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过两日,车马一路行驶,种彦崖跟在车上,混作一道去中京的行商,李浔却只是每天回来一两次,喝杯茶换身衣裳,歇个脚的功夫也没有,明明一起赶路,却总不见影子。
就这样,很快到了中京。
辽国设有五京,中京大定府原是上京的陪都,后随着辽国相继征服奚、乌古、黑车子室韦、鞑靼、回鹘与渤海国等国,又获得幽云十六州及漠北之地,国土远阔,就显得原本的都城上京有些偏远。
百年前辽圣宗迁都中京,仿照故唐洛阳营造都城和宫室,商路畅通,往来贸易不断,极为繁华。
李浔从车上跳下,和种彦崖提着箱笼走在街道。
人间四月,此处芳菲将至。
一路上衣裳渐减,冬日冰雪渐消,桃花杏花簌簌开着,沉沉压在枝上,满枝繁华。道上走着男男女女,男穿盘领左衽窄袖袍,腰带有弓、剑、帉帨、算囊、刀砺等鞢,和汉衣相似。
许多人都戴着头巾,一时分不出是汉人还是契丹人。
放眼望去。
耆车如水马若龙。
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
一路的风雪好似都隔在城外,走到这里,满目繁华。
李浔走在道上,瞧着使团的人马先往用来招待宋使的大同驿去,自己去邸舍要了两间上房,递过银钱。
他辽语说的比之前熟练了许多,小厮领了赏钱,殷勤地帮李浔提起箱笼,最后还想搬动李浔手中的箱子,被拦住。
小厮瞧着李浔的打扮,又看着大书箱的模样。
道:“公子是来读书的?”
李浔点头。
小厮眯眼:“那小的给您二位挑个最清净的住处,二位是从何处来?”
李浔随口报了个地名:“沈州。”
小厮道:“原来是沈州的学子,公子对书册这样讲究宝贝,可是汉民?小人早祝公子登科……”
李浔递过几十个铜钱。
“送上两桶热水,要大桶的。”
等人走后,李浔说:“辽国的科举倒是有意思,只准汉人和渤海人参举,却不许他们辽人应试。”
“医卜、屠贩、奴隶仆从,或犯事逃亡者,不得举进士,连商贾之家也不得举进士,他们到底要选什么?”
种彦崖轻轻挑起眉毛:“你打听了这么多东西?”
李浔点头,他说:“我们之前刚到辽地,当时拿的身份是萧家旁支,你是我朋友。但如今到了大定府,这里萧氏族人可不少,不是这个姓萧,就是那个姓萧,还是改成别的好。”
“你想的倒细。”
种彦崖琢磨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李浔这种人,上到公卿士族,下到贩夫走卒,都能打起交道,心思又这样细,不肯遗漏分毫,连之前邢州司马那个书童记得带着远离邢州。
杀人时更是果断,这一路上他们顺手做掉的山匪已经超过双手之数,都是李浔筹划的。
不断改着身份行路,朝廷查验户籍时他也总有应对。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生的这样气度,动手前悄无声息,下手时干净利落……
这人从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李浔道:“我去打探打探消息,你帮我盯着大同驿的宋使。”
种彦崖收起纷杂的思路,点头,摆摆手。
“放心吧。”
李浔知道种彦崖做事一向牢靠,把包袱摊开,找出些东西,套进蹀躞带里,一身白衣,头戴发冠,瞧着玉树临风。
