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平安把斧州城的见闻讲得清楚明白——
——陈富贵嗅觉敏锐,立刻说。
“你先回来。”
“为什么?”罗平安不理解。
陈富贵:“我觉得你应该回来,一定要讲个理由,那就是怕你死在泰杭地区。”
罗平安:“你觉得有危险?”
“老罗,你听我解释。”陈富贵接着说:“本来这次任务是探明泰杭村旧址,奔着三毒邪教而去,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白月菩萨,好比两军交战,突然来了一支不明身份的奇兵。”
“她说她是武灵山正统,你是两仪、四象六位仙尊承认的武灵真君,站在我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既然泰杭地区目前风调雨顺,就不要再去动它。”
“你去斧州城表明了身份和来意,在对方眼里好比宣誓主权,去人家山头撒尿标记领地。”
罗平安疑惑道:“有那么野蛮嘛?我随地大小便啊?”
“比喻!只是比喻!我已经PTSD了。”陈富贵语气中透着无奈:“心灵受创了,我不觉得从这个粪坑里爬出来的英雄人物能好到哪里去——只有一个白月观音还好,如果有更多的人呢?”
“武灵山上一任的长老们,包括闾丘无忌,他们都没死呢?”
“或许有另一种可能,他们只是假死,两仪仙盟不管西北百姓的死活,他们也不管了,撂挑子跑路了,留些分身和小刀会的替死鬼,如此金蝉脱壳,逃到了斧州,隐姓埋名不问世事——毕竟仙盟都认为,大西北不需要武灵山这个守护神。”
“这个时候你再深入泰杭地区,把他们揪出来,这不是逼迫退休老人上岗再就业么?”
听到这里,罗平安感觉不太对劲。
合资兄弟讲的这些话,与实际情况对不上——有种心口不一的别扭感觉。
“小陈,不对吧?”
陈富贵怔怔应道:“哪里不对?”
罗平安仔细分析,突然变得机敏过人:“我知道你怕我再次深陷险境,但是也没必要立刻撤退——至于你讲的那些东西,都有办法解决。”
开府总管的性格就和他的命盘一样,他先前被罗平安的举动吓住,老罗昏迷了一百天,刚刚醒来不久,脸上的伤疤还没好全——只怕武灵真君一去不回。
“慕容仙姑可以骗闾丘无忌,但是她会骗黑风和乾龙么?她有那么狠心?为什么不带着黑风和乾龙一起假死跑路?”罗平安连连反驳道:“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但是这一回和鲎牙水乡的情况不一样——陆远不会来帮倒忙,他不敢的。”
“你总是在某些方面能表达出惊世智慧...”陈富贵捂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才答话:“这样吧,我让大釜乡的冲锋兵,还有武渊和武空马上动身。”
罗平安:“行。”
陈富贵:“你这几天在老阴山周边活动,查清楚这个白月观音什么来路——有情况立刻和我说明。”
罗平安:“行,另外问一句,你觉得这仙姑是什么来路?”
“我认为她是慕容贝贝的分身,是上一任医字门长老的身外化身。”陈富贵细心解释道:“化形灵兽拥有了人身,锻炼出分身,分身有了自主意识,修为境界远不如本体,神通法术和灵根属性也只是为了补齐本尊的短板——是合道以前爬升境界的道具。”
“只是这道具活下来,本尊已经死了。她无法收集本尊的英魂精魄,不能重塑本尊,就像留在人世间的孤魂野鬼,比残魂要好一点,可以做一些事。比如帮助斧州城的老百姓治病,用珍玩法宝创造幻境。”
“我还有工作,老罗,还有其他问题吗?”
罗平安:“最近忙什么?”
陈富贵:“要统一西北的度量衡,武灵山周边的县镇老喜欢搞一些奇奇怪怪的斤两,做生意不讲诚信,要互相坑害。有王术帮忙——慢慢推行标准市斤,换成公斤公升,路途距离也要换成公里。盐铁粮油都要有统一标准,不然不好算账,会有很多麻烦事。”
这是个大工程,需要走遍城市乡村逐级逐户推广,要乌鸫国王的权威,还有武灵山的暴力一起执行。
统一了度量衡标准,从南灵港来的货物可以明码标价,不再有什么牙行偷吃,库房监守自盗,零售缺斤少两。钱币标准也逐渐规范,好比人体四肢百骸都通透,自然可以事事通顺——缺什么东西,都可以通过王母江航路快速买卖。
陆远摔倒,武灵山能吃饱,不光是太乙玄门可以在修仙界重振威名,西北荒地的诸多妖王也要收敛爪牙,百姓能够修生养息,有了余力就能闯山拓荒,自然有更多的猎场草场和灵矿。
一切都在陈富贵的预料之中,又稳又快的推进着,武灵山周边县镇的新生儿要远超陈总管的预期,五柳大圣死后,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积极备孕,毕竟吃小孩的假佛祖死了。家门口铁匠铺不光送房子,还有仙家火力来做饭,省下打柴的功夫。武灵山大学城就在三百多里外,万一生出来个灵根瑰宝,这不得保送小刀会——以后就是光宗耀祖的仙人家庭。
罗平安:“那我先挂了,你忙着,我一定回家!给你带猪油饼吃!”
