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个白月菩萨就是武灵山医字门长老慕容仙姑的化身——
——罗平安这么想,本着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思路,接着说真话。
“慕容仙姑...”
当这个称呼喊出来的一瞬间,白月观音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不等罗平安接着往下讲。
白月菩萨:“你叫什么名字?”
罗平安只觉得压力倍增,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好像这位旧时代的药神,旧时代的医仙不愿意谈起任何往事。
“我从璇玑星来,我叫罗平安,还有一个异姓兄弟,叫陈富贵。”
“我不是什么狼妖,只是长得比较像妖怪——这两只耳朵都是焱锋魔怪的地肥。”
“在离暗绝地,我遇见玉衡派的门人,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一言难尽了,菩萨你要感兴趣,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听到璇玑星这个词的时候,白月菩萨的眼神再次带着怀疑,可是罗平安这两米多高浓眉大眼的精神小伙说起真名实姓,讲出身世渊源,后来谈到玉衡的土地神石敢当——这一路的颠沛流离,一路上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种种经历。
她好像活在阴寒刺骨的冰天雪地里,河蚌不敢露出一点孔隙,似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还不敢相信,误以为那是海市蜃楼,是她遭受妖星迷魂,被自己的幻术所欺。
有那么一瞬间,白月观音的幻身时聚时散,似乎在测试神通——她听完了罗平安的故事,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以后,还有点迷迷糊糊的。
这小狼崽只有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璇玑仙人?
仗着这一身钢筋铁骨,在北辰十大派菁英联手围剿之下逃出生天,与陆远战平,杀掉了合道至尊的分身...
她拥有化神修为,可以细致入微的观察罗平安的灵能,也能仔细辨认这条灵根。土灵根修士的性格都很实在——不喜欢做仪式说漂亮话,不讲排场不好面子,他们热爱生命,讲究吃喝。
单灵根艮土之命大多一生劳累,终日奔波却受人欺害,总是大器晚成。
单灵根坤土之命大多温驯贤良,小人常来拦路,以德报怨要助纣为虐。
先天圆满的土灵根居然能养育出如此嫉恶如仇暴戾凶狠的人...
或许是这小狼崽的土元已经满溢,有一部分灵根常常返璞归真,再塑火元,焱锋的地肥改造了他的个性,影响着他的命运。
白月:“所以你来到五郎峰,只是想调查咸阴村?”
罗平安点了点头说:“这不是灾年来了,三毒教还在西北乱窜,我实在放心不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以为咸阴村里住着妖魔鬼怪?”白月的脸色僵硬。
罗平安就关心这个,连忙说:“对,我得保斧州平安。”
白月菩萨偏开脑袋,不想与罗平安四目相对,她只觉得这个小孩子的眼神清澈,赤血金睛之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正直天良——这让她心虚胆寒。
“泰杭的事情不用你来管理,回去吧。”
草上飞嚷嚷着:“菩萨!既然你是武灵山的老神仙,不能让我宗主白跑一趟,这穷山恶水灵气也稀薄,不如武灵山好耍嘛!”
如此说着,草上飞站到罗平安肩头。
“你总不能躲在五郎峰做妖魔,两仪仙盟已经被宗主打服气了!恰好是开宗立派封神大典,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好时候...”
“还有一个玉衡派的木灵根元婴后辈扛起了医字门的旗帜,你不想做这个神仙,可以教傲霜长老如何去做呀!”
“再等它三五十年,或许八十年一百年,黑风和乾龙投胎转世,宗主摘了陆远那狗种的脑袋来,拿他头盖骨下酒——风神雨神围在你身边...”
“够了!”白月菩萨凶了一眼草上飞,突然泄了气,又连连道歉:“够了,够了...对不住...对不住...说得够多了...”
行商驿站周边的氤氲雾气跟着白月菩萨的情绪起起伏伏,她心境产生强烈的变化,这幻境也开始震荡。
“罗平安,咸阴村里确实住着一群异鬼,可是他们不吃人。”白月菩萨把事实娓娓道来:“我给他们披了一层人皮,有生老病死的变化——只希望你不要去打搅百姓人家的生活。”
罗平安疑惑道:“为什么?”
