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琳琅国的戍边武将,肩上扛着保家卫国的重担。”罗平安推着轮椅往街市饭堂去,“我就有话直说,不搞那什么弯弯绕绕的东西。”
吴彪跟在武灵真君身侧,听见修行人这么讲话,他总是浑身不自在。
什么叫有话直说?武灵真君与他一个蝼蚁平起平坐么?要亲自来接待他?
不论放在哪个帝国,这都是匪夷所思的事,修真门派的宗主才是真正的地区话事人,哪里轮得到吴彪开口讲话?
他来到佩县,身上担负着三个任务。
第一个任务,来武灵真君的地盘刺探情报,差遣车马驿站的伙计传信回去,吴彪没有灵力,身边也没有修行人作伴,无法用传音灵玉。
第二个任务,保证陪嫁辎重人员安全,这是他本职工作。
第三个任务,就是赵秀公主私下请求的,要吴彪想尽办法拖延时间。
镇远将军只是一个凡人,再怎么样也不敢去忤逆仙尊钦令法旨安排的姻缘——至多只能拖,绝不能帮赵秀公主逃婚抗命。
可是公主殿下哪里愿意来武灵山过苦日子呢?
试想一下,本来是国际港的港督千金,自小锦衣玉食,有好吃好玩好看的,闲着没事还能出海旅游——现在陆远仙尊这个大老板,要给千金安排一桩亲事,送去战区给一个天魔后裔当老婆。
她哪里敢拒绝,只能想方设法找到陪嫁保镖哭诉。
吴彪心一软就答应了,他卖命给帝王,要保家卫国,公主不能吃一点苦——哪怕在佩县掉了脑袋,他也要帮公主把事情办成。
只要能拖个三四年,到时候嫁给陈富贵的人,未必就是她赵秀。还有更多年龄合适的,更好生养的小妹替她受罪。
哪怕实在躲不过,武灵真君和开府总管或许早就死于魔灾,赵秀把贞节牌坊立起来,就成了仙家遗孀,再也不必去西北受苦。
退一万步来说,要是璇玑星这两个天仙真有本事,能挺过前几年,她再把亲事办完了,心里也没有那么慌张,不至于不明不白的客死他乡。
吴彪本来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来到陈富贵的地盘,第一天就没安好心,拿副官的性命搞事——自然而然把武灵山的修行人都当成了死对头。
等到罗平安把他接到饭堂里,吴彪既诧异又惊讶,他身后几个杂役打扮的随行副官也是满头雾水。枪术教官刚刚坐下,就有饭堂伙计来招待。
吴彪问:“这是...”
罗平安大大咧咧应道:“你还没吃午饭吧?”
吴彪应道:“确实...”
“请你吃个饭!”罗平安与伙计喊:“一共五个人,我就不吃了,这几个兄弟都是斗六仙洲来的,搞点辣的。”
斗六仙洲的琳琅国地处中南,气候湿热,地方志里记载的主要调味料就是各种各样的茄科植物,口味很重。
边疆将士的食谱大多重油重盐,要对抗深山老林的瘴气湿毒。
伙计立刻应道:“好嘞!您几位稍等!”
吴彪愈发奇怪,武灵真君怎么像个泥胎凡人,到了饭堂里,周边食客也仅仅只是多看了两眼,吆喝了几句,再没有来行跪拜礼的意思...
而且在这里吃一顿饭,只需要付六个铜板。
罗平安看出吴彪的疑惑,随口解释道:“街市饭堂是总管喊人搞的。”
吴彪汗颜道:“俗人见到武灵真君也不必跪拜么?”
罗平安连忙挥手求饶:“麻烦死了,我不喜欢。”
吴彪接着问道:“我见到钱柜的小妹在记账,六铜一顿饭?这饭堂如何能挣到钱?”
