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大林巷里。
一个大院子,围着四个矮屋,几个部族汉子席地而坐,其中中年汉子拿着剃刀,给石家奴剃头发。
石家奴不住缩着脑袋,嘀咕说:“阿叔,我们为什么不请个剃头匠?”
中年汉子抬起手中剃刀,给了他一巴掌,“哪有功夫给你专门请人,我们完颜人向来都是自己剃头,就你事多!”
石家奴肩膀一垮。
他不是完颜部人,他姓蒲察,全名叫浦察石家奴,完颜部是他的外祖家。
脑袋上刀子一下下割着头发,石家奴看不见自己头顶的情形,只感觉有冰冷的刀子一下下贴着自己的头皮,伴随着一下下细细痒痒的刺痛,年少的脸上难得显出苦闷。
他宁可去杀羊,杀奴隶,杀其他部族人,也不想这样不上不下地痒着。
只有余光看到拴在院子一角的小羊,眼睛才灵动一下,手指动了动,悄悄冲着羊羔招手。
羊羔往前走了两步,又被脖子系着的绳子拽了回去,咩地叫一声。
石家奴弯了弯眼睛。
其他人都没在意这点乳臭未干小儿的苦恼和乐趣,围在院子,坐在地上,由地位最高的,被称做“二哥”的绳果先开口。
“没里野已经关进去两天了,算上今天,就是第三天。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晚上,生死未知,如果今日我们再被夷离毕的人驱赶在外面,就得想别的法子。”
辽置夷离毕,掌刑狱,为北面官。
其他的汉子也都赞同,没里野虽然人很吵闹,说话很多又难听,但毕竟是绳果的亲生兄弟,在他们这些女直人里地位排第二。
一个护卫低着脑袋说:
“如今宋人来了,夷离毕那帮人都一门心思讨好,根本不让我们进去,到现在,我连没里野的面都没见上。”
石家奴脑袋上细细痒痒正难受,头上直掉细碎的发碴,他忍着痒,听着完颜家的人说话,也提了一嘴:
“没里野真的杀人了么?当时你们有没有印象?我怎么没听他吹嘘。”
绳果皱起眉,回想起当时在花楼里的情形,他还记得那个地方叫江南居,没里野纠缠他问了好些遍,那里的女人脚生的都是畸形的模样。没里野瞧见后,光是在那破口大骂了。
绳果想起没里野说的那话,皱起眉。
旁边有人说:“当时他不是还念着什么人头,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刚念完,然后就搜出那水沟里有个人头,我看没准就是没里野做的。”
“太冲动了,这可是中京,不是我们春州。”
中年汉子说着,割下最后一片碎发,收起剃刀。
终于剃完头发,不用忍着难受,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脑袋,剃完头发只留下极为短的青碴。
他一边给自己编着辫子,一边说:“确实冲动,杀人就杀了,怎么还被捉见,给我们添多少麻烦。”
没里野是绳果的亲兄弟,闻言皱起眉,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个令牌。
“没里野虽然冲动,但不会隐瞒做过的事,他却一句没提,好奇怪,此中有疑。”
“总之,阿叔,你带人再去夷离毕一趟,至少要见到没里野。”他说,“这是父亲教我带在身上的,如果夷离毕的人不让你进去,就给他们看这个,说我们叔父是联盟长,父亲是曾经统军司的人,北院会给我们卖这个面子。”
中年汉子瞧了眼令牌,收入怀中。
有人提起说:“要不就同叔父说,他有许多朋友,我们找人把没里野救出来。”
石家奴用绳带系紧辫子,摇头,说:
“我听说宋使有童贯,我看我们不如去找他,只要他不追究,就不会有大事。童贯可是宋人里的大官。”
边陲之地,或是外族,了解的宋人朝堂,除了一个蔡太师,就是一个童贯。一文一武,把持朝纲。
尤其是西北被童贯常年经营,所以他在辽国威名极大,这也是皇帝加封也要把童贯一起送入使团的原因。
几个人都听过童贯的大名,对视了两眼。
绳果看了石家奴这个十二岁的孩子一眼,道:“确实可以,听说他们的正使很少出门,只有童贯在外交际,使团的事都由他一手把持。”
中年汉子问:“我们要怎么认识童贯?”
