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总是阴,没有太阳,梅花树散不开苞,再到大雪的时候。要去找梅子呀...”
武家庄门前,一个年过七旬瞎了眼睛的老太太坐在门边,和玄风小神仙捞起家常话。
“年就不好过咯,跑到石林子里头,脚趾都要冻掉。”
玄风听不懂这些话,他哪里体验过捡野果填肚子的生活?
“挖点子蕨菜苔藓,冻土挖不开,去找虫子吃。”老太太敲打黏土模具,做完一道工,努着身子扛起五六十斤的翻砂箱,拢到半成品上——她的嘴巴似乎停不下来,依然在说个不停。
另一边等候多时的小孩子们爬上去敲敲打打,踩着大木箱,打着赤脚蹦蹦跳跳的,要把黏土踩实,把空气都排出去。
老奶奶坐回门边的小板凳上,接着开始填红泥,这个工作很简单,哪怕她眼睛看不到,也能做好。
把阴模和阳模分成内胆、外壳、排气、浇口四个部分,修成精细的木器来挤压黏土,不需要脱模剂,以玄风的三昧灵火烧尽木器皮壳,吹干净黏土堆里的草木灰,模具预热以后,对准浇口灌进铜水铁水,一个炉灶就这么做好。
吹火是玄风的老本行,不破坏黏土砂结构的前提下,想把木炭渣一点点吹出来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活,如此反复做出十六个灶具,他起初做坏了五六个,心里既懊恼又愤怒——怎么连个凡人引火取暖的东西都做不好!
再去逐渐修修补补,返工重来,他是越做越顺手,操纵灵火鼓动气流的手法也愈发精湛。
佩县周边没有广袤的草场,不存在养殖大户,武灵真君和玄风选了最笨的方法来浇筑炉灶——没有蜂箱蜂房,没有野兽的油脂,做不成馏分物,就没有蜡,自然不能用失蜡法来铸造炉具。
县衙以前点鱼油灯,冬天就不留夜灯了。王母江支脉结冰以后,鱼肥鳔也是好粮食,不能浪费在点灯照明这些事情上。
不要以为仙人是万能的,谈起民生大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似乎一样都少不了——砍树只要一膀子傻力气,过冬的粮食有县官提刀和富户谈心。
可是没有油蜡,许多制作工具炼制铁器的方法都不好用了。光靠玄风两只手再加上三昧戏法,根本就没办法让滚烫的铁水凭空塑形。
这件事只能慢慢来,说起中原的油蜡制取方法,是调集地方各家各户的养蜂大户取蜂蜡,再委托药农采白蜡虫,偶尔能见到一些地热页岩气丰富的地方,不光有矿物油,或许还有天然火油,这些珍贵的油蜡能变成炼器的重要材料。
至于大西北这个鬼地方,七十二峰周边主要是金元灵脉,有黄铁矿、赤铁矿、金银矿等等,没有资源,就没有劳动作坊,没有劳动作坊更谈不上工业基础,地方的油蜡基本都是从更大的城市买来,是游商货郎带来的奢侈品。
陈富贵来到武灵山以后,与罗平安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修路——
——佩县和武灵山这三百六十五里路修好了,修真门派最重要的财、法、地、侣老四样,看起来钱最重要,其实人最重要。
放到佩县也一样,如果修不成一条宽阔平稳的官道,或许过了两百年三百年——这里还是老样子,再怎么变化,也只是换了几个新大王。
“老人家,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玄风闲来无事,突然提起老奶奶的伤病。
老奶奶应道:“记不得咯!记不得是哪个时候?好像是洗纱,后来做女红...”
听见这些不明所以的话,玄风有些烧心——
——他讨厌俗人的原因就在这里,这些老百姓不认字就算了,各个地方的老家俚语也复杂,基础沟通都成问题。
他只是想问清楚,老人家的眼睛为什么会瞎,或许喊傲霜师姐来治一治,老奶奶能过得舒服些,填黏土砂的速度也能变快。
可是这老人家却说起什么...
“哦!就是穿针引线嘛!我原来还是上党城里的绣女!”
讲起这个事,老奶奶特别开心——
“——我专门做水袖!别个都做不好!仙人家里要飞针绣起两三层暗线,就我做得好!开始是弯腰佝头,后来脑壳离水袖越来越近,看不清呀,总是看不清...”
“我晓得!事情坏了!事情坏了!”
听到这里玄风才明白,这心灵手巧的老奶奶以前是个绣女,给修行人做法衣,精雕细琢的工务导致用眼过度,眼睛慢慢变坏,最后瞎掉了。
“我喊屋里娘亲,赶快把我嫁出去!”老奶奶看不到木箱和黏土砂,填土的动作却又快又稳,说起以前的事就开始傻笑:“哪里嫁得?都知道我要瞎了!是个赔钱婆娘!”
“我就哭呀!我一直哭一直哭!越哭眼睛越不好!~上党城里布坊老板不要我咯,我一天夜里呀,找到个醉汉,把他骗到屋里头,脱了衣服往炕上躺...”