“本来就不是挣钱的事业。”罗平安笑道:“过冬的时候大家都要挨饿,要调度大户赈灾——可是有些不听话不团结的。”
“仓里的粮食叫老鼠吃掉,也不愿意分给人族同胞。”
“我就一个一个找上门去,实在谈不拢,有五柳大圣撑腰,这些富户地主就越来越嚣张,我打死五柳魔王,小鬼要跟着一起遭殃。”
“抄家问斩以后,要给乡民过个好年!结果发粮食的时候,人实在太多太多,不好管理——也有人饿怕了,一天换了三套衣服,带着全家老小来冒领,指望武灵山养活他三代人。”
“富贵总管出了这么个主意,带着奴籍命契来登记,六铜吃一顿饭,至少不会饿死——开春以后铁匠铺的饭堂关停一半,街市的三个饭堂还留着,帮老百姓熬过倒春寒以后,应该也要关门了。”
吴彪大将军心神剧震,他哪里见识过这种赈灾手段。
要是琳琅国闹天灾,荒年时粮食绝收,边疆小城的县官都得笑开花——
——赈灾款来了,怎么采办粮食,怎么分配油盐,都是他们说了算。
至于吃相么?那是一个比一个难看,本来就是偷盗国库中饱私囊的事,发给饥民的粮食自然是越少越好,往州府报户籍,哪怕一户人家死的只剩下护院犬,那条狗也得替主人签字画押,算作一户五口,县官就能多吃一户。
高粱红米落桌,搭上两三块鹅肉,有辣酱和豆油,还有几条萝卜和海鱼肥膘。
碗筷也不算精致,没有瓷釉,只是土色陶锅,焖出来的食物还在滋滋响。但是在吴彪眼里,这已经算得上顶好的饭菜。
原本要当替死鬼的副官抓耳挠腮,浑身不自在。将军没有动筷子,他也只能干看着。
“吃呀?”罗平安从纳戒取来拳经,不去抬头看人,低头温习课业,“吃饱了再谈。”
吴大将军变回了乖宝宝,招呼兄弟埋头干饭。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吴彪把陶锅铲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粒米。
罗平安放下书,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公主不愿意嫁过来?是么?”
吴彪哪里能想到,这个武灵真君打出来的全是直拳...
他左顾右盼,生怕旁人听见,要是这事儿传回上党城,到了陆远仙尊耳朵里——赵秀公主要死的,至少得喝好几杯毒酒,这辈子越活越有了。
“这能直接说吗?”
罗平安嫌弃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她现在要不愿意来,富贵也不勉强。”
“啊?”吴彪听不懂了。
“哎!我也想明白了。”罗平安耐着性子解释道:“本来就是和天魔干仗的时候,有什么儿女情长的空间?”
“她要来了也得进饭堂,和你坐一桌。这里没有什么神仙皇帝——都归武灵山管理。”
“既然她不想受这个委屈,我们也不强求,就是以后富贵要去琳琅港口做生意,这条路能走通,那是最好的结果。”
吴彪被茶水烫了嘴,绝没有想到武灵真君这么好说话。
他往深处去追究,不由自主的联想到——
——按照铁匠铺单元房和饭堂的规矩,太乙玄门见不得一个饥民饿死冻死。究竟是怎样刁蛮跋扈的老乡绅,能把武灵真君逼到动手杀人的地步。
镇远将军也是凡人,他生于琳琅国胶梁县,是个马夫的儿子。要习武学艺报效国家,一步一个脚印,提着山贼的脑袋换功劳。
他和招降劫匪谈过命交情,与县官州官斗智斗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升不上去了——他没那个本领去国都混饭吃,在边疆打苦工,见过太多太多不干人事的妖魔鬼怪。
罗平安这几拳打在他心头,使他意志动摇,竟然不由自主与武灵真君感同身受。
要他去杀土豪发粮食,他没有这个能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县官贪墨,看着百姓受苦。
他也是劳奴的孩子,撞上灾年,胶梁老家也没有哪个神仙会来开饭堂,哪怕再过一百年,也买不到六铜一锅的救命饭。
武灵真君没有来为难他,不等他主动开口,就猜到赵秀公主的意图。吴彪只觉得羞愧——仙人既聪明又善良,要在西北边疆抗击天魔保卫人族,是勇冠三军的英雄豪杰。
吴彪从没有见过这种角色,似乎一下子被决心填满。
“确实是武灵真君说的...”
一时间,他也要说真话做真人,再不想隐瞒。
“秀公主吃不了这个苦,她没有来佩县,不想看佩县一眼。”
罗平安就事论事:“那就如她心意!她不想来,富贵总管也能自由自在——有女人在身边,肯定不好搞钱了。”
不知不觉,吴彪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已经和武灵真君坐在一桌吃饭,根本不分你我,似乎成了佩县的镇远将军,脑子里想的事情,也是今后如何在这里扎根,如何在这片土地成家立业。
真不是吴大将军要谋逆造反,本来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他跟着陪嫁一起来,与琳琅故乡再没有丝毫的关系,也领不到朝廷一分钱俸禄。给秀公主当保镖,能不能混到一口饭吃,要看秀公主的心情——再有调回琳琅国的机会,也得看朝廷同僚的脸色。
说起这个护卫任务,吴彪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在二十三岁爬到杂号将军的位置,二十四岁砍下丹南土匪的旗,拿了三百多颗脑袋回去换功劳,成了镇远将军。
就在这一年,皇家钦差来到边疆偏远之地,要他去皇城认人站队——结果吴彪抽不开身,往返皇城四百里,一来一去两个月的时间。丹南匪盗在乡间有残党,他忙着对付山大王留下的余孽,不能延误战机。只这一句话说错,就变成了秀公主的保镖。
运送陪嫁,保护公主,听上去多么光鲜的差事?
