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这婆娘能骗过你的五感?”从灵玉中传来陈富贵紧张急切的声音:“老罗,你最好不要再去招惹她了。”
罗平安已经回到了街头,满头雾水的捂着灵玉报告情况。
“不光是五感,灵感也不奏效——我根本就找不出她的真身,这个白月菩萨以幻身的方式出现在我身后,没有灵能潮汐的变化,没有呼吸吐纳的节律。”
“我想去读她的胸肺起伏,从轻微的眼动和神态读出一些细节,但是没有用,她简直像一尊神像。”
在玄奇坊见到青剑的剑灵,罗平安误以为那是一个游魂野鬼,因为阿青也有自然眼动,受到声光刺激会改变神态,甚至会模仿人族人身自然呼吸。
可是这个白月菩萨就像全息投影,在罗平安身后突然出现,好比障眼法捏出来的泥菩萨,又可以瞬间化为无形雾霭。
自始至终,武灵真君都感应不到丝毫的灵力潮汐——
——神通发动时总有灵气起伏变化,有真元阴阳生灭。这一来一去就有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潮汐。
施法时牵引真元塑造神通,元婴以后可以借天地之力,那么该地区的某种灵气总会出现一瞬间的真空,从偏远地带补充过来的灵气则是潮汐的波纹,修行人的灵感越强,就越能感应到这种潮汐的存在。
可是白月菩萨使用幻术时,似乎把罗平安的灵感也一起屏蔽了——罗平安自始至终都无法锁定白月观音的真身,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罗平安和草上飞进入五郎峰范围以后,已经变成六感尽失的盲人,对于他们俩来说,眼前的任何东西,耳朵听到的,嘴巴尝到的,包括灵能感应,这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
“太危险了。”陈富贵直言不讳,要提前终止这次探索任务:“我要你回到斧州待命——先撤吧。”
罗平安抬起头,看到漫天星斗,月亮也明朗,没有邪气遮顶的迹象——他依然放心不下,依然满怀好奇。
“富贵,这咸阴村里好像住满了妖魔鬼怪,你也听到了,我去二楼探访,那三个熟睡的孩子已经不成人形。”
陈富贵:“我知道...可是...”
罗平安:“有那么一瞬间,黑犬法相能透过这层雾霭看清他们的真身。”
陈富贵;“白月菩萨要你别来多管闲事,她要你安安静静的,别去吵人家睡觉。”
罗平安:“她在警告我。”
陈富贵:“对,人家不欢迎你。”
罗平安:“这个地方离斧州只有三十多公里,我必须查清楚发生了什么。”
讲到这里,电话另一头的合资兄弟突然有点脱力,一旦把罗平安放出去,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知道老罗的焦虑感和责任心从何而来,那是斧州城的风调雨顺,是一方水土的安乐民生。
是三个铜板四两足秤的猪油饼,是免费茶汤供应,是城市里的水兵教头听见武灵山的名字,就会不由自主露出安心感的那种笑容。这一切都与罗平安息息相关,与这位守护神血肉相连。
老罗用璇玑星大白话解释过他的元婴道途——
——不同于盘古星修士日拱一卒的练呆功,他这一身修为都来自于肩头的责任,直到突破炼心重重难关以后,老罗前后反反复复强调着,不是他成为了武灵真君,而是武灵真君塑造了他。
善功铸造了成就,不是炼成金丹以后杀死五柳,而是为了杀五柳,必须炼金丹。
这很反直觉,用另一套说辞就很好理解,不是为了挣钱而搞事业,而是搞了事业,给许许多多人行方便,钱就自然而然的流过来了,无数的人们都与这事业血肉相连。自然它也变得强大,拥有了匪夷所思的力量。
陈富贵明白,自罗平安突破元婴期以后,心境已经不可以同日而语。
金丹崩裂要破茧成蝶,元婴阴神遨游于天地,有千变万化的本领,化神的字面意思,就是锻炼神性——学习如何做一位神灵。
如果按照简单的五行谱系来分类,玄烨是火焰和家庭之神,宝萍是生育与丰饶之神。
至于陆远?人都做不明白,或许早就被妖星迷魂的怪东西,只能是阴寒风雪和奸诈诡计之神。
罗平安已经稳稳坐在武灵真君的神位上,对凡人来说,他就是北辰部州的守护神。要做真人说真话,行真事讲真理——五郎峰非去不可。
至于这个白月菩萨,她是什么来路,又是哪个时代的旧神灵,老罗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咸阴村盘踞着如此多的奇怪妖魔,是龙树金刚无法容忍的灵灾生命——对于人族来讲,这些东西就是瘟疫的源头,是灾害的征兆。
按照《仙元通鉴》的说法,这就是一次历劫,如果无法闯过去,不能拨云开雾破除幻觉,逃避劫数会带来心魔——或许一生一世也无法战胜这心魔,遇见类似的幻术,自然而然就成为死门弱点。
杨山曾经对陈富贵穷追不舍,发疯入魔也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他想破除这心魔。
陆远心里的罗平安已经强得匪夷所思,再有交手的机会,也会被心魔削弱战斗力。
“你去吧。”陈富贵不再阻拦。
罗平安:“不拦我了?”
