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个情况?”
罗平安刚到佩县衙门,看见一群乡民围在街市广场议论纷纷,说起各种怪话。
“这斗六的水土养人哎...”
“琳琅国的婆娘就是白,又高又大——搬金器礼盒的丫鬟一个个长得顶好看,或许有五尺半高了...”
“镇远将军呢?镇远将军呢?”
“跑去铁匠铺咯,比武灵真君还要高大呢!”
西北的平民百姓平均身高不过一米五六,从斗六仙洲来的杂役丫鬟都要比他们高,比他们强壮,琳琅国都是沿海大城市,也是斗六和葛六的贸易站,按照璇玑星的说法,就是国际港。
它物资充沛,日照充足,自然能养育强壮的地肥,长出好看的皮囊。
陆远的避寒山庄选在琳琅城弘法寺,因为这块土地养人,弘法寺是外交官员的办公地点,有任何仙家走访的消息都能第一时间侦听。
看到武空匆匆忙忙把县衙大门关上,陈富贵再把好兄弟接进大堂,依然是两眼冒黑气的状态——平安知道,富贵又说了很多很多话。正如天淑师父最早教训富贵时说的那样。
真气会从嘴巴跑走,普通人说太多话会累会困,修行人说太多话真的会伤神致死。
“杂役搬来十个红皮箱,都是喜糖。”
富贵掐着手指头数清楚礼物。
“压箱钱不算多,是永福钱庄的灵石票子,零零散散有八千八百斤。”
“其他的生活用品,有毛衣、皮袄、牙粉牙刷、十床大被子、十六个枕头分出四季轮流换洗。”
“鞋袜、碗筷、杯具等等,几乎衣食住行起居生活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
“还有不少灵石图录,有一些是四象仙盟的道君发来的贺词,其他都是两仪仙盟发的——大多都是说,祝贺琳琅国公主嫁了个好夫君。”
“也没有多少陪嫁珠宝,大约八九十斤的金器。”
罗平安疑惑道;“这还没多少?”
“你要知道...”陈富贵拍着老罗的肩,把好兄弟按到椅子上:“琳琅国的皇帝,那是陆远最贴心的跟班杂役,他哪里会缺钱?八九百两黄金算什么?八千八百斤灵石又算什么?”
“羊毛都出在羊身上,按照七十二峰的合同产值,两仪仙盟的算师给它定价六千钟,也就是四百六十六万八千斤灵石——这些陪嫁不过九牛一毛。”
罗平安愈发疑惑:“这个陆远真的想挖人,怎么才出这么点钱呀?”
“我又要肘你了哦!”陈富贵做了个黑曼巴起手式:“我的好兄弟,你还是太单纯了——这个什么琳琅国公主,我连人都没见到,就要受封建帝国旧时代包办婚姻的拷打。”
“退一万步来说,她是我未来的糟糠之妻,是两个仙盟那么多长辈点头同意的亲事,那么琳琅国王只给这么点陪嫁,肯定是陆远安排的。”
“在这个把人当牲口的时代,斗六仙洲来的杂役丫鬟都是好血好种——生出来的孩子强壮高大,在佩县地方算人中龙凤。”
“至于为什么不给更多现金?”陈富贵一眼就看穿了陆远仙尊的想法:“以后要做生意,我们要往外面带货搞钱——绕不开乌鸫国南灵港,也绕不开琳琅国。”
“所以这些陪嫁里面,大多是留给公主的生活用品,我要和她高度绑定,变成一家人了。从今往后我就是琳琅国的驸马,是斗六仙洲的人。”
“推了这门亲事?”罗平安接着问。
陈富贵叹了口气:“难呀...”
往茶壶里撒了点山参碎料,合资兄弟接着解释道。
“如果把时间拉长,用一百年两百年的眼光去看——这个琳琅国公主不过是个凡人,她总要老总要死。”
“这就是一笔人肉买卖,陆远送来仙家杂役皇亲国戚,买一份友谊,刚好我也不是什么贵人贵种,嫁给天魔后裔算门当户对。”
“而且这个友谊不包括你这个武灵真君,他想搞乱我们的关系,可是这个蜜罐子我拒绝不了。”
“你见过人家了?”罗平安低声说:“她是你钟意的那个类型?”