但是在吴彪眼里,这就是流放他国,可能这辈子也没机会回到故乡了。
“怎么样?”罗平安眨巴眼睛,又问了一遍:“她现在不想嫁过来,我可以和陆远传信,说开府总管身体抱恙,还有瘟病缠身。赵秀公主来了佩县也是受罪——不如换个时间?”
“如此说来,武灵真君早就知道秀公主的意思...”吴彪眼里,这哪是什么武灵真君,这就是他想象中有勇有谋的自己,已经成了白月光。
罗平安连忙摇头:“我也是刚刚知道的,仔细想了想——我们好像没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怨,你要来搞事,肯定有你的理由,有你的难处。”
这么说着,武灵真君用三昧戏法去倒茶。
“富贵总管知道你不喜欢他,既然赵秀公主也不喜欢他,肯定这个事情谈不拢,你们要闹矛盾的。于是他喊我来接见你,免得搞出人命,对不对?兄弟?”
一旁面容凶恶,本来准备献出脑袋当见面礼的副官立刻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将军!这仙家是个爽利人!”
吴彪眼神频频变化,他还年轻,藏不住一点情绪,好像下定了决心,连称呼都改了。
“平安掌门,我跟着陪嫁一起来,不打算回琳琅国,父亲母亲已经病逝——只有这些兄弟跟在身边...”
罗平安立刻说:“听总管的,他肯定有事给你们做——不说大富大贵,混个温饱肯定没问题,只不过以后就不是什么杀贼剿匪咯。”
吴彪的眼神越来越亮,早就把秀公主抛在脑后。
举个很好懂的例子,镇远将军在琳琅国混一辈子,可以躺平混吃等死——要细说土匪山贼是怎么来的,那都是逼上绝路的百姓占山为王。要是有一口饭吃,谁愿意当土匪呢?
现在要跟着武灵真君打王者局,想办法对付天魔,这是凡人武将的至高荣誉,先不说打不打得过,他这年轻气盛的心已经热血沸腾。
天灾年间,大丈夫生于乱世,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吴彪再没有犹豫,为秀公主抛头颅,这是报祖国的养育之恩——脑袋还留在脖子上,是武灵真君行了个方便。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没有什么虎躯一震霸气外露。
罗平安有什么说什么,吴彪自然而然上了武灵山的船。
......
......
“就这么简单?”陈富贵听到这个结果,他也始料未及。
罗平安从饭堂回来,与合资兄弟讨论起这个事。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把他带到饭堂以后,好像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陈富贵捏着下巴沉思道:“那都是同行衬托,看来这小子受了不少委屈呀...”
罗平安:“怎么安排?”
陈富贵:“要这个吴彪将军去大釜乡找水关总兵,有他大显身手的机会。他是斗六仙洲的人,先熟悉熟悉西北的环境。”
“那我先走咯?”罗平安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办。
陈富贵:“去哪里?”
“这两天我要回十法禁地。”罗平安解释道:“长牙挖到丹阳关了,说起它那个碧波七星洞里,还有一株异魔秧苗——签地税合同的时候,仙盟送给它的收藏品。”
陈富贵惊道;“我操?”
“我要想想办法,把这玩意无毒无害的杀掉。”罗平安接着说:“它和甘家两兄弟一起打洞挖河,改造灵脉的速度很快,那么十法禁地的哨塔应该也要恢复功能——我得去看看这些哨塔好不好使。”
陈富贵没有仔细读过《武灵经要》,自然不知道这些哨塔的功能。想要在灵气尽失的十法禁地对付异魔,历代武灵真君只有化神修为,摸不到合道的门槛——还得依靠阵法和各式各样的灵力触媒,依靠这些防御设施来恢复灵力,用塔楼杀阵来对付异魔灾殃。
“都有啥用呀?不就是临时驿站么?”
罗平安呼唤降魔杵,弹射起步一飞冲天。
“什么临时驿站?放尊重点!那是我塔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