陈富贵:“腿长在你身上,我相信你的判断——不在你身边,我也不知道咸阴村是个什么状态,我的领袖,我不能替你做决定,但是大后方有我在,你不要有后顾之忧就好。”
罗平安:“白月菩萨见到我也没有直接动手,我觉得应该能说上几句话。”
陈富贵:“武渊已经出发,她试了试水温——按照洋流和季风规律,赶到你身边至少得两天半的时间,如果全力神行飞空,她和武空轮流操持神行法器,能够省下不少真元,可以立刻进入作战状态。”
“行!你等我好消息!”
罗平安挂断电话,轻轻拍了拍草上飞的脑袋。
“飞哥!别睡了!我们上山!”
草上飞睡得稀里糊涂,依然没搞清楚状况,它没有五黑犬那辟邪鉴妖的本领,根本就不知道武灵真君看见了什么,自始至终它都以为咸阴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族渔村。
“啥情况呀?”
罗平安踩上通天大道,保持静音状态往山里飞跑,给草上飞详细解释了白月菩萨的幻术神通,却把草上飞吓得半死。
“哎哟!哎哟真君!要不这样...”
兔子精的脸被夜晚的寒冷山风吹得变形。
“您把我放回去?我去斧州躲几天?您就说吧?我一个探路的何苦来闯山?”
“那白月菩萨来无影去无踪,要收走我的小命可太简单啦!拿把剔肉刀给我脑袋开几个洞眼,估计我都没感觉呢!”
罗平安反问道:“你觉得斧州安全?”
草上飞:“那可不...”
罗平安:“比武灵真君怀里还安全?比我心口死门弱点要害安全?”
“哎嘿!?”草上飞终于回过味儿来,“比不得!比不得!还是真君怀里暖和!”
到了半山腰,咸阴村缩回泥地里,河湾变成一片荒芜野地。
罗平安寻了半个时辰,见不到任何庙宇,踩着通天大道一路飞驰奔跑,越过深山老林,时不时转换为黑犬法相——
——他心里清楚,也只有五黑犬法相刚刚发生变化的一瞬间,可以看破这氤氲幻象。就和相片一样,与电视受到信号干扰的雪花屏类似。
他这么变来变去,却看见了许多难以理解的东西。
顺着林野道路深入,一处无名山路边突然闪过破败的酒旗,狼眼使劲眨巴几下,罗平安立刻从须弥芥子里取来一些驱虫除毒的徐家甘油,当做万用洗剂泼洒出去。
酒旗变成了郁郁葱葱的竹子,摸上去是竹子,闻上去也是竹叶的味道,哪怕按照记忆里的旗布形态去抓挠撕扯,那不存在的旗帜就是不存在。
徐家甘油泼在这竹竿上,也没有起新的变化。
罗平安掏出盐巴和烈酒,再变黑犬详看——
——这锲而不舍的精神似乎感化了白月菩萨。
刹那间环境变幻,白雾晕染开一片焦黑泥地,顺着竹林小路往外蔓延,一座破败的行商驿站就这么凭空出现在眼前。
这幻术分成了三层,最里层便是竹林,中间那一层是阴云白烟缭绕的交界地带,最外面好像一处洞眼窟窿,从这窟窿里能看见几条板凳,一张长满老藤的朽坏石桌,驿站的铺面没了大门,寒风吹进门洞就发出凄厉的啸叫。
白月菩萨坐在门边,她身旁就是驿站的后厨,地上有不少锅碗瓢盆,都已经锈穿了。
她依然捧酒碟掐剑指,像是画里走出来的角色,有了更多的表情和神态,呆呆的看向罗平安,表情变得愠怒不快。
罗平安只觉得怪异,他依然感受不到这女人的神念,不光是灵力,似乎白月观音的眼睛根本就没在盯着他——
——这幻身只是在做一个“观察”的动作,依照本体的心意,操纵着幻身做出“看”这个行为,就像游戏世界里的NPC,他们或许在看荧幕,但玩家绝不会有什么“被盯着”的真实感。
“白月菩萨?能说上话不?咱俩沟通沟通?”罗平安是个实在人,见到对方没有直接动手开片的敌意,立刻搂住草上飞上前问候。
这幻身的脑袋跟着罗平安慢慢移动,直到罗平安走到桌边,来到她跟前,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罗平安试探性问候:“白月菩萨?慕容贝贝?”