“还没见过面呢!”富贵知道平安在开玩笑,于是也用玩笑回应:“但是我已经被她迷住了——”
“——这婆娘是武灵山的聚宝盆,浑身上下都是钱,给我凭空长出一对捞金手。”
“你要知道,佩县的特产有哪些?木芙蓉、黄鲿海鱼、云母赤铁矿、球肾形铝铁矿、铜矿,七十二峰深处还有一部分地火带来的硫化物资源,是炼丹的好宝贝。”
“贱货好货都卖到上党?哪怕卖去徐家峡,挣的还是乌鸫国的永福通宝。”
“一旦走上水路,运去斗六仙洲,就这个净水用的木芙蓉,在乌鸫国按斤算卖八十铜的贱货,能在琳琅城杂货市场里卖到四百八十铜,这是六倍的差价。”
“如果送去中原东南,恰好是灾年刚刚结束,需要大建垦荒的时候,这些打井净水的小玩意,或者会涨到两贯钱一斤了...”
“我娶的是什么人啊?她身上有一块人肉么?那都是金银珠宝堆砌起来的假人,哪怕琳琅国公主是个五六百斤的虎式重坦——在我眼里她也是美若天仙。”
“照这么说的话...”罗平安慎之又慎分析道:“也难怪玄烨老头都觉得这门亲事合情合理,四象仙盟的几个合道强者都要给你做媒。”
“对。”陈富贵话锋一转:“但是龙智法师没有发红信来祝贺。”
说来也奇怪,龙智法师在人们眼里,一直都是与世无争和气喜人的形象。唯独和两仪仙盟的陆远交恶——虽然两人没有直接动手开片,但是凡与陆远有关的法会庆典,龙智都会推诿拒绝。
若是把时间往前推,这个黄铁山千花洞的旧主,龙树二祖与龙智四祖师出同门,在极南极北之地广播佛法引人向善,也有不少传闻——指龙树二祖一千五百寿就圆寂坐化,是英年早逝,提婆禅院自此落入妖魔手中,或许另有隐情。
但是龙智法师不待见陆远也不是这一千年的事情,龙树死后——两人的关系变得更加僵硬。
“他老人家不同意这门亲事?”罗平安问。
陈富贵答:“他和陆远是死对头,你是他的俗家弟子,我夹在中间,肯定不同意的。”
“你要怎么办?”罗平安知道合资兄弟的脑子转得快,或许早有应对。
过了整整一分钟,富贵的脑袋瓜把好几种对策都过了一遍。
“权衡利弊以后,我总要娶她,这婚我逃不了一点。”
“如果异魔打过来,她还可以找她爸比救命,陆远一定要我们打天魔,彭祖湾三圣死了俩,他不想放弃第一道防线,还把琳琅国的戍边武将调来当保镖,要配合大釜乡的水兵一起抗灾。”
“我要是拒绝这门亲事...”陈富贵掏出上一回领封赏的黄信,和二十万两银子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张诰命文牒:“武灵山周边的县城,恐怕都要闹灾荒了...”
诰命文牒附赠了一张地图,也是百年以前武灵山的版图。
以武灵山和徐家峡上党城关卡为东西两界,除了佩县以外,还有大大小小十二个县城,几乎涵盖乌鸫国三分之一的领土。武灵山占了大半,这是陆远仙尊作出的承诺,发给陈富贵的大饼。
只要你兄弟二人有本事,把上个时代武灵山管辖范围的地皮拿回来,把这些妖王通通打死,那么这些土地就是你们的。
这仅仅只是一句安抚人心的空话,光是一个佩县就已经把白素素搞得心力交瘁。魔灾当前,平安和富贵根本就抽不出手来扫荡妖魔——能把七十二峰周边管好就谢天谢地。
陈富贵早就看穿了这些小把戏,但是他没办法还手。
陆远有道德大义,东西就在那里,有这个本事去拿,那么就接着拿吧。贪多嚼不烂了,把兄弟二人拖死累死,这就是纵横术的用法。
兄弟俩打死彭祖湾的黄沙五柳,把长牙收之麾下,其他地方的妖王也会惴惴不安,经陆远这么一张诰命文牒,送来红信姻缘,全天下的妖魔鬼怪都知道武灵山回来了——它们反倒要更亲近两仪仙盟,只要陆远一开口,这些雇佣兵办起事来更积极。
再去往外扩张,罗平安再想打杀妖魔,就没那么简单了——
——因为琳琅国的公主,还有镇远将军都在佩县,太乙玄门再想调度乡民配合,要复制一遍铁匠铺杀五柳零伤亡的奇迹,恐怕请客的消息刚刚传到妖王耳朵里,立马就有内奸传信,说电诈兄弟又要来骗鬼。
这张诰命文牒,这张地图看上去很美好——其实是给太乙玄门圈死了活动范围,灾年结束之前,太乙玄门要困在七十二峰周边,哪儿都去不了。
陈富贵作为棋手,他只觉得棋盘另一侧的对手棋风诡谲内力深厚。用和亲之事进行降维打击,把他逼成一颗棋子。
说清楚这些事情,罗平安察觉到更深层的危机。
“照这么说,等到灾年以后,富贵你也没办法脱身?”
