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彦崖的发音吐字比较古怪,李浔嘴唇动了动,在旁边轻声提醒。
李浔又当作交谈,道:“家里还叫我们把那些陈粮都卖了,剩下一袋都算作我们的错,明天你也莫要再去跑马吃肉了,陈粮卖不上价,找找附近有什么经纪,把粮食都卖给报价最高的。”
一边说,一边用炭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这些部族人有可以听懂汉话的,你后面用汉言说。】
种彦崖瞧了,接下来说的就是汉话,不再是有些磕绊古怪的辽语。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我们找个济慈院,把这些粮食送给他们,差的钱我们自个补给家里,大不了少吃两头羊。”
李浔:“混账东西,家里是让我们历练,哪个让你在这滥竽充数?来了几个月连辽话都说不明白,现在就给我滚下去找人!”
种彦崖喷出一个气音,跳着下车。
车帘一掀,露出里面放着的几袋粮食,已经洒了大半。
李浔也跟着下马。
两个年轻的郎君下来,贵气逼人,种彦崖挠了挠脑袋,满肚子牢骚,嘀嘀咕咕地嘟囔着,环视一圈,目光从近处那些部族人扫过,自言自语了一句。
“真是的,经纪在哪?”
李浔下了马车,也在不断张望,说着辽语:“你不会多找找,就知道吃肉。”
种彦崖瞧了李浔一眼,他知道李浔是在故意提起这些部族汉子们有的东西,比如烤羊,但心里总觉着这人在趁机骂他。
身为弟弟,骂兄长总是不大讲道理的,只能挨骂。
种彦崖运了运气,当作没听见,开始后悔自己信了李浔的鬼话,为什么会同意他当大哥。
他们刚走几步,就被人拦下。
一个汉子叫住他们,“你们要卖粮?”
种彦崖辽语说的不好,但听话好许多。没停脚步,不以为意地看过去,是个剃了头发的部族汉子。他眼皮一掀,也没在意对方是个外族人。
满不在乎问:“是啊,干嘛?”
“你们有多少粮?”
种彦崖停住脚步:“那可多了,你们要买?”
对方用辽语问:“我听到你们兄弟说的是陈粮,陈一年的还是两年的?要是陈了三年,恐怕里面虫子比粮食还多,我可不出价。”
李浔也停住脚步,他知道这些部族人刚才听到了他和种彦崖的对话,比他想象中还好的是,他们不用大费周章折腾几天,就跟这些人搭上了话。还是对方主动提的。
李浔道:“都有。”
对面那汉子已经听到方才这两兄弟争吵,也知道眼前这位“二郎”辽语不好,生涩用汉话问。
“你们的粮食出价多少?”
种彦崖回头望向李浔,说的还是宋国汉人的话:“大哥,粮食多少钱来着?”
李浔与兄弟说:“我哪知道,你去问问粮商。”
对面那汉子却不急了,他已经听出这两位兄弟出身富贵,而对方的品貌气度已经证实了这一点,连二十袋粮食都不当回事,想来不会把这点钱当回事。
那些陈粮在兄弟二人眼中是麻烦,在部族人眼中却是救命的粮食。
他侧身瞪了一眼在廊下坐着的几个人,收回视线,又道:“我看两位公子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早就出来做生意了?”
种彦崖模仿着小胖子蔡休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神情,他们从小交情,学的很像。他如今才知道天真也有天真的好处。
他道:“我哪知道家里怎么想的,非要把我和大哥撵出来做生意,卖什么粮食,那东西自己家够吃不就得了,做买卖多麻烦。”
李浔在旁边道:“总比去读书好,你哪能坐得住?”
种彦崖哼了一声。
“那大哥你读了那么多年书,还未曾应举,作什么也跟我一起出来跑商?”
