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青是他们如今的头领,之前从过军,但是平庸之人眼界狭窄,看不到如今真正的局势。按照马彦所想,他单只是捉来刘承辛,想必是入不得官人法眼。
他遥遥看着酒楼楼上,虽然看不出上面有什么声响,不过他知道,那些当官人家的子弟就是在这里的……
朱官人和丁青,要他二人看住他们。
马彦想到这,吸了两口已经冻出碎冰的乳酪,自顾自把里面的汁子喝干,勉强解了又饥又饿的疲惫。
事到如今,之前他看不上的粗劣之食,也用来充饥了。
看着父亲多年来为上面做事,驱使手下人,马彦就知道,真要能入得主家青眼,就要替上位者分忧。
想来想去,马彦决定去做的,不过是极为简单的一件事。
他要害死眼前这刘承辛。
然后……
思定主意,马彦随手把喝空了的碗盏丢了。
他打量身边那浑身臭味的呆汉子一眼,这人还直愣愣地看着道口的乞丐,啃着萝卜食不知味的样子。
他站的离饶定远了些,一直到对方察觉不到他,马彦从怀里的钱袋摸出几个钱,叫来一个等着做事的闲汉。
“小哥可往上面走过?”
那闲汉点头。
得了回应,马彦低着头,拎着竹筐的把手搓了搓,继续说,“有个贵人让我去送酪子,我也没去过这么金贵的地方,怕丢了丑,再惹了贵人生气,不给我结钱。”
“哥哥既然去过,想必自不会觑怕这些,可否替我跑一趟?就说是送给李浔李郎君的。”
闲汉接了钱,瞧了瞧竹筐里的东西。
他皱了皱眉,说:“你这酪子都冰了,还拿去给贵人喝?”
马彦挠了挠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官人说他朋友就喜欢吃这些东西,尤其是蔡公子。”
闲汉心里数了数他刚到手的钱,又问:“李郎君坐在何处?”
马彦愣住,道:“这……那贵人倒是没说……”
他佯作犹豫了下,从口袋里又摸出几文钱,一共凑足十五文,递给眼前这汉子,低声说:“劳烦哥哥去问了……”
闲汉见他年纪也不大,也就刚及冠的岁数,接了钱。
“行吧,那我帮你去问问。”
“是,多谢……”
闲汉看着他细皮嫩肉的,说话又有几分文雅,扭过头往酒楼里走。
心里还嘀咕,许是个穷酸读书人,忸忸怩怩的,一下子出手十五文,真大方,那什么贵人肯定给他使了不少钱。
看着人进了酒楼,招呼一旁的茶酒博士问话,马彦这才摸了摸钱袋,里面有不少碎银角,还有许多个铜板,都是他单独和人换来的,马彦从前二十多年就没摸过这么碎的钱。
他换了位置,耐心等了一会,等那闲汉出来后,又摸出几个钱,叫了一人,也走到茶酒博士面前。
“不知李浔李郎君可在?”
茶酒博士抬起眼。今晚怎么这么多来找这人的?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
他问:“你有什么事?”
那叫来的人说:“有人托我转告李郎君一句话,要当面说。”
说着,又递过去几个钱,茶酒博士连忙瞧了瞧掌柜和其他的跑堂,见到没有人注意到对方递钱的动作,连忙收下了。
茶酒博士小声说:“仅此一次,我试着能不能把人给你叫下来。”
“成。”
过了一会,李浔独自一人背对灯火,下了楼。
一连两次有人找他,说是什么送酪子,能给他送来吃食的朋友都在座上,与其说是递吃食,不如说是找他。
李浔当时就想到朱家盯着他的人。
接着又有找上门的人,说是有话当面言语,李浔瞧了戴平安和徐伍一眼,示意他们,一有不对,就立刻拿下。
下了楼,一个面上抹了些灰粉,颇有些秀气文雅的人等着他。
“见过李郎君。”
李浔抬眼去看,只见到是那卖乳酪的人。
朱家的人。
马彦弓着身,他恭恭敬敬地说:“小人知道郎君这些日在查东西,偶然发现一人,愿以人头献给郎君。”
李浔听了,没有应下。
只问:“你是谁派来的人?”