“你想!小神仙,要是没得男人要我?爹娘也赶我走了?我又瞎又蠢,怎么活得下去?就想跟这个捡来的汉子过日子——结果呀,他祖屋在佩县武家庄,出来逃难...”
“本来是送到山里,给五柳大圣做脚夫苦力,帮忙抬轿笼,送童男童女。”
玄风把乡亲们接进来,把新一批木料抬到武家庄的坪子里,听见老奶奶还在说这个事,他终于有了耐心,可以走到这些普通人的生活里。
“那是多久以前?”
老奶奶立刻说:“四十八年了!”
她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瞎的,却记得这个捡来的老伴儿。
“我跟到佩县来,是哭天抢地呀!我是上党人!我是绣女呀!我还会写字...”
说到这里,老奶奶自己也开始笑。
“哈哈哈哈哈哈!我哪里想得到!嫁出去就没得回头路咯!”
玄风:“你丈夫还在吗?”
“死咯。”老奶奶说:“如何逃得脱!?成亲以后,他还是要进山,本来就逃了一回,佛祖托付县官追查下来,就抓这些不听话的...”
玄风只觉得心里多了一块石头,压得他胸闷——
“——有孩子吗?”
老奶奶半开玩笑似的应道。
“有两个崽,都好!长得顶好看!”
讲到一半,老人家的表情突然呆滞,从唠家常的嬉笑气氛,突然变得抑郁。
“后来做神仙去了,才三四岁吧?”
玄风:“做神仙去了?”
老奶奶怔怔应道:“我一屋人都有佛缘...”
玄风紧张的舔舐着干燥嘴唇,他被寒风吹得两眼发红,似乎一下子,胸口石头有了恐怖变化,几乎要碾碎他的脊梁。
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还有两个小娃娃,或许都进了五柳大圣的肚子,变成菜人了。
留下一个又瞎又蠢的绣女,活了七十来岁...
“后来呢?”玄风心里还有一点幻想——
——在佩县,能生养的女人都是贵人,或许老奶奶后来改嫁了,可以跟着新的夫家过上好日子。
“屋里还有六亩田,凑起嫁妆。”老奶奶一边做活一边说,像在开玩笑:“我嫁到佩阳村,是明媒正娶哩!”
玄风眼看模具已经做得差不多,从须弥芥子里取出坩埚和矿石,一边听故事一边做炉灶。
“我那个新的相好,是佩阳村地保,顶好的身手!会打野猪,力气好大唷!”
奶奶手舞足蹈的,兴高采烈说起这个事。
“就是长得丑,不过没得关系嘛!我看不到呀!小神仙你讲!这个姻缘不是刚刚好!?瞎猫碰到死耗子了!他也喜欢我,我也好喜欢他!”
“是大好事呀!”玄风使唤戏法托送坩埚,架上另一个成品炉灶,开始加热矿物。
“我心里也急...”老奶奶说起这个事,脸上的折皱都要挤到一起去,“地保屋里以后还要娶小老婆的,要抓紧时间!再给他生几个娃娃!”
“到后来,五六年一眨眼就过去。”
“我又生了三个,在屋里教娃娃认字,他在外头偶尔当猎户头头,土司官也没得活给他做——霸了田地不上税的泼皮癞子,他就跟着土司和衙役去讲道理,我还想起——听到老李家婆娘和我讲,哎你老汉去逮人!好威风哦!”
“后来...”
“后来又死了。”
玄风一个没站稳,差些连炉子都扶不住。
“死了?”
“死全家了...”老奶奶淡淡说道:“开头是,三娃娃有佛缘,又要去黄铁山千花洞做和尚。老汉不肯。”
“我就哭呀,我讲,哪里是你肯不肯,你把三娃送给五柳大圣,乖乖听佛祖的话,不然大娃二娃都跑不脱,都有佛缘了...”
“结果他找县官理论,送了四贯钱,还有两张野猪皮,四十把猪毛刷子。我还记得,有三把刷子是二娃做的,他懂事好早哦,他好聪明...”
“老汉儿第二天就被打死了,土司官和县丞判他贿赂朝廷命官,罪不可赦...”
“我晓得,事情又坏了,马上带起我三个崽跑呀!跑回武家庄躲起,刚好也是这个天,特别特别冷。”
“白天我不敢出去,晚上跑到石林子里头找梅子,结果花苞才开一半,太冷太冷,梅花树都醒不来。实在饿得发抖,我就去偷,找到老屋的嫁衣,扮成女鬼去吓人!把乡亲都吓走!”
说到这里,老奶奶还有一些愧疚的意思。
“我不想作恶啊,我不想发邪...”
“躲了一天一夜,再也躲不下去,我带崽找到石林子里头的真武庙。原来是拜武灵真君的漆器,好威风一座木雕哦!后来都改成五柳佛祖的铜像——厅堂坐起老大一件铜器,佛像耳朵都挂霜了,吸一口气呀,我心里发寒。”
“我急呀,我想,崽不能饿死啊,我就求佛祖饶命,我磕头,我喊呀...”