陈富贵:“老夫老妻了,搞这些?”
“操了!你好恶心啊!开男同玩笑!我报警了!”罗平安满脸嫌弃挂了电话。
得到指挥塔台的允许,回到甜江口码头这边来。
草上飞与教官问清楚白月菩萨布施的地点,已经快到子时。除了打更报时和消防司耀的队伍,街上已经没有几个人。罗平安把教头护送回营房,有点空闲时间。
“宗主,要去五郎峰走一趟。”草上飞说道:“教官讲的,这位白月观音总是从五郎峰方向来,在甜江口沿岸显灵,闹瘟疫的时候哪里都去——家家户户主动上门给人治病呢!”
“现在也没有瘟疫,没有三毒邪教放异鬼作乱,要菩萨显灵没那么容易。她或许躲着陆远,怕被两仪仙盟的人抓住。我们要追到五郎峰,去咸阴村看一看,就在老阴山北麓。”
小兔子从马褂里抽出一张地图,指着六十六里外一处渔村,临近王母江三叉河流,通过蔷水这一脉能直接坐船去徐家峡,也是一处山河锦绣却寒气逼人的小村子。
有了陈富贵的许可,罗平安变化降魔杵,再次改为神行模式。
“走吧!”
......
......
离开斧州城范围,他们又一次听见了那种奇怪的号角声。似乎有一位看不见摸不着的守护神,在默默庇护着这里的老百姓。
古老的黑色城墙在一瞬间沉进草叶之中,幻化为一片原始荒野。除了卫星乡村散发出来鸡鸭牛羊的粪臭,它几乎无迹可寻,天上高来高去的修行人难以发现这片世外桃源。
以降魔杵的飞行速度,不过几分钟的功夫,罗平安带着草上飞找到了五郎峰,依然没有见到咸阴村——地图上这一处渔村要直面泰杭地区的西北风,蔷水河将它养育大,应该十分好找。
可是和斧州城一样,它似乎消失了。
这种现象让罗平安愈发感觉惊讶,如果说藏下斧州城是广大神通,那么同时施展两个幻阵,经年累月的维护管理阵法——几乎是神乎其技。
“怪了!真奇怪呀!”草上飞跟着罗平安降落,眼前豁然开朗。
顺着蔷水河一路蔓延出去的湾区码头,似乎一下子从五郎峰北麓山脚下冒出来了。郊野四处都是鱼油灯,凹凹凸凸的小山包形成了一道道自然沟壑,成了防风坡。车辙在复杂的沟渠道路里通向四面八方,谷仓盖得乱七八糟——与大多数乡村郊野一样。
“这里有什么稀世珍宝吗?”草上飞疑惑道:“值得白月菩萨如此大费周章?要把这个渔村也藏起来?看上去不过五六百户人家...”
正如草上飞所说,咸阴村沿河建造的房屋不算多,一眼就能看到头。白月菩萨却要大费周章,把这方圆十里土地都藏进了幻阵里,一年到头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真元法力,浪费多少灵石。
面对草上飞的疑问,罗平安却眉头紧锁,终于发觉到大事不妙。
离开人族大城以后,他的终极智慧内在天地,他的三十三块脊梁骨幻化的灵根法剑兀然来到身边,这些幻象直愣愣的指向咸阴村深处。
正如威德金刚的素质导航,罗平安的灵根有标记邪祟,追踪魔鬼的能力。
草上飞混沌无知,还想从胸挂挣扎出来,要徒步进村看个明白,罗平安却早一步把小兔子按回座位。
“别出声,不对劲,飞哥。”
夜色已深,郊野道路旁的鱼油灯发出幽幽蓝光,一路往村落的篱笆架延伸。没有蟋蟀的叫声,除了天上的星斗和月亮,一个活物都见不到,实在太安静了。
家家户户都已经闭门歇业,罗平安打起十二分精神,慎之又慎往村镇集市方向走。
兔子精依然没有任何感觉,它还在奇怪,为什么宗主会突然进入作战状态——武灵真君的手一直扶着剑匣,另一只手掩住喉口脖颈,随时准备取用嘴里的须弥芥子。
“宗主?啥情况?”草上飞传音入密。
罗平安同样传音回答:“我观想幻象动了,有邪物躲在村子里。”
草上飞修不成人形,没有具体的观想望气之法,它也看不见罗平安周身环绕的灿金法剑。
可是在罗平安眼中,这三十三支金光闪闪的仪式剑像是高德地图鬼打墙——
——它们一会指东,一会指西,好像四面八方都有敌人。偶尔三四支法剑聚在一处,指向村东头旁边的水磨高塔,又立刻有其他法剑指着村落民居的二楼。
他还没走进村口,三十三根灵能探针几乎把他包成了一个大刺猬大豪猪,连身后弹棉花织被子的小手工商户都没有放过。
怎么回事...