听到慕容贝贝这几个字,白月观音突然横眉冷眼,本来是疑惑和忧虑,像是触碰到雷区,变得咬牙切齿了。
“哪里来的妖孽?跑到五郎峰来撒野...”
“别再喊那个名字了,你是两仪仙盟的人?”
罗平安连忙解释道:“不不不!我和两仪仙盟有血海深仇...”
白月观音的身形逐渐消散,似乎不想再说一句废话。
“回去,别来多管闲事。”
“别呀!姐姐!”罗平安连忙喊道:“我是武灵真君!”
此话一出,本来要消散的身影却变得凝实——
——刹那间,罗平安只觉得心口传来阵痛,他的皮肤炸出一道道血淋淋的疤痕!
阳平护体神盾没有生效!可是这些伤口是哪来的?
他看着小臂的伤痕一路往肩头蔓延,似乎有无形的剑气崩开了卡扣,撕碎了护甲片!
一颗肉心扑通扑通的跳跃着,这粉嫩的肉桃出现在他视线中,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
他呼吸急促,两眼尽是血丝,再想伸手去抓自己的心!却发觉手指头慢慢的离开了肉掌,它们好像进了切割机,叫无形铡刀砍断切碎了!
疼痛感是如此真实,那是钻心蚀骨的痛苦,筋肉痉挛时产生的酸胀,肚腹好像进了一把钻头,使他不由自主佝身弯腰,吐出姜黄色的胃液,他前胸后背有四道剑伤,心脏带着四条血淋淋的肉芽悬在身前——火辣辣又冷冰冰的。
疼!太他妈的疼了!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惨叫都要憋回喉咙里,肺叶开裂有脓水灌进去,又痒又疼呀!
草上飞挣开胸挂护板,却没有立刻逃跑,它几乎吓破了胆,见到罗平安受伤,这口口声声说要逃回斧州城的小妖怪,从兜里掏出一把小斧头,对着白月菩萨扑了过去!
“妖孽!吃我一斧!”
兔子精飞到半空,只见白月观音轻轻一点——
——草上飞像是断线木偶,四肢五体支离破碎,变成了一地的碎肉!
它好像扑进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钢丝网,爪趾和躯干裂成了十来块,脑袋分成三瓣,滚进泥地里僵住了,唯独尾巴还在颤抖着。
“我有令...”
罗平安咳出几口脓血,竭尽全力发出嘶哑的声音。
“令...牌...”
“道藏...道...藏。”
从他嘴里吐出一本《真武剑诀·祭炼法器篇》,《真武剑诀·锻体武艺篇》的扉页露出来半截,白月观音面露疑惑之色,终于收了神通。
小兔子的尸体开始挣扎,慢慢蠕动,它努努力合上脑袋,四散纷飞的脑浆子回到了颅骨里。
黑毛从罗平安的头脸各处蔓延开来,那颗外露的肉心也飞回了躯壳之中——
——五黑神犬的眼睛里,罗平安记下了这个瞬间。
他和草上飞毫发无伤,连轻微的擦伤都没有,只是这剧烈的痛感使他腹肌痉挛,使他手指不受控制,草上飞摔进泥地里,跌了个狗吃屎。
刚才他们经历的一切,五感知觉受人操控,都是幻术。
“真君...”草上飞一蹦一跳,爬上罗平安的携行具,小声说道:“您哪壶不开提哪壶呀!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
“邪魔歪道...”白月观音质问道:“哪里偷来的武灵山道藏?”