“所以是一百多年的影响。”陈富贵点了点头:“昭君出塞,你说她能逃么?那么多人看着她,指望她带来文明,带来生意,带来一条活路——她已经变成一个符号。”
“对我来说也一样,现在势单力薄,陆远要伸手帮忙,你知道他在挑拨离间,要搞我们的心态,可是没有办法——我得握上这只手。”
“老罗,我只求你一件事。”
陈富贵一改之前嘻嘻哈哈的神态,他感觉莫名愤怒,因为陆远要设计迫害璇玑星天仙的兄弟情谊。
“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有能力把妖魔鬼怪一棒子打死,你也要相信我,我绝不会辜负你。”
“那肯定呀!”罗平安大大咧咧说道:“就你在寝室里天天起得最早,还喜欢带早饭回来!你就是宿舍里的爹中之爹!”
“不是...”陈富贵解释道:“那是我根本没睡...”
撇开这些嬉皮甜品,看清了陆远的出招路数,陈富贵要开始琢磨截拳打法。
“让我一个人静静,老罗,还有事情等你去做。”
“你吩咐!”罗平安应道。
陈富贵:“去接待镇远将军——他初来乍到不明就里,喜欢搞事,是个突破口。”
罗平安:“我亲自去么?”
陈富贵:“就要你亲自去,他名字叫吴彪,最好能让他有点归属感——这很重要。”
罗平安没有追根究底,既然合资兄弟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早些时候对付五柳萝卜精怪的元神,家家户户都准备金汁,也没人想得到能在处决环节用上这些粪水——富贵就是这样温柔周到。
他说这个吴将军有大用,平安自然把这件事放在首位。
......
......
铁匠铺大街,一个披甲将官打扮的壮汉慢慢走过单元房。前后跟着三四个杂役作伴。
看见玄风炉和房舍建筑,还有每隔五六百尺就有一口干净深井,将官眼里透着好奇——都说西北荒地众生皆苦,佩县也不像什么穷苦地方,熬过冬天也有精细粮食,午市能买到粟米面团,早市有苞谷和梅果,还有不少笋干腊肉。
从街市商铺走廊来,这位将军一边逛街一边消费,看到羊圈里的畜牲偶尔能吃到一把红高粱皮,这在琳琅国边疆也是稀奇事——再怎么贱的粮食,那也是粮食。到了荒年,谷壳都算救命的东西。
身边的杂役似乎看出将军的疑惑,有条有理分析道;“武灵山的仙人帮这些百姓照看畜牲,我见到洪福胡同几乎成了空巷——似乎遭了山贼土匪,铁盐粮库也没有兵员把守,应该是开仓赈灾,抗击天魔要宰大户祭旗。”
将军低声问道:“这是武灵山的传统?”
“从没有。”杂役十分年轻,对比满脸伤疤的将军,他倒像二十五六岁油头粉面的小生:“小刀会以前也不去坏民俗规矩,凡人的事情归凡人管——都是修行人,哪来那么好的精力?沾了太多红尘俗事,就仙不起来了。”
“奇了怪了...”将军拍打天灵盖,实在看不懂太乙玄门的作风,璇玑星天仙真是两个怪胎!