罗平安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些标记邪祟的法剑好像突然失灵,在胡乱索敌?
他跟着其中一支法剑的指引,来到杂货铺楼下细心侦听,贴着窗户耸起狼耳朵,聚焦神念细致入微,能听见门厅往二楼的方向,有看门狗的鼻鼾。也有二楼卧房父母的呼吸,有三个儿女睡在偏东北方向的屋子,呼吸声要比父亲微弱一些。
这些村民确确实实已经睡下,气息也正常,可是为什么法剑会把他们认成邪祟?
武灵真君踩着通天大道来到二楼,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选了月光照不到的一面,慢慢把窗户推开——他倚着窗沿,看见三个小孩子挤进一张被窝里。面色红润神态如常,似乎都很健康。
草上飞看见武灵真君这一路走过来,似乎背负如山的压力,也觉得奇怪。
“宗主,这些村民怎么了?要你如此耗费心神去细致观察?”
罗平安传音回话:“我不知道——我的观想法幻身似乎把他们当成妖魔了。”
“怎会如此?”草上飞只觉得匪夷所思:“龙树二祖的金刚神功至刚至阳,它不会认错呀!”
“可能是受到幻境的影响?”罗平安掏出灵玉,传音功能也没有受到干扰。
要追根究底查个水落石出,他翻窗进了卧房,来到床边细看,身边的法剑已经开始发出高频嗡鸣,绕着三个小娃娃,在床帘里旋转震颤——这是完全锁定妖魔,随时可以发动神通攻击的信号。
罗平安不信邪,他当即改换行气办法,再次观想威德金刚法身。怎料蓝皮明王的手臂刚刚长出来,三十四根中指齐齐竖起,依然是对准了床铺上的小娃娃。
通过房室里洗手盆旁边的大铜镜,罗平安才看见倒影——镜子里那一对赤血金睛又红又亮,血色的线瞳扩张成滚圆形状,要吸收足够的光线似的,好像感应到浓烈的妖魔气息,这副身体也开始应激,脑袋上的毛发都炸开了。
可是罗平安还是不敢相信,他的眼耳口鼻,他的五感似乎都在反复强调——这几个小娃娃就是普通人,晚上吃过一些猪肚和鲢鱼肉,呼出来的浊气还带着油腥,绝不是什么食人妖魔。
“宗主?宗主?”草上飞见罗平安没有动静,于是低声催促道:“怎么办?”
罗平安的头脸变形,刻意压低了身体,慢慢化为五黑神犬——用辟邪法相来探明真身。
他努力维持着轻身法,在转变为兽身的过程中消除噪音,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整个天与地都变得不太一样!
从阴面窗口吹进来的风变得又咸又腥,似乎整个房间都开始朽烂,好像家具的漆泥腐败融化,木板也遭了虫害,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修缮。
床上的三个孩童再也没有血色,身上盖着一张船帆,叠起破破烂烂的油布,头脸苍白,鼻子内收,两眼暴突,眼皮眼睑鼓起,脑袋足有脸盆大小,没有几分人形了!
他们的毛发连到脖颈,藏进了船帆里,都是油绿色乱糟糟的样子,再没有完整的耳朵,只能看见听音细孔。
罗平安心神剧震,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似乎万事万物都恢复如常。好像刚才五黑犬眼中窥见的东西,只是精神高压状态带来的幻觉而已。
“宗主!?宗主!”草上飞扯着大黑狼的下巴毛发。
罗平安跟着草上飞的爪子,扭过头,看向身后窗口。
白月菩萨就坐在窗边,与雕像一样,披着道服法袍,拖着酒碟大碗。漆黑的头发自然垂在两肩,浓眉大眼神态凌厉。
两颗门牙前竖起剑指,指节挤压着同样毫无血色的肥厚肉唇,她微微眯着眼,嘟起嘴——似乎要用这个手势来提醒罗平安,要罗平安保持安静。
没有丝毫灵力波动,甚至感应不到此人呼吸吐纳的动静,就像是梦幻泡影——她就这么出现在罗平安身后,好比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
罗平安的法剑没有改变朝向,没有提前预警,他的耳朵成了摆设。
突然间,坐在窗口的人影宛如肥皂泡一样,炸成了一股白烟,夜晚的北风轻轻那么一带——她就不见了。
草上飞抱着大黑狼的脖子瑟瑟发抖。
罗平安立刻爬出窗户,不再去打搅这户人家,顺着烟迹方向往黑漆漆的五郎峰深处望去,五黑神犬眼中,天地之间总有一层朦胧的雾霭。
“好厉害的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