“我真的是武灵真君...”罗平安连忙解释道:“四象仙盟喊我来打天魔!我就来了!”
白月观音的神态更加生动了,眼睛都睁大了。
草上飞传音入密:“这婆娘手段毒辣!疼死我啦!她长得也刁——合欢宗的人皮又邪又魅的,看得我也心痒痒...”
有了些人族气息,白月观音的面相气质再生变化,她好像暂时放下了布施行善的工作,回到了私人生活里。
眉眼变得愈发灵动,那一对厚唇有了吐息规律,头纱受到了山风影响,开始随着空气流向自然飘动。
“你?秦建业?柳浮萍?郭云和东方无明?四位仙尊要你来守武灵山?”
郭云与东方无明是四象仙盟另外两位合道尊者,柳浮萍是宝萍的本名,白月菩萨直呼其名,仔细扫过罗平安的身体,眼神中透出几分暧昧不清的朦胧意念——面露喜色舔舐上唇。
“看起来倒是好吃,有先天圆满的土灵根,是可造之材,两仪仙盟放过你了?”
罗平安撸起袖子笑道:“打服了!”
白月菩萨面露疑惑,似乎不太能理解“打服了”这三个字的具体意思。干脆换了个问题。
“为何扮成山贼匪类?扰我清修?”
“山...”罗平安指着自己的鼻子:“山贼?”
草上飞嘀咕着:“我就说这身行头不对劲,只会惹祸...”
“这是我开府总管给我精心准备的战斗服!”罗平安揨臂挺身,有白狼黑犬变化,回到人身时,这身衣裳依然没有损坏,没有变形:“怎么样!怎么样!厉不厉害?原来也有一套慧剑法衣,被陆远那狗种打坏了,还没补好...”
“你与陆远交过手?元婴妖狼?你能活下来?”白月菩萨只觉得不可思议:“你这头脸的旧伤...”
罗平安歪着脑袋,先是摸了摸脑门上多出来的骨痂犄角,顺着断眉疤一路往下巴摩挲,再到脖颈,轻轻揭开锁骨处的护甲片,弹力带的缝隙里露出贯穿后心的剑伤疤痕。
“都是陆远的天级法器留下的疤,不过我赢了!我能胜他!也能杀他!”
如此说着,罗平安从嘴巴里取出冥魂宝镜。
“这是战利品!”
白月菩萨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她呼吸急促面露红霞,似乎是气血上涌直冲脑门,再怎样去怀疑——这是陆远的本命法器,有定身法神通,是泽德仙尊看家本领。
她惊疑不定看向罗平安,又转向宝镜,要辨认真假——似乎受过太多太多的欺骗,听了太多太多的谎话,绝不能轻信陌生人。
眼前这头小狼狗不过元婴期,难道是陆远派来五郎峰探路的眼线么?
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听上去是汉语汉字,连起来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再怎样珍贵的斥候,也犯不着押上天级法宝来编这么一个可笑的谎话呀!
这家伙说的是真话?他真的杀了陆远?或是杀掉了陆远的分身?
“你说你是武灵山的宗主...”白月菩萨将信将疑,再来追问:“除了锁妖塔,武灵山的灵脉都断绝...”
“宗主,您可悠着点,这娘们好像受不得刺激,想仔细了...”草上飞扯着罗平安的白头发,话还没说完。
罗平安语气变得沮丧,直言不讳。
“黑风和乾龙投了山根地火,武灵山的灵脉活了。”
草上飞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胖脸上——
“——完啦!”
可是这一回,白月菩萨没有再使唤幻术去折磨他们。
反而像是解脱了,微微仰起头,吹出几口白雾,似乎松了一口气,只是嘴巴动了几下,没有声音发出来。
罗平安有夜视能力,他看得清楚,能读唇语。
“本尊,你听到了吗?风神和雨神还有机会重来...”
“可惜你见不到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