“去买酒?”杂役问。
将军点了点头,按照军伍刺探地方情报的习惯,最能体现经济发展,能了解民风民俗的方法,就是买酒。
有余粮酿酒,代表地方军粮储备充足。酒价可以摸清地方兵员的粮饷标准。
到了严家酒坊,一行人正好撞见前来灌酒的兰傲霜,要把须弥芥子里的旧瓶灌满。
杂役见到纳戒,两眼立刻冒精光,与将军使眼色——
——牛高马大的将官把大门堵住,笑哈哈的喊道。
“仙姑!来取酒呀?陪本官喝一杯如何?”
兰傲霜没有应,富贵总管吩咐过,不能得罪琳琅国来的武官,一切交给罗平安来处理,酒坊大堂宽敞,她三两下纵跃踩着立柱上了房梁。
将军不依不饶,披着沉重的甲胄,用凡俗武艺去追逐仙人,似乎有恃无恐,依然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仙姑!我来追你?!我来抓你?抓到你就要罚酒三杯了!”
兰傲霜没什么好脾气,面对流氓无赖的调戏,她开口骂道。
“喊什么仙姑?我是你太奶!”
武将跳上房梁,窝棚震下一片尘土,严家酒坊的老板慌慌张张从钱柜跑出来,大声喊道——
“——做甚么?做甚么哩?!武灵真君来打死你哦!”
武将似乎有恃无恐,打开双臂拦路,往兰傲霜那头进逼。
傲霜翻了个白眼,看到大门被几个杂役堵得严严实实,她依然要隐忍——
——用神通法术去欺害这些泥胎?那万万使不得,这些家伙就是想碰瓷搞事,找到机会发难,立刻给陆远打小报告。
“吴大将军!喊你小弟下来...”
罗平安推着轮椅进场,与年轻杂役打商量。
杂役小工面露惊骇之色,见到武灵真君的时候,他没有感应到气息,毫无防备让这仙家近了身。
“你就是罗平安...”
罗平安有话直说:“喊你小弟下来了!吴彪!”
“武灵真君在说什么怪话?”杂役小工依然不死心,要装疯卖傻:“那房梁上的...”
“他右臂有旧伤,拇指肚和金星肉丘光滑,常年练刀——莽夫一个,是你的贴身护卫。”罗平安打断道:“别搞我呀!你的指头,还有这副身板,髋胯两膝都强健,在马背上长大的好根骨,一眼就看明白了——还想骗我?”
吴彪吹起响哨,房梁上的武将立刻变脸,再也不去调戏仙姑,一下子跳到镇远将军身边,招呼小弟们朝武灵真君行跪拜礼。
“拜见武灵上师!”
“拜见武灵真君!”
罗平安三昧戏法托起这些泥胎凡人的膝盖,挥了挥手。
“我腿脚不方便,没办法回礼。别搞这些有的没的——彪哥,干嘛调戏药师菩萨?”
彪哥?吴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哪里听过仙家如此称呼自己?
兰傲霜轻轻拍了拍吴彪的胳膊,要这年轻人让道。
“借过借过!我耿二娘家里的牛要生了!时间紧急!让个路!”
吴彪将军有些无所适从,他偏开身体,恰好与武灵真君站到一块去,等到兰傲霜飞走,终于感觉到尴尬。
罗平安抬起头:“问你呢...”
不像乡民说的那样,真正的镇远将军也就一米七出头,他的副官才是两米多高的大只佬。
“问你呢!”吴彪朝副官喊道:“你怎么敢调戏武灵山的药师菩萨?”
副官拔出刀子,早就做好自刎谢罪的准备,不论对错,反正就是要给武灵真君添麻烦——要把事情搞大。
三昧戏法隔空取物,把副官的佩刀抓来,罗平安有些生气了。
他强忍着怒火,脑子勉强转了两圈,终于想通了——
“——没事找事?那个什么公主不愿意嫁过来是吧?托你帮这个忙?”
镇远将军跟着陪嫁一起来了,到了佩县一件正事没做,都在想方设法抹黑太乙玄门的形象,只怕找不到理由推脱这亲事。如果副官真能一刀把自己脖子抹了,血溅了武灵真君一身,这门亲事能往后拖个三四年。
罗平安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理由。不然这凡人没道理上来就把王炸打了——陆远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看来琳琅国的公主殿下和陈富贵想到一块去,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
他们都不愿意做棋子,都想掌控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