绳果望向了那摆着许多银钱的库房,都是他们卖羊卖牛赚的钱,不说话。
旁边有人顺着看去,叫了一声:“那是我们买粮食的钱!”
“我知道,危急之时,只能行危急之事。”绳果说,“听说宋人的宦官最贪财。我们还有昨天认识的那两个宋人,他们一定很有钱,也不缺粮食。”
绳果起身,抖了抖衣上的灰尘,说。
“如果这两个宋人识相,愿意交出钱粮,那正好。如果他们不识相,我们就劫了他的家底。”
石家奴年少的脸匪气腾腾,双眼闪动着兴奋的神情,第一个道:“二哥说得对,我要第一个劫他们。”
石家奴想了想:“不过二哥,他们能有多少钱?我们能到手多少?”
绳果想了想:“再是不济,两三百贯也是有的,瞧他们那样,不像是缺钱使。”
绳果把衣上的灰尘抖落,从腰间抽出刀子,递过去,吩咐部下。
“离约定好的午时还有一个时辰,此时杀羊正好。我们就等宋人来。”
……
……
“我们还有多少钱?”马车上,种彦崖问。
李浔翻看账本,这是雪青昨天连夜给他们做的,记录的是卖陈米的帐,根据花销估算了下劫掠山匪剩下的银钱。为了做这本账册,雪青熬了一宿,李浔顺理成章给人放了两日假,临时叫了两个车夫驾车。
这两个车夫只会说辽语,李浔全程用辽语与他们沟通。
“不多了,只有两千来贯。”
种彦崖险些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掏了掏耳朵,确定李浔没有说反话:“这叫不多?”这都够他养活自己到下辈子了,都能买匹千里马。
李浔点头。
除了在牢里和刚出监牢借住蔡休家的时候,现在是他最穷困的状态。
看到种彦崖皱眉,他安抚说:“不急,若是快见底了,我们就找找附近有没有什么山匪窝,再劫掠一回。”
种彦崖叹气。
“也罢,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不多’。”
李浔收起账册,掀起车帘,看着辽国中京的街道,车水马龙,一片热闹,其实已经很像汴京了。只是没有汴河,以及河道上的各路船舶。
种彦崖问:“见到那些女直人之后,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
“我昨天已经想好了,”李浔笑了笑,他说,“那个没里野地位不低,如今关在牢里,这些女直人想办法要救他,却缺少门路,我们就帮一帮忙。”
“笑得真奸诈。”种彦崖问,“怎么做?”
李浔从蹀躞上的配饰里摸出一枚印章。
“这是那天你摸尸体摸出来的。”种彦崖眼尖,他亲眼见过李浔用沈端的这枚印章伪造文书。
李浔点头:“就借机让他们知道,我们同使团的人有亲。”
两个人对话是说的汉言,在车夫听来,叽里呱啦的,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东西,只闷头驾车。
两辆车马在巷口停下。前面坐着人,后面运着粮。
李浔下车,格外递给两个车夫各十个铜板。
用辽语说:“你们做得很好,这是额外的奖赏。”
随后,带上两个小罐子,抬头望了一眼这些女直人落脚的地方,迈入院中,脸上扬起倨傲的笑容。
“我们来了。”
院子角落拴着的羊咩地叫了一声。
石家奴摸了摸羊羔柔软的毛,解开它用破布蒙住的眼睛,从院子边角跑过来,“你们来了,羊已经杀好了。”
“二哥已经让人杀好了羊,就在院子里,你们说的做法是什么样,我就不信从没吃过。”他大声说。
种彦崖道:“一准好吃。”
李浔注意到他手里攥着的布条,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石家奴说:“我把我养的羊眼睛蒙上,这样它就看不见有其他的羊被杀。”
李浔:“就算眼睛蒙上,难道听不到声音,嗅不到气味?同族之死,就算蒙住眼睛也会知道。”
石家奴觉得很有道理。
“你说的有理,那以后我就不蒙着它了,做我们女直人的羊,必须不怕同族的血。”
李浔的笑容冷淡了下来,还是在笑着,但是冷的多,石家奴生的矮,没瞧见他神情的变化。
李浔把手中的瓷罐递给一旁的护卫。
“这就是要用的东西。”
种彦崖补充说:“我们花了不少钱,光是里面的茴香和花椒,就足足费了一小锭金子,你们真是占了大便宜。”
绳果安排部下把马车上的二十袋陈粮全都搬进来。
刚走进院子,听到这么一句话,绳果笑说:“既然如此,我们再送你一头羊好了。别说一头,若是好吃,几头都可以,我们春州最不缺的就是牛羊。”
如今春州旱着,闹着灾荒,野草生的比禾苗麦苗都壮实,养的牛羊很肥。不过这些都是贵族的牧场,因此底下的奴隶和大多数部下还是没有吃的。
石家奴咧嘴笑起来。
“二哥果然最大方。”
其他的正在架住烤羊部下和汉子们也都大笑起来。
李浔注意到院子里少了将近一半的人,心里略一想,困境在前,大致知道这些人是去救没里野去了。
他解下酒囊,慷慨道:“这是我从宋国带来的好酒,剩的不多,让你们尝尝味道。”
那个酒囊,实在是个寻常的酒囊。
瞧着不大,也就小酒瓮半坛的容量,几个剔头的女直人面面相觑,这么少的酒,让他们七八个人喝?