白月菩萨没有答话,又变成了神像。
“你不好说真话?不能做真人了?”罗平安连连追问:“连名字都舍下,你要干什么?”
异鬼也会生老病死么?会在幻术的影响之下自然老死?
从闾丘无忌的八卦炉中,从那一段破碎的记忆里,罗平安得知——这些被黑潮邪气控制的行尸走肉,依然能够保留一点点记忆。
这些记忆反过来被天魔利用,变成刮人肉搜地肥的帮凶,它们模拟人族的语言,把儿女父母亲朋好友骗过来吃掉。
白月菩萨哪来那么强大的灵能?她不光能罩住斧州,还能罩住咸阴,施法范围早就超出了化神期修行人的三昧极限,可以间隔两地,影响方圆五六十公里的景观,改变山川与河流的模样。
这绝不是一个化神期分身能够做到的事,必须要借力,而且借来的天地之力要有灵脉加持,有不少门派的护山迷阵能够完成这种瑰奇伟业。
可是退一万步来说,让异鬼变成人?让这些天魔衍生物重新感知到生死,自然而然的衰老死亡——这放在盘古星球的灵能世界里,也是匪夷所思的玄幻事件。
已经死掉的东西,怎么让它感知到死呢?如果没有天魔操控它们的心智...
等一下!等等!
“白月菩萨,你不能回武灵山了?”罗平安刻意绕开了这个敏感的话题,再不去强求。
白月点了点头,双唇紧闭,表情也紧张。
罗平安:“是不能回去,还是不愿意呢?”
白月摇了摇头——既不能,也不愿意,无论主观或客观,已经身不由己。
罗平安:“我来泰杭地区找闾丘无忌的踪迹,三毒教的天禄教祖也在找无忌前辈——你能提供一些线索么?”
不像龙智法师这些出家人,白月菩萨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她是完全自闭,但凡谈到闾丘无忌,她根本就不想说任何话,似乎给幻身开了个省电模式。
过了整整五分多钟,就在草上飞又一次要睡着的时候。河蚌神仙的分身盯着罗平安看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她依然犹豫不决,不敢把所有真相原原本本告诉罗平安。似乎这一百多年的努力都要白费,都要化为梦幻泡影。
她知道眼前人身负神力,就像辰时的太阳,要把所有的黑暗都一扫而清。谈到三毒教和闾丘无忌的种种,她实在难以启齿——心智失常要发疯发邪。
“你去咸阴村住下,找到西芝菜市场,有个采茶妹,喊她给你安排一个歇脚的地方。”
白月菩萨淡淡说道——
“——住满三天,再去看一看海螺号,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
......
罗平安不再去触碰白月的雷区,他搂着兔子精一路飞跑下山,要回到咸阴村去住几天。
小兔子去扣挠武灵真君的脖颈,肉贴着肉来传音,避开白月菩萨的耳目。
“宗主,啥情况呀?怎么就突然住下来了?”
罗平安:“我认为,慕容仙姑很可能已经疯了。”
草上飞;“这不是好好的么?”
罗平安:“她是白月菩萨,从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慕容仙姑——好比宝萍眼里的道璇,只不过有个先后顺序。”
草上飞:“啊?”
“等我慢慢解释给你听。”罗平安接着说:“除了这个称谓以外,她都是直言不讳心如明镜。对六位仙尊直呼其名,既然这具分身也有化神的修为——在她心里,只差一步就能问鼎至尊,早就把各位仙尊当做同辈。”
“蚌精化形以后是灵兽,武灵山有慕容仙姑的化书,她不用吃人族吃妖物来练功,可是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却是用滋味来形容我的地肥——她说,我这小狼狗看上去味道肯定不错。”
“她这天赋神通有诡奇变化,可以操纵六感,使人五蕴失灵。她的亲生姐妹珠珠仙子去了合欢宗深造,她却投了武灵山,为人族炼药治病——这两条道途都走得通,没有一个好结果。”
“放到璇玑星球,慕容仙姑的天赋是万金难求的麻醉技术,既然她能麻翻我们俩——自然可以麻醉她自己。”
“我说她已经发疯入魔,因为咸阴村的异鬼听她的话。”
“没有天魔来指挥,这些衍体大多会变成追求血食,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痴呆行尸,可是慕容仙姑却说,村民们可以活过五十年一百年,自然而然的生老病死。”
“我不知道她嘴里说的这个生老病死是什么意思。但绝不是我们理解的那种...”
