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定府的某个花楼里死了个闝客。换做是平时,都不一定会有人理睬,最多被差役拖走埋了,让家人认认尸首。
但当这死人是个大臣,还是宋国的臣子,就要慎重对待。宋辽之间太平百年,一向交好,没人想要因一个小官的死,就生出什么麻烦。
为表重视,第二天,北大王院就派了个北院详稳司的小将军,同使团交涉。
详稳司小将军汉名邱鸿志,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模样忠厚。
查了一日,有口供和人证在,邱鸿志很快抓出了那帮闹事者的身份,前往宋使所在的大同驿拜谒。
“闹事者已查出身份,是一群卖羊的女直人,闹事的那个叫没里野,已经被我们的人捉住收监。”
当天傍晚,邱鸿志登门,用辽语说了一遍。
“至于杀人,他并没有承认。”
旁边的林水奇充作通译,把话汉译说给在座的诸位宋官听。他这是顶替的原鸿胪寺主簿陈赟的职,宋人官员各司其职,缺少个通译,纵然在场的诸位或多或少都能听得懂辽语,但使臣与契丹官员交涉,就必须有通译在场,这是宋廷的体统。
辽国有几十个部族,女直人是个什么东西?
林水奇翻译完,心里划过这样一个念头。童太尉不在,他看向本次出使的正使,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郑允中。
“我大宋的官员死于部族人之手,这是你们的过失。”郑公缓慢说。
这话没等林水奇翻译,邱鸿志就听懂了。
他躬身行礼,赔礼道歉。
他懂得汉文,在心里扯了扯嘴巴。邱鸿志不以为然地想,大同驿有兵卫把守,自然再安全不过,你们宋人一进城就往花楼里钻,这谁能拦得住?
倪永年也道:“正是如此,光天化日之下,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能在城内被人摘掉脑袋,竟然还没有人觉察,你们的兵卫和军士是做什么的?”
他又道:“林水奇林待诏,你告诉他,我们一路出使本就不易,鸿胪寺如今只剩下一个臣子,现在陈赟一死,连最后一个人都没有了,这都是辽人的过错。”
邱鸿志胡子吹起来。
他不敢得罪郑公,但眼前这人是什么官身,官品都没他高。
他用辽语道:“林水奇,你同这人说,你们鸿胪寺死几个人与我辽人有什么干系,他去花楼睡妓子又没穿着官袍,连那花楼的东家都不知他身份,谁知道他是宋臣……难道你们宋人的汴京就太太平平,成日连个死人都没有?”
倪永年一想到陈赟闝妓死了,心里就后怕。
他心里又庆幸,又惋惜,又恼火。仗着人死,郑公也没有拦着他,想来这些是可以说的,倪永年大声说着汉言:
“林待诏,你告诉他,旁人是旁人,使臣是使臣,使臣身死算作怎么回事?此事必要着重处理,不可轻饶那人。”
没等林水奇开始翻译。
邱鸿志同样大声,说着辽语:
“林水奇,你转告这人,我们辽人一向最讲道理。陈赟虽然是宋臣,但装扮与寻常百姓无异,又非死于大同驿,而是死在一处花楼,这并不能怪罪我们,我身为辽臣,只依律行事。”
倪永年瞪起眼睛。
不等林待诏翻译,就道:
“林待诏,你转告他!陈赟是我使团中人,此事必须慎重处理,绝不可有丝毫怠慢,什么杀人不承认,你们这是回护!”
邱鸿志深深吸了一口气。
郑公摆了摆手。
声音不轻不重:“好了,莫要争执。”
邱鸿志把气缓缓吐出,等着这位年迈权高的宋人官员,看他还能说出什么回护的话。
看向对面,他紧紧盯着那倪永年。
郑允中也看向倪永年,话语说的很慢:“那没里野不是收监在牢里么,永年,就由你亲自去看。”
倪永年叉手应下。
郑允中吩咐完,才看向邱鸿志,道:“人死在辽地,你们不会让我们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吧。”
这确实是没有辩词的事,宋人官员死在他们大辽,邱鸿志点头。
“自无不可。”
反正他们也问不出什么。
坐上,传来几声郑公的咳嗽,从肺里发出,让人想到他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邱鸿志退了出去,明日,那倪永年就会跟着他去牢里看人,他决定再去审那“没里野”一次,看看能搜出什么东西。
他心里奇怪,若是杀人,怎么当场不被发现,偏偏在一个多时辰后才发现死人。难道真是因为当时情形混乱,所有人都没看见?