“我这是受你连累。”
兄弟二人这样吵着,旁边的部族人却几乎把他们兄弟的背景摸清了。
那人憨厚的脸上笑着说:
“不是说有二十袋陈粮?粮食陈了都不值钱,你们用的是多大的袋子,让我瞧瞧,要是合适,我拿黄羊与你们换。”
这两个年轻兄弟的目光带着警惕。
“居然还有人用肉换粮食?你们是……”
旁边有人站起来,李浔看了一眼,是那天出现在花楼里的那位“二哥”,看来辽国的官吏没有把闹事的所有人都抓起来,只抓了疑似杀人的没里野。
“我们是完颜部人,你可以叫我的女直名字,绳果。”
李浔听到“完颜”二字的时候,心里立刻就紧起来,又听到后面的“女直”,猜想应该就是历史上的女真。
种彦崖瞧了一眼李浔,他了解李浔的举动,不知道为什么朋友忽然象是一张绷紧的弓。
他上前了一步,挡住李浔刚才攥起的手。
与这些人说:“你们会说汉言?”
绳果点点头,“我父亲的长子,学的最好。”
李浔回过神来,他打量着眼前这几个草莽的汉子,这些人剃着头发。除了耳边有两个辫子,其他全是秃头,膀大腰圆,看着十分魁梧,身上穿着臃肿的衣裳,看着让人觉得好笑。
就是这样一身臃肿,衣冠被宋人耻笑的部族人,会在几年后,灭掉辽国。
也会在十几年后,金兵占领汴京,闯入开封城,带走成千上万的皇族宗亲、文武大臣、女人奴隶。
多么奇妙,这些人如今为了二十袋粮食,还是陈了一年两年的粮食,与他们套交情,想要得到更多的帮助。
李浔想起之前听说的辽国有些地方大旱一年颗粒无收的消息。
古今对照,十几年后的境遇与如今情形交织在一起,让他可以很好的在这些女直人面前保持平衡。
他微微笑着,问:“你们要陈粮做什么?”
身后一年岁很轻,同样剃着头发的少年道:“我们那闹灾荒,像是我们还好,总不会饿到,但下面的奴隶和随从们都快饿死了,跟你们一样,被家里打发出来卖羊。”
他说:“我叫石家奴,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岁数真的很小,应当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口无遮拦,也没被旁人拦住。
“我叫李洄,”李浔收回时间,与他介绍着种彦崖,“他叫李崖。”
石家奴道:“你们是汉人,听说汉人最有钱了。”
李浔摇头:“我家是耕读之家,仅有一点薄地,能让我们兄弟一口饭吃。至于二郎方才说的那些混账话,都是这小子不想卖粮,在这耍赖。”
李浔生的高挑,石家奴要仰着头才与他说话,像是和自己那几位兄长叔伯说话一样。
对于这位俊美年轻人的话,他可不信,这两个人方才都说了二十袋粮食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算,家业必然不凡。
他好奇道:“怎么瞧着你兄弟比你大似的,他竟然是弟弟么?”
“他学武。”
种彦崖低头看这位还没开始窜个子的小孩,终于有个人心明眼亮,知道他生的比李浔高,长得也比李浔膀实,他才应该是大哥。
纵然知道眼前这些人是契丹部族人,是他们宋人的仇敌,种彦崖也多愿意说两句话。
“我学武多年,大哥模样随夫人。”
兄弟两人并非同母所出,这很好解释了李浔和种彦崖样子完全不同的问题。
之前被称作“二哥”的女直人绳果,道:“我也习武多年,以后有机会我们会会。”
种彦崖点头,又说:“那二十袋粮食给你们不是不行,但我说好,那是陈粮,你们想要赖掉羊肉,是万万不行的。”
“放心吧,我们女直人一向诚信。”石家奴抢着说。
李浔若不是还记得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出错,几乎就要笑出来了,他抬起头,扫视一圈,在这几人身边顿住视线,问:“就是这头羊?”