马彦低着头,连忙低声,解释起自己的来历:
“小人曾经是朱家的人,但我爹被朱家所害,如今身首异处,好不凄凉。我也被发落到跟仆役一起做事,因此,朱家于我杀父之仇,故而愿意帮助郎君,为我父昭雪,收敛尸骨。”
李浔道:“你是马鹏的儿子。”
见到这人一口就说出自己的底细,马彦的腰弯的更深。
“是,我爹是马鹏,之前叫做朱鹏,我曾也叫做朱彦,如今我父子都已经改易了姓氏。我与朱家,只有仇怨。”
李浔不置可否。
“原来是马鹏的儿子。”他淡淡说,“你是朱家扔出来的弃子,被弹劾上奏里面的马姓富商,马鹏的儿子,这几日,想来受了不少折辱。”
“是,是……”
马彦字不成句,被这么关怀一句,像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再抬起头,马彦眼眶已经微微发红。
他说:“我知道,我和我爹之前都是朱家的人,为朱家做事,郎君不会轻易信我。今夜,我就把那窜逃的流民,刘承辛,人头奉上,献与郎君,做个投名状。”
李浔打量着他。
知道这人身份后,再去瞧他,又看出了一些新的东西,比如这人细皮嫩肉,脸和手却冻得通红,脚下踩着的鞋履,是一双厚实的布鞋,已经被雪水渍湿。
他问:“你是如何知道我的?”
马彦本就想要投靠他,当即之下,就把朱家的谋算全都倾吐出来,把自己知道的部分,俱是说了出来。
“小人上头是丁青,他是我们这些人的头领,领了朱勔的话来查人。”
“我知道郎君,是因为郎君之前被人瞧见在何家门口下车。我身边那同伙查到了郎君,那人就叫饶定,模样是个卖货的汉子,正卖着萝卜,郎君可以差人仔细去看,就知道我所言不虚……”
……
一句一句说的仔细。
李浔问:“你们是因何认得刘承辛的?”
马彦如实说:“非只是小人认得,我主家上上下下的家丁护卫,都记牢了这二十八人的体貌,还记住了另外登记在册,当时城门外在场的许多暴民。只要路上瞧见,都能认出来。”
这与李浔之前得来的消息一致,李浔点了点头。
又问:“你预备如何做?”
马彦说:“小人已经打探过了,戌时末刻,那琉璃塔就会点起,到时候好生热闹,人都凑过去看。刘承辛所在的地方,人就会少了许多。”
他道:“小人先用幌子把他骗到巷子里,再砍下他的脑袋。”
李浔挑眉,问:“你有刀?”
马彦扯了扯裤腿,露出用布条绑紧的刀子,说:“这是小人贴身带着的。”
李浔道:“拿给我瞧瞧。”
马彦递了过去。
李浔看着那短刀,是个双刃的匕首,用皮子作为刀鞘,上面还有朱家的纹印。
他递回给对方。
马彦说:“小人一定做成此事,把人头递给郎君……”
……
……
人离开后,李浔重新回了酒楼。
戴平安跟到身前:“阿郎,那是何人?”
李浔拿过帕子,擦了擦上面的手,刚才仔细瞧过,确定这人准备齐全,上面的匕首还带着朱家的印记。
他说:“是朱鹏的儿子,他因需要顶罪被朱家处死,如今,这人就找上门来了。”
戴平安低声问:“他怎知阿郎也在里面做事?”
“我行事虽有遮掩,但不算隐秘,若是仔细来查,未必不会知道。”
李浔说,“他们上面的头领应当还未来得及报给朱勔,不然朱家如今恐怕已经找上我了,好大喜功啊……”
戴平安说:“这人可否相信?”
李浔擦净双手,一面走上木制的楼梯:“我一个字也不信。”
他说:“马鹏被朱家害过,如今他儿子心里有怨,我可以理解。但他的上差和同伴都是底下的人,并不曾害过他们。”
踩着雕花的楼梯,两人一直上到三楼。
走到其中一间厢房门口,推开门前,李浔看向戴平安。
他说:“如今此人只因为意欲另投他处,就把所有人一同卖了,不管同伙之人的死活,如此反复,焉知日后这些人不会出卖我?”