……
……
李浔靠坐在椅子上,吃着果盘,雪青在为他念书。听的是辽人这边的话本,用汉文写的。
种彦崖倒头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眯着眼睛睡在李浔旁边。两人都在杏树下,身上落了零星两个花瓣。
洒扫的僮仆全都回了屋子里,因为李公子发话,他喜欢落花,不必扫去。
只有一个跛着脚的小丫鬟,抱着枯枝编成的大扫帚,苦恼地看着落下的花叶。
听了半天念话本,李浔听的腻歪,雪青不会说故事,讲的照本宣科,没有感情,还没有当初牢里那差役讲得好,那人叫什么来着,好似是王丰盐。更别提专门讲史的老穷儒杨中立了。
挥手叫两人都离开,回到屋子里。
李浔咬了一口果子,问种彦崖:“童贯这两日都不在大同驿,你说,他是去做什么了?”
种彦崖睁开眼睛,他只是闭着眼睛眯着养神,享受这样浪费时光的感觉,并没有真的睡着。他又不是蔡休,到哪都能吃下东西,到哪都能迅速睡着。
种彦崖想了想:“之前我听家里说过,童贯常年在西北,非但西北的官吏许多都是他亲自任免,连辽地也有扎根,听说有许多朋友门路。”
“都是北地汉人官员?”
种彦崖说:“这我上哪知道去,又没趴着人家门缝看,不过应该不只是汉人。”
李浔点了点头,他琢磨着。
“从来到辽国开始,童贯就不大宿在大同驿,不是去访友,就是去自己的宅子住,与郑公截然不同。”
他想着:“我瞧童贯不大关心陈赟的死,毕竟是死在花楼,又不是死在驿站。只有郑公在乎,还派了倪永年去审问,那没里野嘴中也不知能吐出多少东西……”
种彦崖坐起来。
“你还真趴在大同驿门缝去看的啊,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
两个人在一处做事,种彦崖真是不知道李浔上哪打听了这么多,知道这么多东西。
“很简单,你花点钱,叫两个人守在驿站门口,等着瞧热闹,再把他们的说辞分别记在心里,让他们说清楚体貌,就知道说的是谁了。”
李浔说:“若是钱使足,他们还能保证让你和大同驿里面的小厮衙役搭上关系。”
种彦崖精神起来,眼睛转了转。
李浔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泼冷水道:“只是在驿站如此,辽人守卫十分松散,应该是有意为之,非但是宋人的大同驿,西夏的来宾馆,或是新罗使者下榻的朝天馆,都是如此松散。”
“机密如门户大敞,一探便知。”
种彦崖皱眉:“莫非没有我们宋人把守?就让消息这么漏出去,他们怎么当的事。”
李浔道:“一路上护卫死了许多,我还记得有个姓羊的护卫就倒在邢州雪地上,那是京中一百夫长,探到人的时候还没死透,我额外补了一刀,送人痛快上路。”
种彦崖连叹气都不叹气了,只是沉默。
半晌才说出一句。
“我大宋的官员,竟然勾结山贼,害我大宋的护卫。可笑。”
李浔对宋廷没有多少归属感,没有种彦崖这样的百味杂陈,只是心里明白他的意思,等着他接受缓和过来。
种彦崖道:“怪不得童贯不住在大同驿里。我们这样出使,竟然成了笑话。”
他一开始与使团踏上出使之路的时候,还想看看辽国的国土,想看看已经失去两百年的燕云十六州,想看看许多长辈说过的风光,却没想到这一路是这样的。
李浔道:“徐成麟在邢州任官七年,未曾动弹,为了利益,他们什么做不得?”