“和道璇一样,她应该吃了天魔的血肉,得到三毒教造化,可以号令异鬼。”
“斧州城里的水兵教官说,白月菩萨能够治好瘟疫,她连异鬼都能治么?把僵尸变回活人?我翻遍了武灵山医字门的道藏,从没有什么医经记载过这种神药——治仙人容易,治凡人太难太难。”
草上飞一惊一乍的,面露恐惧。
“宗主,您的意思是,这白月菩萨投了三毒教?”
罗平安摇了摇头:“武灵山的道藏有《天魔解体法》这类禁书,前辈们曾经被逼上绝路,也有舍生取义化身为魔的英雄人物——要用天魔的血肉来对付天魔。至于白月有没有投降三毒教,我认为她没有。”
“可是谈到闾丘无忌,她几乎把答案都写在脸上,既失落又忿恨。根据黑风所说,闾丘无忌杀了慕容仙姑,这分身依然留在老阴山,以武灵山的名字行武灵山的道义——用天魔邪法来维持地区治安,她那夸张的真元储备,还有宽广的三昧射程,应该都是天魔的赐福。”
“赶尸宗三毒教不会这么做的,如果白月投了三毒教,那么斧州城也留不下一个活人,我更愿意相信,咸阴村是她的粮仓,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选出足年份的老僵尸,填进她的肚子里,这就是咸阴村的生老病死。”
“还能生?”草上飞不理解:“这小渔村哪来的新生命?”
回到咸阴村的集市街头,罗平安歇了口气,只觉得疲惫。
金刚功的法剑幻象一直在报警,不能入定休息,好比大晚上火警闹了一整夜,找来找去却见不到火源,正常人总会精神衰弱。
“这就要问采茶妹了,白月不想和我们说真话,要我自己去问。”罗平安找到菜市场,在屠猪的大石台旁边坐下:“她有苦衷,有难言之隐,恐怕讲出真话的一瞬间,她就要直面恐怖心魔。”
举个简单易懂的例子,哥们买假衣服假鞋,兄弟去嘲笑他,他脸皮厚一点也不以为意,没钱并不可耻——可是有一天,家里的老父亲颤颤巍巍打来电话,节衣缩食给哥们凑钱买了台苹果手机,哭唧唧的说,爹娘没能力,只能帮儿子到这里。
这个时候破防心碎,所有的精神攻击都完完整整的吃下,也要心智失常,也要发疯发邪。
罗平安的高中生活见过不少这样的同学,那时候还没有陈富贵,他所在的老城区经济不发达,一个厂干部家属楼里走出来的伙伴们,大多跟着父亲母亲有样学样——死要面子活受罪,出门在外总要骗一骗自己。
话说回来,三天以后武渊差不多能赶到斧州,这也是好事。罗平安盘腿尝试入定,在警报声中,在法剑环绕的街市里练功。直到天光微微发蓝,太阳从老阴山雨母泉方向升起来——街坊乡亲们起来开早市摆茶摊,武灵真君依然无法入定,回蓝手段算是废了一半。
草上飞倒是睡得安安稳稳,它完全感觉不到幻术的存在,直到早间屠夫来清扫前一天留下的血水,剐来几团黑乎乎鲮鱼肠,丢到草上飞脸上。
屠夫笑哈哈的喊道:“小神仙,辛苦您让个位,中秋一过就是太阳节,还有六头猪要宰。”
“哎哟!哎哟哟!”草上飞连滚带爬,脸上挂着鱼血鱼肠,跳到罗平安怀里:“掌柜的!怎么丢这些个杂碎来侮辱我?!”
