你抓住手脚呢。”
刘克苦笑。
“大郎被这帮流民打杀,如今二郎又折在里面,真是……是我这个门人无用!”
李浔坐在屋子里,隔着窗子,他打量着外边的下人。
忽然轻声说:“你说,这里面谁是朱家的细作?”
刘克愣了一下。
他道:“此处庄子从一开始就封锁了通道,许多家丁守着,我一直未曾敢让人知会,除了每日有人上来收粪,再无旁人了。”
李浔嗯了一声。
他在心里静静思索一遍这件事,朱勔如今回来了,他还不曾了解朱勔的性情,但只听戴平安传来的消息,又听了朱家发家的始末,这样从微末,撑着一个家族发家的人不可能是个蠢人。
刘克做的事,瞒不过朱勔。
他吩咐道:“去审一遍。”
……
……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万大财。”那收粪的老叟颤颤巍巍。
“家住何处?”
老叟支支吾吾,含混说不清楚。
刘克见他说不清楚,心额外跳动了一下,知道里面确实有东西。让人取了灶房的厨刀,贴到他脖颈边缘:
“快说!”
吞吐了半晌,老叟交代出一个地方,“小人家住城外大柳镇相宜桥桥东……”
刘克起身,把刀拿起来,吩咐左右。
“带上十个,不,多带些,带上二十个人,去搜一遍。”
……
“砰!”
……
……
“郎君,你果然猜中了。”刘克踢了一脚跪在地上被绑起来的收粪人,“有人绑了他孙子,这厮已经不知道传出了多少消息。”
为了显得自己不那般无用。
刘克又说:“人已经拿下,关在前院柴房里,我为郎君提过来。”
有前事在,他这次连姓氏都不再称呼,直接称呼李浔为郎君,免得被人查出李浔的底细。
李浔没应。
他推开门,直接带着人去往柴房瞧上一眼就是。与刘克擦肩而过时,他又想起一件事。
回身说:“刘先生,这些日你多带些人在身边。另外若有亲眷,也请何相公拨人安顿。”
刘克愣了下。
他没想到朱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在地上站了半晌,他重重拱手,瞧着李郎君推开门,背影直往柴房去了。
李浔走到柴房,看着被关起来这六个人。
一个个十分膀实,身形高大,就连被麻绳绑住只能坐在地上,也能瞧出块头很大。
思量着说:“你们是朱家派来的,绑了老叟的孙儿,想要胁迫他打探消息……你们上面接头的是谁?”
见这些人不说话。
李浔笑了笑。
他一一扫过这六人,轻声说:“没关系,我只要知道,你们最上面的人是朱勔就好了。”
他回身,看向何家的下人们。
“把这些人交给你们杜管家,让他自做决断吧。”
李浔去见了刘克,他说:“既然要拉朱家下水,关键不在于这些小人物,你同杜管家讲明,官家既然把这件事交给梁师成去查,关键自然就在梁师成身上。”
刘克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李浔缓缓说:“何公手下还有人没有,再为我引荐几个做官的,我们把景灵宫不能如期修成,主殿西北角坍塌一事捅出来。”
“只是修缮宫宇的小事,惹得这样热闹,朱勔不是蠢人,应该求过梁师成了,不知又允诺了什么,到今日还没有动静。”
他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从另一路下手。”
刘克感慨:“李郎君果然缜密,朝局纷乱错杂,可谓沧海横流,被你如此一说,却如抽丝剥茧,直击要害。”
李浔笑了笑。
他道:“沧海横流,还看我们各自本事。晚间,你跟我去何家通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