他略过这话题,提起方才挂心的事。
“没里野,这人模样有些熟悉,不知是哪个部族的人,看他们衣裳这样厚实臃肿,为首的那‘二哥’还能说出汉诗,应该是部族的贵族。”
种彦崖便道:“你同我详细说一遍那人体貌,到底是生的什么模样,我看看听没听说过。”
李浔说:“这些人头发上全都剃过,应该是草原来的,怕有虱子咬。只留着耳边的头发,编着辫子。穿的衣服是短衣,用皮子做的,脚上踩着筒靴,身形高大,十分魁梧,说话声音也大。”
草原的部族好似都是这般模样。
种彦崖皱着眉,顺着李浔的说法去猜想。
两人对契丹的部族了解不多,种彦崖也只是粗略习得几个,并没有深入了解,两个人都想不出主意。
李浔道:“罢了,探一探就知道了。我们再出门一趟,他们前些日卖羊很惹眼,有十来个人,辽国的官差总不至于把没闹事的人抓起来。”
种彦崖:“但我们不会说他们的话。”
“不要紧,这些部族人会说辽语。我们扮作北地行商,去粮仓里买车种子,再与他们搭话,就容易多了。”
种彦崖看了一眼李浔,不知道他是从哪学到这些东西的。
李浔说完,就打定主意。他动作很快,去叫雪青赁一个普通的马车,换了一套有些细密,但布料本身并不富贵的衣裳,辽国的商人不能穿很多东西。
与种彦崖换了一身,又仔细把衣裳抖了抖,弯折一会,拍的看起来不那么新,就套在身上,摘掉自己带着宝石的蹀躞带,换成低调一些,瞧了一圈,乍一看瞧不出岔子,就往身上撒了撒酒水。
两个人出门。
这套做法流程,与他们扮作各色身份去劫掠匪徒是一样的。
李浔和种彦崖搭乘马车,两个人先往粮铺买些陈粮,又在身上抖了些渣滓,除了脸上富贵一些,额外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李浔说:“这次我们是家里历练,教我们亲自运着马车来卖粮的富户之家。”
种彦崖补漏,说:“你生的一脸文气,手上没有太多茧子,所以平日里还是个读书人。而我从武艺,擅拉弓射箭,我们都很不耐烦做这些买卖。”
李浔点头。
“很妥当。”
他坐在车厢里,把包裹紧实的陈粮袋子松一松,拉开个口子,车马一晃一晃,道路不平,颠簸时就会抖出几颗麦子。
雪青坐在前面,跟着问:“郎君,那我是做什么的?”
辽国不像是宋国,常人是可以蓄奴仆的,不必非要官身。雪青被他们买下,李浔就是他子子孙孙要效忠的主家。
李浔道:“你是我平日的书童小厮,从前提的是书箱,目前充做帐房。君子六艺也跟着都涉猎一些,所以也会御车。”
见到自己也被编了身份,雪青觉着有些刺激,把缰绳握的更牢固一些。
他不知道李公子是要做什么,编出假身份骗谁,但这些天他已经见识过了,李公子出手极为豪爽,赏赐仆从大方,又不会打人,是个再好不过的主人。
马车绕着城里刚驶了小半圈,走到南边的买卖行,远远就看见有几个光头。
李浔抬眼一瞧,就是那前些日卖羊的几人。如今都坐在廊下地上,旁边羊啃着草,他们瞪着来往过路的人,凶神恶煞地发愁。
“愁什么愁?人都关进去了,现在才想起犯愁。你们如何想的,作什么打砸东西?这是在中京,不是春州!”
一个汉子站起来骂人。
他道:“现在好了,也不知道使多少钱才能见上一面,回去我就同你们叔父说,让你们全都去捡马粪!”
车马挤过人群,一路漏着零星的陈麦。
李浔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到外面:“二郎,你怎么弄的,家里让我们卖粮种,可不让你这样糟践的。”
种彦崖总觉得李浔在占他便宜。
做事要紧,他苦恼的声音从马车中透出来。
“这能怪我?都是不小心漏的,反正就二十袋谷子,咱们家还缺这一点陈粮?倒进沟里都没人捡,大哥,我看不如扔了,还能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