石家奴抱住那小小的羊羔,他们已经卖了许多头羊了,只有这一头是半路生的,才满月,还小着,被他缠着留下来,已经被他照养了一个月了。
“不是这头,我们换一头给你。”
李浔也不是真心想吃羊肉,最近在辽国吃的发腻,闻言点头。
种彦崖说:“我大哥知道好些吃羊的法子,烤起来最是香,香味能飘到十里,保管你们没有吃过,你们占了大便宜。”
几个部族年轻人不是很感兴趣,在他们眼里,宋人吃羊都没有他们会吃,这些人吃的羊肉也不新鲜,一个个又膻又腥。但在二十袋粮食,以及后面更多的粮食和银子的面子上,都表示感兴趣。
李浔问:“你们住在哪里,我让人明天把粮食送来,到时候我们一手交粮,一手交羊——羊你们得自己杀好。”
几个女直人对视了一眼,又瞧了瞧长辈,这位是他们父辈的下属,看着他们做事的。
中年汉子轻微点头。
“我们就住在城北,”石家奴笑起来,拉着一旁的绳果,这是他们中权力最高的人:“二哥,要不我们就定在明天中午?”
“午时?”种彦崖问。
绳果点头。
“明日午时,你带着粮食,我们在城北大林巷见面。”
几人约定好时间,等人和马车全都离开,见到那小厮模样的人赶着马车走远,这些部族人才议论起来。
“这两人没跟我们说实话,他们家里一定很有钱。”
“汉人就是这样。”
“二十袋粮食都不当回事,这两人家里粮仓肯定有更多东西,我们与这两个人汉人交好,到时候把他们的粮食都运过来,他们还挺好骗的。”
“应该就是什么……士族出身。”最后那汉子想了半天,才想起话。
又有人问:“明天跟他们吃饭,那没里野怎么办?人还在牢里,难道要找叔父调节?”
春州离这里这么远,他们女直人的老家离中京简直有十万八千里,恐怕还没到家,人脑袋都落地了。
中年汉子骂了一声:
“他娘的,谁让你们去花楼的?那些娘们你们睡得起么?还把人店里砸了,一帮混账,等回了春州,我就让你们一个个都跟奴隶一起做活!去捡马粪,捡牛粪!”
他说:“明天一半留在院子里骗那两个傻子,一半出去,看看能不能找什么门路,绳果,你们叔叔可是联盟长,朝廷还会卖他侄子这点情面的。”
这帮女直人把这两个汉人当作傻子算计的时候,车轮缓缓驶动,走的更远了。
马车里。
小厮雪青被他们支走买粮食,种彦崖坐在前面,一只手握着缰绳,一只手攥着马鞭,隔着车帘问起李浔方才的异常
“怎么了,总觉得你不大喜欢这些人。”
李浔称是。
他缓缓思索:“他们是女直的贵族……”
种彦崖好奇,掀开帘子脑袋凑进去:“女直怎么了,在辽国那些部族里,应该还算不上数,我听说前年他们闹了一场大灾荒,好些人饿死了,今年又有灾,估计快不行了。”
李浔摇摇头。
与种彦崖不同,他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连年灾荒,吃不饱肚子,就会让人饿的眼睛发绿,更贪婪别人的富足。等到这些草莽发现富足的邻居十分虚弱的时候,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没想到使辽会遇到女直人,李浔的心思开始动起来,在心里想着事情。
种彦崖问:“好吧,你推断东西一向比我厉害,你要如何做?”
李浔说:“现在我们知道的太少,等明天瞧过后,再考虑一下。”
种彦崖哦了一声,放下帘子,转头去专心驾车了。他现在已经不再提起什么时候回到使团的事,他算是看出来了,陈赟虽然死了,但李浔根本不想回去。
两个人在杂货铺里采买了一些烤肉需要用的东西,盐巴,肉粉,各种东家的酱卤,还有价格昂贵的香料。
与上次采买不同的是,李浔如今从山贼窝里扒出了许多钱,不再会把这点花销放在眼里。
花掉了足够让张昌翻来覆去心疼一个月钱,李浔两人重新回到了家中。
他坐在书房中,端起茶盏喝上一口。
铺开一张纸,笔尖蘸墨,开始写着这十几个女直人如今的情况,所面对的问题,猜测着如何能帮到这些人,得到他们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