绳果接过,打量一番,晃了晃里面果然有水声。
身后有部族汉子嚷嚷道:“李公子,不是我说,这够喝什么的,在我们春州,这些全给一个男人喝,连醉都不会醉。”
种彦崖看着他们的样子直笑,想起了自己头一回喝到这样烈酒的样子。
“你们一尝便知。”
他说的宋话,绳果听懂了,拧开酒壶的塞子,闻到一阵凛冽的酒香。身子顿住,从桌上捡了个碗盏,给自己先倒了一杯。
一口下去,绳果脸色变红,呼出一声。
“果然是好酒。”
“此酒名叫烧刀酒,还有一种不这么烈的,叫做雪醅。”李浔说。
“烧刀入喉,名副其实。”
酒味飘散,其他的汉子都闻见了,再也不说之前的话,叫嚷着要喝酒。李浔笑了笑,瞧了瞧烤架,与他们指点了些那两个瓷罐里粉料和调味的用法。
……
“俺从来都不知,烤羊居然还有这个味。”一个汉子含混不清地说,抱着羊腿大快朵颐。
绳果抿了一小口酒,又拿起羊肉吃。
“花椒,胡椒,都是金贵的香料,我还道什么样的羊肉能用这两种香料作陪,岂不是吃一口就要吃掉许多钱,如今算是知道了。”
喝了酒,吃了肉,女直人们的态度都松动起来,为首的绳果更是把他们当作朋友。
“我们一起喝了酒,吃了肉,在我们春州,就算是朋友了。”绳果赤着脸,满身酒气,那些酒水被他喝了三成。
“你与我实话说,李洄,你们兄弟到底是什么人,这样的好酒好菜,从前从来头没有听人说起过,你们是公侯官员之子?”
张民德是商队卖酒,还没有卖到北边来。
他们烤羊也是朋友之间厮混玩乐,这些女直人自然没有听过。
李浔浑身都是酒气,脸色微微发红,像是醉的不轻,听到这话,缓了一会,才说:“你是如何知道的……”
“也好,我们如今也算作熟人,我实话与你说。”
绳果竖起耳朵,一旁蹲在架子前面狼吞虎咽吃烤羊的石家奴也抬起脑袋。
李浔扶着酒杯的手一抖,杯子差点倒了,被人绳果扶起。
他醉醺醺地说:“我有个舅舅姓沈,叫做沈端,他是宋国的鸿胪寺官员,跟着一起去出使,想让我们也见见世面,就让家里送我们过来了。”
绳果握住酒杯的手一顿。
与烤羊架前的几人回头对视一眼,看到那些人吃着羊肉,只有最小的石家奴抬起头,才收回视线。
绳果不动声色问:“这是宋国的粮?”
当然不是,这是雪青昨天连夜买来的,还特意跑了很远买的,就是为了防止这些女直人差出来。
李浔道:“那倒不是,我们家在辽国也有产业,这确实是家里让我们做的生意。”
他浑身酒气,抱怨道:“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上哪儿卖粮去?”
绳果终于把这两个宋人虚实看穿。
他哈哈大笑:“你我乃兄弟,何必远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