戴平安道:“郎君果然知人。”
李浔笑了笑:“还不知此人是真心和假意,不过不当紧,他是朱家的人,正好方便了我们做事。”
他喃喃说:“我们要把这件事闹大,闹的越大越好……”
如今天黑,廊道不如屋里明亮,他们站在暗处,从门缝里透出光来,那是许多支烛火和花灯的亮光。
李浔推开门。
室内明亮,如若白昼。蔡休正在吃着酪子,听到动静,抬头还招呼着李浔:“你们聊完了?这东西放久了都不冰,快来吃。”
李浔瞧着这圆润的小胖子,笑道:“你有这么多胃口么?”
蔡休辩解道:
“你是不知,有的人吃甜食和吃正餐不是在同一个肚子里,烤肉和酒菜吃多冷了,如今尝尝这酪子的滋味,正正好……”
白子兴在一旁问:“这又是你研究出来的?”
“自然。”蔡休捧着冰冰凉的酪子碗,虽然粗陶制成,但是他还吃的欢快。
他说:“等我好生把吃这门功夫研究透了,再写个《食经》,你们还要称我大儒哩。”
“好你个恬不知耻。”白子兴笑骂。
拉着种彦崖,两个人一起嘲他:“等你成了大儒,要不要我和彦崖给你这有大学问的人磕头下跪啊?”
蔡休正襟危坐。
一本正经道:“不必行此大礼,你我都是同辈,用不着下跪……自然,你若是想跪我,我也拦不住你。”
在另一旁,他妹妹蔡玉拿起酒盏,里面是果子饮,挡住自己的脸。
她扭过头去,小声和长乐妹妹说起小话……
蔡休抓住李浔的胳膊,问他:“这两人都信不过我,李浔,你呢?”
“你想做就去做。”
蔡休喜上眉梢,他嚷嚷说:“果然还是李浔支持我,白十一,种大个,你瞧你们,一个个都不够义气!”
种彦崖听着,挑起了眉。
看向李浔:“你看好他?”
李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润润嗓子。他说:“他自己写书,写就写了,又不要我跟他一起写,有什么要紧?”
惹得蔡休又争辩几句,喝着酒,他悄悄对李浔说。
“这酒水不如你家里的好,下次我们悄悄带上些,不知这店里能否自带,我们可以装进水袋里,再把水袋装进书箱里混进来。”
李浔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
没有反驳这样少年气的话,他点头:“好啊。”
蔡休顺着他方才是视线看去,在窗外打量了半晌:“你方才在瞧什么,等那个塔亮么?”
李浔嗯了一声,很轻。
他看向窗外,夜深瞧不打出光彩照人的样子。九层的琉璃塔就立在西边,还没有亮起,不知点亮的时候是何等模样。
蔡休说:“这里观景最好,是我特意定下的位置,如何?”
“不错。”
两个人一起打量着那在夜色里影影绰绰的塔身。
蔡休嘿嘿一笑,他说:“听说这是朝官让亲随办下的场子,不知道是朝中哪位大员,弄的这么漂亮。”
“是啊,很漂亮。”李浔温声说。
李浔打量一圈室内。
如今是戌时正刻,长乐在座上东倒西歪,困得不行,靠在蔡玉手臂上,眯着眼睛,听着这个姐姐说话。
厢房内,已经不见戴平安的身影。
他倒了一盏新茶,听朋友们聚在一起说话,在心中数着时间。
离戌时末刻越来越近了。
……
……
戌时末刻到了。
戴平安和徐伍分在两边,各自拿了火油,换上了不起眼的衣裳。
两人到了街头去,道上人头攒动,处处都是花灯和烛火,灯火通明,盛大繁昌,映照的如同白昼。
……
……
戌时末刻到了。
马彦敷衍过饶定,紧紧盯着讨饭的叫花子,眼睁睁瞧见这人看到近前的人越来越少,也抱着他那破碗,去琉璃塔附近凑热闹。
“跑什么跑!眼里净是钱。”
他暗骂一声,蹲下了身。
借着整理鞋履的功夫,马彦悄悄解开绑住的布条,从裤腿抽出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