屠夫回应道:“这可是好东西呀!给白月菩萨的贡品!你能吃上一口,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鲮鱼三年长成一斤,六年有三四斤,生长周期缓慢,是老阴山渔村的精细鱼肉,它的鱼肠在西北也是紧俏货,除了细刺比较多,乌鸫国的御膳房有鲮鱼为主的全鱼宴,是饭馆里能卖到六钱银子的好菜。
“唔...”草上飞扒下黑乎乎的肠子,跑到菜市的水渠边洗干净,仔细嗅探气味,面露狐疑之色。
罗平安睁开双眼,把这串肠子拿来,五黑犬法相变化的一瞬间,看清了市场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他尽量隐而不发,黑犬的颅脑显化出粗浅轮廓,马上恢复人形。
这个瞬间,万事万物都变得阴冷灰暗。太阳照在野菜摊档,头顶的网布早就穿了好几个大洞,早上起来买肉片小米粥的妇人没了三根手指头,下巴烂掉,两排黑漆漆的牙齿和青灰色的眼睛看上去十分骇人。依然是笑嘻嘻的,与菜铺子丢了一条胳膊,额头长出六颗眼睛的光头老板相谈甚欢。
屠夫的肚子在往外流绿油,有一团密密麻麻的结节脂肪瘤,带着一颗胆挂在道路旁边,跟着屠夫一起跑来跑去,他前脚还在和草上飞打招呼,后脚喊来两个形销骨立的伙计帮工——小伙计几乎皮包骨,可是脑袋却大得惊人,与昨天夜里见过的孩童一样,都是脸盆一样的颅骨。
他们合力扛着一截木料,管这节死木头叫“活猪”,再对桉木捅刺几刀,真就是屠猪放血的流程。另一边猪肉摊档还卧着护院犬,那条狗也变成了行尸,肚子似乎被吃空了,十二根肋骨断的断,烂的烂,唯独一颗黑漆漆的肉心还在跳,见到“活猪”受到刺割,它就开始兴奋狂吠。
再一眨眼,罗平安变回人形,万事万物都恢复如常。
街口私塾早课开始了,从村长家里跑出几个孩子,蹲在沟渠一侧的矮楼里,教书先生提着一个大箩筐,抱住八条矮凳往一侧递送。
从青叶茶斋到王麻子牌馆,有个丫头来来回回跑了四趟。
罗平安认定草上飞怀里的鱼肠也不是什么正常食物,收进须弥芥子里藏好,找到屠夫问话。
“掌柜的!我是佩县的修行人,白月菩萨要我来找采茶妹,安排我住几天。”
没等罗平安说完——
——帮私塾先生分发诗歌文章的丫头立刻跑来,耳朵也好使。
“来啦!来啦来啦!”
采茶妹看上去很精神,十八九岁的年纪,手长脚长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肌肉饱满体态健康,只是在泰杭长大,晒不到多少太阳,皮肤自然发白。
“来,来来来,两位仙家,我带你们去找房子。”
罗平安若有所思,离开菜市时,依然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清水匀开陶锅里的粟米,茶壶嘴巴往外喷出些泡泡,立刻有“沸了!沸啦!水多啦!”的声音传过来,又紧张又欢喜的人大喊大叫着,再看肉档热火朝天的景象,过太阳节要做头碗大菜的厨师们挤在一起,对菜肴材料品头论足,另一边就是牙牙学语摇头晃脑,正在念诗的小孩——还有两个不听话的小宝宝,刻意压低了脑袋,偷偷把麦芽糖串递出去,互相交换糖串,要偷吃一口。
二楼响起了麻将的声音,空气中有种淡巴菰的烟草气味。
武灵真君恍然失神,偷偷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草上飞——突然分不清现实和幻觉,是他的眼睛出问题了么?
“走吧...”