他先去了牙行,给自己找了个会读书的小厮,是北地的汉人所生,名字叫做雪青。
李浔问:“我们刚来中京,还没有住处,你去赁个院子,顺路找找有什么有趣的花楼。”
小厮刚被买下,满心都是立功,详细问过李浔的要求。
带上李浔给他的银钱,匆匆去做。到了晚上,很快就办成,来到附近的戏耍班子前与李浔邀功。
“郎君,院子已经买下了,就在城南,临靠着皇城不远处,与那些城南廊舍离得近,买卖极为方便,因着郎君读书,所以位置挑的清净些。”
李浔嗯了一声。
他懒散靠在椅上,吃着小食,听着上面的杂剧咿咿呀呀地演,模样俊美,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像是全然不知唱曲的娘子秋波暗送,已经瞧了他好几眼。
说不出的富贵,说不出的轻佻风流。
小厮觑着,心里摸出了这位郎君几分脾性,又说:“郎君说的那有趣的花楼,小人不知郎君说的有趣是甚么模样,跟人打听了一番,有四间花楼郎君应当会喜欢。”
“说来听听。”
“第一间,那花楼的是个富贵的大园子,里面几位娘子都是从小当作女儿养大,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如是郎君喜欢,还可以作诗应和,那些娘子对南边的那些词曲都十分精通。”
说到这,小厮停顿了下,悄悄打量眼前这位公子的神色。
瞧到这位新郎君神情淡淡,不大喜欢,也没有讨厌,不知听没听进去的样子,他咽了咽口水,知道眼前这位估摸着是眠花卧柳惯了,根本不会把这点新鲜看在眼里。
小厮想着,继续说。
“这第二间,里面的女子同样是被当作女儿养大,只是岁数更小些,寻常花楼十六岁挂牌,他们十四岁便开始挂,听说里面的许多娘子作歌舞极好,学了几分故唐的霓裳舞,真有天上宫娥之美。”
上个觊觎天上宫娥的已经被打下去当猪。
李浔对歌舞没有兴趣。
他问:“下个呢?”
小厮低着头,心里直打鼓,也不知道这郎君为何这般挑剔,左看不上,右瞧不起,那做诗的和歌舞的睡一宿都能买个宅子了,怎么就他不喜欢。
小厮有些压力,他绞尽脑汁想着这位公子会感兴趣的说辞。
压低了声音,介绍说:
“第三间,人要少一些,听闻是部落里的贵戚或者大臣之女,有的擅长骑马射箭,有的会书画,都是家中被贬被抄,父兄身死官消,听闻还有萧氏女,这可是后族出身,见一面就要三百贯……”
“下个呢?”
小厮有些眩晕。这也不行?
那些王公贵族的女儿从前都是他们见也见不着的贵女发,如今零落成泥碾作尘,从枝头跌落,难道这位公子也看不上?
怎么这般挑剔?
第四间花楼,小厮已经觉得说不出口了,他同这位郎君报信的时候还踌躇满志,想着多打探几个好的,给主家瞧瞧自己的用心。
怎么这位什么都看不上?
小厮长长呼出一口气,说:“第四间花楼,花娘都比较古怪,是那些宋人的癖好,养着的女子行动之间弱柳扶风,一步三颤,又学了许多宋礼,听说是他们江南之地养出,被南朝那边的大官喜欢。”
他不抱任何希望。
小厮低头,把话说完:
“小人曾经还怪,弱柳扶风有甚么意思,以为是人生的病弱,晌午去查的时候发现不尽是,这些女子的双足生的格外小,穿着特制的绣鞋,听说只有一个巴掌大……”
说完,小厮心里十分气馁,低着头。
他道:“是小人初来乍到,不知郎君喜好,郎君与我说说,小人再去别个找找,定然能找出得意的……”
话没说完。
他听见轻轻的一声,是杯盏放到桌面的轻声。
这位贵气的郎君问:“叫什么名字?”