“五柳大圣救救我!五柳大圣救救我!我后悔了!我不跑了!”
“所以后来...”玄风欲言又止,他听到铜水沸腾的声音。
老奶奶没有多少悲伤的情绪,她的身体安康,活到七十来岁,在佩县已经算是强者中的强者——这地方的人均年龄才不过三十六七岁。
“小神仙,做灶了!”老奶奶没接着往下说,反倒比玄风早一步发觉铜水沸腾。
玄风这才手忙脚乱,用三昧戏法抬起巨大的坩埚,要等温度慢慢降下来,沸腾的铜水不能立刻浇进模具里。
“你看得到?”
老奶奶应道:“我只是看不清东西。”
“哦!”玄风恍然大悟,连忙结束了这个话题,他不想再听下去,只觉得怄气难受,于是说起其他事:“这个炉灶你们记得,如果晚上不用了,不要轻举妄动,我怕你们被它烧伤——敲锣打鼓喊我来停火,我听得到的。”
老奶奶点了点头——过了一阵,玄风见到发白的铜水慢慢变回金橙色,模具也热了,这才小心翼翼把铜汁往浇口里送。
旁边还在捯饬新木器的孩子们,看到铜水灌满浇口,从黏土砂喷发出来金灿灿的火花,立刻想去抓!
奶奶三下五除二,把这些好事的熊孩子捞到门里。
“不去摸哦!再捣蛋!五柳佛祖来吃小孩啦!”
“我不怕!”隔壁邻居家的小宝贝挣扎着,要往外飞跑:“我不怕!武灵真君帮我打妖怪!”
玄风把坩埚放下,刚想歇口气,准备调息。
听到老妪这番话,他哪里能入定?
原来这老太婆什么都知道?她知道佛缘是个什么东西...
她两个丈夫都死在五柳大圣手上,前一个是被五柳大圣吃掉,后一个是被五柳大圣的走狗爪牙打死,五个孩子全都进了妖魔的洞府——
——她在武家庄活了那么多年,也没有自寻短见。
“嘿嘿嘿!~”老人家抱紧了手边两个最不听话的小宝贝,找到新炉子。
搂着娃娃们,她一下子挺身把宝贝们托送出去,送到刚刚冷凝的暗红铜块旁边。
孩子们感受到热气,马上吓得哇哇大哭。
“玩嘛!好耍好耍!来耍嘛!武灵真君保佑你!嘿嘿嘿!~”老妪的身子骨非常硬朗,似乎一直在做农活,没有闲下来过。
“不玩了!不玩了!”顽童连连求饶。
另一个顽童厉声骂道:“疯婆子!放开我!放开!”
耍过这么几轮,奶奶把别人家哭哭啼啼的小宝贝放走。
她慢慢往门边摸索,要坐回去继续弄模具。
玄风轻轻敲开黏土砂,露出里面的新灶台。
他没有回头,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老人家,你知道武灵真君会回来吗?私底下把五柳大圣喊成吃人妖魔,如果被别人听见了...”
“我只是看不清,小神仙。”老太太没有让玄风把话说完——
“——只是看不清了,好像记不得了。”
“那个火有多旺,我还是能感觉到的。”
“不怕的,我哪里舍得?烫不到崽崽的。”
“活下去,才有机会看到嘛...”
本来玄风以为,他们又开始说奇怪的语言,根本就没办法好好的沟通。
可是这三言两语似乎已经把所有的故事都讲清楚了,老绣女活到今天,就是想看到这团火,抱着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希望——要锻炼身体健康长寿,然后把救星等来。
这种仇恨心或许会随着时间慢慢磨灭,渐渐变得麻木,谈起以前的旧事,她也能笑出声,毕竟它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远得几乎想不起细节,心也要瞎掉。
真武庙变成了五柳佛祖的寺庙,看起来这妖邪似乎成了佛门神灵——可是谎话说一万遍,它也不会成真。
玄风扛起新的炉灶,没有正式道别,立刻往下一处胡同赶。
他只觉得肩头的责任愈发沉重,心口的大石却消失——泥胎凡人七旬老妪都在等一个机会,要等来五柳的死期!
吹火童子也不能是什么童子了,富贵总管喊玄风叫长老,他突然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似乎《烈火诀》的行气方法愈发通顺自然,一口真气变得浑厚悠长,隐隐有突破的征兆——玄而又玄的说法是,似乎感应到使命所在。
六洋胡同口站了八十多个乡亲父老,十四五岁的丫头躲在屋里,揭开窗花偷看——都在等玄风的新炉子,要吃上一口仙家灵火烹煮的杂粮粥。
“见笑啦!乡亲们!”
玄风把大铜炉卸下,在汹涌人潮里拱手作揖笑脸相迎,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超有劲儿!
“来迟了一些!好在不算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