小厮雪青一愣,隔了几刹才回过神来,忙道。
“叫江南居,离咱们住的院子不远,就在附近那些廊舍的东南角。”
位置在东南角,听说是为全了这些北地汉人思念故土之情,小厮额外打听了一耳朵,但这话没与眼前郎君说,他就是北地汉人,怕郎君误会他也喜欢这种东西。
他听见这位郎君淡淡说:“去瞧瞧。”
小厮的眉梢顿时提上来了。
殷勤跟在身后,不断侍候。
李浔把人赶回去盯着院子的扫撒,回到邸舍里。
与种彦崖说:“地方找到了,我去瞧瞧情况,接下来只需让陈赟知道有这个地方便可。”
他说:“我赁了个小厮,让他找了个干净院子住下,使团至少要在中京待上一两月,我们也需有个落脚的地方,一会一起收拾收拾东西,晚上过去。”
种彦崖提起说:“这次我们籍册上是兄弟,你比我小两个月……”
李浔想了想。
道:“家中次子为长兄筹谋洒扫有些奇怪,更何况你辽话不大会,还是我当兄长,就说是你幼时生活在燕云之地。”
提起这个,种彦崖叹息。
“也不知何时能收复燕云十六州。”
距离姓石的割让燕云十六州已经过去了两百年。
如今,辽以“燕京”为南京,以“云州”为“西京”。
那里虽是汉地,在辽人治下,物品丰足,徭役很少,曾经有宋臣提起过,燕云汉人并无南顾之心。
李浔拍了拍种彦崖的肩膀。
种彦崖只伤怀了一会,想起祖上的顾念,很快重新清点好他们身上的包裹和行囊,送上马车,小厮坐在车辕上,见到二位下来,立刻殷勤跟过去。
李浔指着说:“这是我兄弟,行二。”
小厮雪青立刻行礼:“二公子好。”
一声“二公子”,把种彦崖喉间要说的话堵了回去,他摆摆手,点点头当作示意,手上提着那大箱子,一起搬上马车。
李浔在车上:“我们来中京,院子总需有人洒扫侍候,明早叫牙行的人过来,我好赁些。”
小厮雪青称是。
李浔又道:“二弟从前在西京,饮食起居跟南边大抵类似,厨娘选个汉人。”
小厮瞧了一眼这两位兄弟,一个高大英气,一个高挑俊美,也不知这两位是不是一个娘生的,瞧着不是很像。
好似那些公卿之家,许多孩儿都非一个生母,这么一想,也就懂了几分。
“小人明白,明日卯正就叫牙婆上门。”
卯正也就是六点,虽然是官署开始办公的时间,但就算种彦崖起得来,李浔也起不来。
他瞪了一眼小厮,说:“辰时再叫他们过来。”
李浔道:“银钱的事都不要放在心上,本公子只要顶好的。”
小厮点头,他已经发现,这位公子除了模样出挑气度不凡,跟前面伺候的那些人还有一点不一样。
格外有钱,出手阔绰非常。
种彦崖听着李浔在那充阔扮身份,注意到对不同人,李浔用的语态都不同,在心里暗中学了几句。
他从前也有钱,但种彦崖和蔡休他们一起戏耍,彼此之间并没有这样故意显得有钱。
他知道李浔这样做,必定是要做什么事,一起行路两个月,种彦崖已经看出几分,心里直等着瞧热闹。
……
……
陈赟和其他宋使一起住在大同驿。
大同驿临着宫城不远,位置繁华,往来车水马龙,消息也最灵通。跟着同僚一起凑了几天热闹,陈赟总算消解压下行路中的颠沛之感。
这日,他跟倪永年一起喝酒,听到对方提起一件事。
两人喝酒,对视了一眼,对方忽然说:“陈赟,你知不知道,这附近还有一处雅居。”
陈赟这些天,已经知道倪永年和他臭味相投,不由问:“甚么地方?”
倪永年抿了一口酒,说:“我记得陈赟兄弟格外喜欢小脚女子,没想到在这契丹还有这样的门户,要不是这几日有风声传来,我还不知契丹也有这种花楼。”
陈赟眉毛一挑。
放下酒杯:“辽国也有此种妙处?”
倪永年笑着瞧他一眼,说:“中京是辽都,不比汴京差多少,想要寻些快活自在,自然有地方。”
两个立刻叫来小厮,等打探消息回来,知道离此处不远,一起相约走过去。
“名字就叫做江南居,是北地汉人之所,他们倒是会找乐子。”倪永年仰头看着招牌,对旁边人说。
两个人往里面走去,被小厮和丫鬟迎着进去,进门一阵馨香。
倪永年边走边说,“你可知我是如何知道的地方,好似是有个北边的汉人与人砸钱,已经出了上千贯,连个手也没碰上,硬生生把这些花娘炒的名声大作,从前还不大被人知晓。”
陈赟听着。
颇为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